“从那位先人把这块化石凿下来的那天起,它就被放在这儿了,直到你捡起它,拿在手里,胡思乱想。”博说,“那位先人一定是蹲在我们现在蹲的地方,凿下一片片锋利的石头做成工具。凿完以后,便把这块石头放在一旁,那正是我们发现它的地方。”他一边把手伸进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包德拉姆牌香烟,一边环视四周。“他在这儿占据了相当有利的地形。”博朝周围的山冈和艾萨克河指了指。“站在这个位置可以看见从沙滩爬上斜坡的任何人,还可以穿过树林向南瞭望那条溪谷。”博捡起一片小石头递给安娜贝尔。“这玩意儿就像七巧板上的一块。如果我们有足够长的时间在这儿精挑细拣,拼到一起,就会发现除了那位先人带走的那一片,从这块石头上凿下的石片都还在这儿。”他向安娜贝尔微微一笑,似乎想看到她心里的想法。
安娜贝尔从他的呼吸中闻到一股烟草味,还能嗅到微微的汗味。她说:“我们应该把化石核的位置记录在全球定位系统上。”她解下接收器,打开它的开关,把它放在化石核旁边,然后按照苏珊演示给她的方法等待屏幕显示从卫星上找到的坐标。
“我认为那玩意儿并不准确,”博边说边轻蔑地朝放在地上的仪器挥了挥手,“你什么时候想来,我总能把你领到这儿。用不着那玩意儿告诉你位置。”
安娜贝尔说:“这纯粹是为了记录。”
“我知道。”
“我也许应该拍张照片。”
博点燃香烟,单腿用力站起身来,然后走到一旁,绕过安娜贝尔跪在上面的红砂石,仔细察看地面———好像安娜贝尔是参加某种宗教仪式的虔诚的信徒,而他是这种神秘仪式的监督人。
“这里的石片很多,”博轻声对安娜贝尔说,“一定有过一个营地。”他说,好像这片寂静的灌木林里经常有幽灵出没,他好像觉察到她祖母的先人在林中走动,而不希望打扰他们,或者不希望引起他们的注意。
她凝视了博片刻,然后俯身在全球定位系统的接收器上方,阅读坐标方格上的坐标数据,把数据抄写在书写板的概要表上。在坐标数据旁边,她用铅笔注明:“零星出现的经过人工打造的工具散落在地上,可能是远古某营地的遗址。”在标题为《景观》的一栏下面,她写道:“溪谷上方的山冈缓坡上,檀香树依稀可见。”在标题为《意见和建议》一栏下面,留下空白。安娜贝尔填写完注释,取出照相机,弯腰从化石核的上方拍摄它的照片。她按下快门时,手机响了起来。她把照相机放在地上,掏出手机放在耳朵旁:“苏珊吗?”
“是我,史蒂文。你在哪儿呢?”
原来是史蒂文。听起来好像离得非常近,就在附近的树林里注视着她。她惊呆了,一股寒气穿过胃部。
“请讲话呀!亲爱的,千万不要挂机!萨拉的事已经了结,我向你保证。我正在家里。你不在家,家里糟透了。那是一个该死的错误,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犯了那样的错误。我们得谈一谈,我们该在什么地方见面呢?”
安娜贝尔缓慢而慎重地说:“我不想和你谈,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我准备好和你谈话的时候会通知你的。”说罢,她按下通话结束键,然后盘腿坐在地上,怔怔地盯着手机。她猛然意识到,他会接二连三地打电话来,索性把手机关掉了。她痛恨他可能打电话来,那无异于向她猛扑过来戕害她一样。她站起身。
博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你没事吧?”他关切地问。
“没事儿,”安娜贝尔说,“只是起来的时候太快了点。你又找到一些化石片?”
博走过来,俯身拿起照相机递给她。
“对不起,”她说,“电话不是苏珊打来的。”
“不是,”博说,“我想不是。你为什么不坐下休息一会儿呢?”
她支支吾吾地说:“是我丈夫打来的。”
博点了点头。
“他在墨尔本。”
“你不必向我解释,除非你想。”
“我们分手了。”
他又点了点头,看了看地面,然后又抬起头看着她。“你们分手很久了?”他小心翼翼地问。
“不,刚刚发生的事情。这也正是我来这儿的原因。对不起,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要拿自己的烦心事儿打搅你。”
“这么说,你们没有孩子?”
“没有。感谢上帝!”
他一时讲不出话来。“我有两个儿子,和他们的母亲一起住在麦凯。我们分手已经七年了。”
“哦,很遗憾。”
“没什么可遗憾的。天各一方,反倒更好一些。我们四个人在一起时,打架是家常便饭。”
“你去看望过儿子吗?”
“偶尔也去看看。我和道格尔有时在那边宿营。”博一直盯着她,“你想继续往前走呢,还是想返回去喝杯茶?”
“继续往前走吧。”
博没有动身。“你怕那个家伙吗?”
“不怕。”她撒了个谎。镇定地迎着他凝视的目光。
博说:“我一直有种感觉。觉得你总有一天会回到这个地区的。现在你终于回来了。”
“你已经说过了。”
“是的,”他说,“我可能说过。”
“你怎么能想到我会回来呢?我们并不完全认识呀。”
“你知道,有些事情就没什么原因,”他说,“真是说不清道不明。”
安娜贝尔向四周张望着,那灌木林,那灰色的桉树和檀香树,那干旱多石的山冈,从她记事以来就一直没有变化。“我一直热爱这片土地,一直怀念着它。”
“好啦,你总算回到这儿了,”博说,“你知道你会回来的。”
“我并不真正知道我会回来的,可是,如果有人说我永远不会回来的话,我想我一定会心碎的。”
“说得对。”博说。
中午时分,博和安娜贝尔走出灌木林,爬上白色卡车后面的山冈。山脚下、营地旁,没有苏珊和煤矿车辆的踪影。白色卡车里传出的低沉而有节奏的打击乐声不时打破野外的寂静。博和安娜贝尔相随着开始下山,沿着车辙向那辆白色卡车走去。走到驾驶室旁边时,博停下脚步向车里的姑娘和小伙子望去。安娜贝尔没有止步,继续向停在较低处的苦皮树林里的三菱越野车走去。
特丽斯把CD机的音量调低,然后打开卡车的车门,咧嘴朝博笑着,牙齿整齐而洁白。她依然戴着那顶安全帽,镶嵌着照片的塑料胸卡别在黑色T恤衫的衣领上,一只光脚丫搁在车门把手上。“博叔叔,你们找到很多好东西吧?”
“你戴着那顶安全帽干什么?”博问她。
“我正依照煤矿雇员的吩咐办事呢,叔叔。你为什么不戴上你的那顶呢?”她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美丽的黑眼睛端详着表情严肃的博,目光羞怯而又顽皮,想把他逗笑,“他们一定很生你的气。”
“你们见过苏珊吗?”
“我们谁也没看见过。”
“我和安娜贝尔要去吃饭。你们两个最好下车喝杯茶,吃点什么。”
“我们已经吃过午饭了。”姑娘说。
博隔过特丽斯向阿尼尔望去。“你好吗,阿尼尔?”
小伙子慢吞吞地转过头看着博,目光呆滞,无精打采,神情冷漠。“是的,很好。”他嘟囔着说。
“你应该下车到处走一走,老弟。”博劝告说。
小伙子垂下眼皮,一声不吭,转过脸望着汽车挡风玻璃。也许他在观察被刮水器折断翅膀而困在挡风玻璃上的一群昆虫吧。
博迟疑不定地站着,仔细观察破裂的指甲。“我们沿着溪谷两边从头走到尾,发现许多处先人们的营地。”博转过身,然后张开双臂,做了一个被认为是拥抱他和安娜贝尔考察过的那个地方的手势。他放下双臂,朝车里的小伙子望去。特丽斯也随着他望去。小伙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挡风玻璃。他沐浴着金色的阳光,端庄、安详、高深莫测,好像他有一千年甚至更多的时间去等待他的王朝来临的那一刻。
博说:“那儿的地理位置对我们先人非常有利,阿尼尔。”
小伙子闭上眼睛,接着又倏地睁开,长长的眼睫毛微微颤动,双手放在大肚子上,手指交叉在一起。卡车驾驶室里,空调器吹来的凉风弥漫着烟草、大麻和小伙子身上散发出的浓烈的汗味儿。
博站在打开的卡车车门旁边。身后山冈上的檀香树林里传来食蜜鸟告诫入侵者离开的激昂的啼鸣:啊———苦!啊———苦!啊———苦!
博转身下山,向三菱越野车走去。音乐的音量顿时增大了,双声道的音乐声追逐着他。“除了上帝我谁也不怕,虽然我正在穿越死亡之谷……”姑娘的笑声爽朗、悦耳,充满朝气。那是发自内心深处的欢乐。干旱的植被在博的脚下嚓嚓作响,散发出久远的荒蛮时代那种霉烂潮湿的气味。姑娘对先人的遗迹漠不关心,凿下来的石头工具默默无闻地散落在艾萨克河两岸干旱的山冈上。博眼见长壁开采造成的地面下陷的裂缝蜿蜒穿过被破坏了的树林,就想到树根下面的泥土干透了,濒临流失。“死亡之谷。”博自言自语着,然后向旁边吐了一口唾沫,“她怕她的丈夫。他可能尾随而来。”博轻声说道,好像说给一个走在旁边的亲密同伴听。
安娜贝尔没有对苏珊提起史蒂文打来电话的事。虽然没有仔细考虑为什么要隐瞒这条消息,但她却意识到,如果把自己的婚姻问题当成她和苏珊唯一的话题,两位朋友之间可能平添几分尴尬。在安娜贝尔看来,苏珊也有她自己为之郁郁寡欢而又不愿与人交谈的麻烦。这是一个信号,她决定静观其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