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今天不需要它。”
煤矿雇员环顾四周,好像无法想象在这个狗尾草丛生、灌木茂密的地方能有什么新发现。“但愿你们能找到你们想找的东西,”他有点迟疑地说,“我想,大卫一定告诉过你们这一带禁止烟火吧?”他又四下看了看。“我们已经装好一组炸药,”他解释说,“是为地震测绘用的。你们可以看见伸在洞外那些红蓝相间的导火线。那是一个使导火线变得醒目的好主意。”
博擤了擤鼻子,吐了口唾沫。
煤矿雇员笑了笑:“你们知道,你们应该戴上安全帽,带上身份证。”
他们望着他驾车离去。当他消失得只有汽车马达声隐约可闻时,博说:“‘差不多’先生。”然后,看了安娜贝尔一眼,“我们喝杯茶吧。”
过了一会儿,早晨的空气中便弥漫着檀香木篝火芳香的烟味了。博蹲下身来,把一个洋铁罐放在燃烧的木柴上煮茶。茶煮好后,他转过身抬起头向停在斜坡小道上的白色卡车望去。他伸手指着火上的洋铁罐,做了个喝茶的动作。特丽斯把手伸出车窗外面,挥了挥手里的可口可乐瓶,接着就缩了回去。
博坐在一棵倾倒的奥克桑番荔枝树弯弯曲曲的树枝上,一边吃从饭盒里拿出来的薄薄的方形香蕉饼干,一边盯着篝火看。他吃完一块饼干以后,就从大茶缸边缘抿一口滚烫的浓茶,接着再吃饼干。安娜贝尔盘腿坐在篝火对面,拨弄着熊熊燃烧的木棍。灌木丛中一片寂静。她勉强控制住自己,没有提问打扰他,因此他们之间显得很平静。篝火的烟尘像芳香的薄雾飘过河滩,笼罩在轻轻摇曳的灌木树叶中间,宛如一幅中国山水画。
博抬起头望着安娜贝尔。“他说他是个负责安全工作的雇员,那么你认为他是干什么的呢?工程师吗?”
安娜贝尔停止拨弄篝火。“我想,不管他是干什么的,他们都想提供帮助,都想做些好事。”
“我也这样想。”
从不远的山坡小道那边砰地传来一声关上卡车车门的声音。博和安娜贝尔一起向那边望去。他们见那位姑娘绕过卡车走进被污染的灰色黄杨林。此时,阳光灿烂,天热起来了。他们坐在篝火旁边,一边喝茶一边吃着早餐后打包在饭盒里的饼干。
博说:“你老爸有时让你把那些灌木火鸡带回家里吗?”
“你指的是吃吗?”
“适合烤着吃。”
“我记不得了,我想没有。我从小就离开家了,不是在那儿长大的。”
“你老爸在进城的路上,总要到沃尔比纳拜访、喝茶。从来没有耽误过。”
安娜贝尔望着他。“我假期在家的时候,不记得与他一起拜访过沃尔比纳,”她说,“我也不记得什么时候见过你祖母。”
“一位穿着花衣服的头发灰白的老太太统治着我们。她带领我们一帮孩子们进入灌木林的时候,有时倘若孩子们中间有一个问她带我们到哪里去,她就会打我们一记耳光,而且打得相当狠,会打得你趔趄着倒退上一步。”博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他说:“你老爸对你们那些姑娘管教得很严,我想,除去寄宿学校以外,他不会允许你们去别的什么地方。”博越过篝火望了望安娜贝尔,接着咧嘴笑了起来。
安娜贝尔凝视着篝火的余烬。“在科隆山,我从来没跳过舞。”
“是呀,你没跳过舞,也没看过电影。如果你看过,我肯定会记得我见过你。”
“那时我因为害羞而不敢去。”
“我想,是寄宿学校使你懂得害羞的。伊丽莎白却不知道害羞,为了看电影,她从不怕羞。”
“伊丽莎白和我从小就不一样。”
“伊丽莎白从学校回到家里时,从来不误跳舞。我记得,她完成学校学业后第一个晚上就来到科隆山舞厅。她打量着我们这些小伙子,好像我们是一群小公牛。在她拿定主意和我们中的哪一个人跳舞以前,她使我们每一个人感到相形见绌。”博咳嗽着清了清嗓子,然后把痰吐到一边,“那时,她挑选了一个不起眼的人。”
他们都陷入沉默。
博说:“你爸爸是个可敬的老人。我爸爸给他赶过许多次牛。”
“你赶过吗?”
“没有,我从来没给你爸打过工。”
“为什么?”
“我想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不过是错过机会罢了。我爸爸一旦失去了在沃尔比纳周围修筑庭院和围栏的活计,那个地区就不需要我了。打那以后,他就凭自己的力量为奶奶管理牧牛场。到十七岁的时候,我和道格尔就在这一带给人家打工,后来又到布鲁肯河地区打工。”他那只空着的手朝那个地区挥动着,好像期盼着他的父亲和安娜贝尔的父亲骑着马走过来:“他们从来不是朋友,但两位老人却很合得来。他们俩,谁也不肯让任何一个雇工休息一天。在这一点上,两位老人不谋而合。他们只知道工作,”博俯身拿起洋铁壶,把又浓又苦的茶水又沏满一茶缸,“两位可敬的老人!”他停顿了一下,“我想,他们心中有数。”
安娜贝尔望着他。
早晨悄然逝去了,博似乎不急于开始工作。安娜贝尔怀疑他在等待什么。她站起身向敞开的三菱越野车的车门走去。她用清水洗了一下茶杯,再用毛巾擦干,然后把茶杯放在塑料杂货篮里。她一边站着叠毛巾,一边回头向博望去。此时,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开始工作了。“你认为我们应该从哪里开始寻找人工打造的石器呢?”
博摇了摇手中的大茶缸,抽着烟瞥了一眼篝火,然后,一边咂着嘴四下观看,一边思考着。“哦,嗯……依我看,我们可以沿着那边那条小河的河岸继续向北走。小河在那里转了一个弯。”他坐在树枝上扭过身,伸出左手,用手指直指河床尽头的精确方位。“再往北一英里,小河就流入艾萨克河。”他轻声笑了笑,“差不多。”说罢,品味起这个词语的新意来。
“阿尼尔和特丽斯与我们一起去吗?”
“特丽斯可能去。我看,阿尼尔不会钻出汽车的。”博伸手用木棍拨弄着行将熄灭的檀香木块。
安娜贝尔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博咳出一口痰,使劲吐在余火未尽的檀香木块里。
安娜贝尔转过身去,走到三菱越野车旁边。她用搭扣把放在软套里的全球定位系统的便携式接收器扣在腰带上,又从前面的车座上拿起上面有纸夹的书写板,然后向博望去。他稳稳地坐在那棵已经倒伏的奥克桑番荔枝树颤动的树枝上。一阵轻轻的噼啪声过后,一根死树枝的树梢正从邻近的树上往下掉。一只黑色的乌鸦惊叫着从他们营地的上方掠过,翅膀在寂静中沙沙作响,它用白色的眼睛观察着他们。树枝轻轻地落在地面上。
博清清嗓子,把帽子扣紧,然后站起来,小心翼翼地把大茶缸放在倾倒的树干上。他转过身,抬脚向山坡小道上的白色卡车走去。安娜贝尔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博用口哨吹着《你将懊悔》那首歌的曲子。昨天晚上在餐厅里的那个炊事员曾经唱过那首歌。
博一回来,安娜贝尔就问:“他们去吗?”
“我不知道。”
“你说过他们是写入合同的煤矿雇员呀。”
博走过去,抬脚把松散的泥土踢到仍在冒烟的篝火余烬上。
安娜贝尔把照相机挎在肩上,然后走到他跟前。他把目光从冒烟的余烬上收回来,扫视着她挎在肩上的照相机、腰带上的GBS接收器、别在工装裤胸袋上的手机和手中的书写板。“你全副武装了,安娜贝尔·贝克小姐。”
“是的,”她说,“你呢,博·雷尼先生?”
博盯着她的眼睛说:“如果我们的老爸们此时骑马走来看见我们,他们会作何感想呢?”
“他们肯定会大吃一惊。”安娜贝尔说。
安娜贝尔跟在博身后,保持一两步远的距离,循着他的足迹,绕过树皮剥落的灌木林的边缘,向艾萨克河岸前进。天开始热起来了。“特丽斯给阿尼尔吃的都是‘垃圾’!”博回过头来,大声抒发着他的感慨,好像他曾经和安娜贝尔谈论过这件事,好像安娜贝尔真的熟悉与他有关的事情。他的话音中既流露出愤愤不平,又有点迷惑不解,还带着一丝恼怒,“就是那些讨厌的奶食加上可口可乐,他自己就不能做些吃的东西吗?”他不做声了。“他们学会了应付差事,从哪儿学来的呢?肯定不是从他们的爸爸那里学来的。道格尔在得病以前,一生中只休息过两天。那位老兄呀,只知道埋头干活儿。可是他们整天坐在卡车里,究竟想什么呢?他们配做什么呢?”
“这个年代,也许所有的孩子都是这样的,不仅仅是他们。”
“他们已经不是孩子了。”
他们不再说话,默默地继续前进,直到登上河岸才停下脚步。他们并肩而立,眺望艾萨克河宽阔的沙土河床。离对岸五十米,平坦而绵延不断的金黄色沙土河床斜穿洒满阳光的树林,宛如古代不知名的大都市中一条被遗弃的公路。都市里的居民好像在很久以前就被杀害或者赶走了,潜逃了的幸存者梦想他们那个时代的复苏,梦想历史的巨轮将再次转向决定他们命运的另一次不可想象的革命。河,名存实亡,河里没有流淌的地表水。沙土被风吹得四处飘荡,好像在效仿已经失去踪迹的河水。牛蹄印和四轮驱动汽车的轮胎印纵横交错。对岸,古老蓝桉的灰白色树干穿过低矮的灌木丛直刺青天,高出金黄色的河床足足六七十米。
博做了个手势,向那边一指,转过脸说:“我们这就上那儿去。”
安娜贝尔跟在他身后。温暖的空气中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枯枝败叶腐烂的气味。
走了几米以后,安娜贝尔问:“为什么你一问祖母她要带你们上哪儿,她就揍你呢?”
博在布满牛蹄印的陡坡上离她一步之远的地方停下脚步,一边咳嗽,一边喘着粗气。“倘若不知道目的地,我们就不会过分留意当时正在什么地方。奶奶总是说,到时候,就知道你们要去的地方了。”他转过身去,继续在安娜贝尔前面沿着牛蹄印往上走。“老人们不喜欢问这问那的。”
越过河岸,他们又默默地走了十五分钟或者更久。野牛草干枯了,博在草丛上留下一串串脚印。安娜贝尔跟在他后面,离他几步远。他们穿过一片稀疏的、已经被污染的黄杨林,接着爬上一道乱石丛生的陡坡。山冈一侧,非洲野牛草被夹杂在稀疏的檀香树和一块块裸露的红色砾石之间,长而尖的紫红色三芒草丛和獠牙似的三齿稃随处可见。博停下脚步,用鞋尖轻轻地踢着一块石头,直到石头松动为止。他俯身捡起那块石头,于是红色砾石被风雨侵蚀的表面上便留下一个镶嵌过那块石头的空模子。他翻动着手中的石头,用拇指擦去表面容易粉碎的泥土。安娜贝尔俯身凑近观看。博把那块石头递给她。“燧石,”博说,“是由于砾石遇热而剥裂下来的。”安娜贝尔从他手中接过石头时,看见博瞥了一眼她的结婚戒指。她在手指间摆弄着那块石头,仔细观察石头刀片状的表面。纹理很深的淡红色石头表面由于内部有发光物质而泛着柔和的红光。
他们一起端详安娜贝尔手掌上的那块含有灰白色蛋白石的石片。
“你以前见过这种东西吗?”
“学生时期我在南非做过一些考古挖掘和实地考察工作。在那儿我看见过许多敲打而成的石头工具。可是在昆士兰,我从来没有见过。孩提时代我们从来没有想过寻找石头工具。”
他们突然陷入沉默,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好像都希望对方开口讲话。灌木丛的寂静、大气的温暖和芳香包围着他们。压碎的野草和盛开的野花使空气充满芳香。
“哦,”博边说边朝周围挥了挥手,“沿着这些山岭,你可以找到各种各样的片状原始工具。你绝对说不清楚那些受热剥裂而形成的石片是被人使用过还是没有使用过的。”他小心翼翼地从安娜贝尔手中接过那块石头,仔细地看了看,然后扔掉,继续往前走。安娜贝尔似乎松了一口气。博仔细观察地面,不时停下脚步捡起一块引起他注意的碎石片。
博又蹲下来捡起一块石头,说:“这儿有样东西。”
安娜贝尔走过去看他发现了什么。
他拿起一块已经磨损的木化石球。安娜贝尔从他手中接过化石。化石很重,组成它的物质密度很高,一圈又一圈红色、紫色和淡紫色的古老年轮清晰可见,一望而知,“生前”是呈螺旋状生长的原始古树。安娜贝尔在他旁边蹲下来,把化石还给他。“这是什么?”她真想告诉他,如果能这样亲密地、无拘无束地交谈,能与他一起在灌木地带进行这样规模不大的考察,她会觉得非常愉快。她望着博把石头放在手掌上掂量它的重量。
“这就是所谓的化石核,”博说,“这儿有球茎,我们的先人就是从这种坚硬的化石上敲下刀一样锋利的石片用做工具。”在他们查看化石的过程中,博给了她某种信心。那是一块别人可能视而不见或者随意踢在一边的石头。它是这一带的一个默默无闻的“成员”。博用另一只手被尼古丁熏黄的拇指指甲抠了抠化石核,也许想从那上面抠下一片。他把化石核递给安娜贝尔。
安娜贝尔从他手中接过化石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