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苏珊、安娜贝尔和博与分包单位的雇员一起在嘈杂的食堂里吃早饭。吃饭期间,小伙子和姑娘也走进食堂加入他们的行列。大家点头寒暄、互道早安,客气地互相询问睡得怎么样。姑娘戴着白色安全帽和胸卡,边吃边把胳膊肘支在餐桌上左顾右盼。人们面带微笑回过头看着她,互相议论。一个家伙正要走出食堂,用指关节敲了敲姑娘的安全帽:“你好吗,小妹妹?”
博抬起头,那个人微笑着点点头和他打了个招呼。
“很好呀,大哥。”姑娘笑着回答说,接着又飞快地瞥了一眼安娜贝尔,黑色的眼睛因全然不知左顾右盼给一个姑娘带来的危险而闪闪发光。
吃罢早饭,他们驱车离开招待所大院,穿过一道木栅大门进入环抱大院的灌木林。整整一天,博、安娜贝尔和苏珊沿着艾萨克河河床两边的沟壑,徒步考察由沙砾组成的露出地面的岩层,走遍了煤矿租借的土地,把他们的行程与钻孔线上测链标桩联系在一起。测链标桩经过的地方,推土机已经推过地面,把裸露在砂土石地上溃疡般的擦痕暴露在火辣辣的阳光下。在黄杨树已经被牧人们破坏了的河滩上,长得过于密集的非洲野牛草遮挡住地面,他们于是绕过枯死的树木,在多石地带寻找散落的石头碎片,正在吃草的勃拉曼母牛和牛犊没有受到干扰。
每天早晨,那个小伙子和姑娘都跟他们一起离开招待所大院,然后整天坐在白色卡车的驾驶室里,把车窗摇上去,打开空调器。别人奔走在煤矿租用区的山冈和沟壑期间,他们却用音乐把自己与灌木林隔绝起来。每天考察结束后,博就走到白色卡车驾驶室旁边和他们交谈,告诉他们发现了什么,把自己知道的知识传授给下一代人,好像把某种程度的善意和好处赐予同代的工人一样。
他们在煤矿考察了一个星期,安娜贝尔一直关着手机。她查看短信息,发现有三条来自史蒂文的。她看也不看就把那几条信息删除了。第四天,在一条沟壑风雨侵蚀的陡坡上,她发现一件奇形怪状的石器。苏珊和博在左边,离她有段距离。
她在陡坡上一看见那件石器,立刻意识到,这和她以前见到过的那些石器不同。她把他们唤过来,和她一起下到沟里。
苏珊说:“你能在这儿找到一件石器真是太棒了!人们管它叫柱面锥石器。它是一种人工打造的、不知其用途的圆锥形石头。”她望着安娜贝尔。“新手运气好。我以前只在照片上见过这种石器,从来没有亲眼目睹过实物。”她向博转过脸去,“你见过吗?”
“没见过。”博说。
他们记录下石器的位置,并且拍下照片。苏珊说:“我们最好把它带走,不然的话,一旦开始在这个地区采煤,它就可能掉到下陷的裂缝里,再也找不到了。”她又向博转过脸去,“你觉得可以把它带走吗?”
博耸了耸肩,走到一旁,把手伸进衬衫口袋里掏香烟。“谁也没说不行呀。把它留在这儿对谁也没用。”
“好吧,那我们就把它带走。”苏珊说,可是话音中流露出一丝疑虑。她取出袖珍折叠刀,小心翼翼地把那件石器从它嵌入的砂石中往外撬。石器顺利地从砂石里剥离出来。她擦掉石器上的泥土,拿在手里翻看。这是一块光滑的圆柱状石器,长约二十厘米,圆柱体沿着一端逐渐变细,在顶端变成了一个尖头,围绕变细的尖端刻着一个深深的圆圈。“石灰岩,”苏珊说,“这一带有石灰岩矿吗?”没有听见博的回音,便四下环顾着找他。他已经走开一段距离,蹲在沟底翻动石头。苏珊把石器递给安娜贝尔。“博害怕了。他们不愿意找到这种东西。”她笑着说,“谁也不知道这些石器的用途。制作石器的意图已经不为人们所知了,也不知它究竟是什么东西。”
安娜贝尔说:“这么说,我们也许应该把它留在这里。”
“把它保存起来吧,”苏珊说,“权且当做你乘飞机来布兰贝旅游的一个纪念品。”她淡然一笑。“你回到墨尔本之后,就把它放在壁炉台上观赏。”她转过身去。“如果我们不再往前走,就完不成这次考察了。”
安娜贝尔看她沿着山沟往回走,一直走到博蹲的地方。博站起身,与苏珊并肩而行,走到他们当初下到沟底的地方。博往旁边站了站,让苏珊走到他前面。他回头向安娜贝尔望去,看见安娜贝尔正端详手里的石器。她感觉到石器的重量,但那重量不在她手里,而在她心中。那不为人知的柱石中所蕴藏的古老秘密紧紧地挤压着她的心。
那一天,安娜贝尔一直拿着那件石器,苏珊和博都没有表示愿意替她拿。那天晚上,为了得到关于这件石器更多的信息,她恳求苏珊给她讲讲。苏珊说,即使年老的土著人也不知道这种石器的用途。它们犹如一种已经死灭了的语言的词汇,我们现在无法破译它们的秘密。
考察的最后一个夜晚,吃过晚餐之后,苏珊在房间里打开笔记本电脑,输入考察记录表上的数据,动手撰写考察报告的初稿。
安娜贝尔走进来,从苏珊肩头的上方看她写出来的初稿:
所记录的六十八处遗址中,零星散布的石器最为普遍。加上单独发现的人工打造的石器,约占六十八处地址中发现物总数的85%以上。这些发现物的位置通常沿艾萨克河两岸以及与之相连的由雨水冲刷而成的沟壑。石器分别由硅岩、黑硅岩、木化石、砂岩、玄武岩、泥岩、粉砂岩、灰岩、水晶石、乳石,以及其他火山岩和淀积岩打制而成。
安娜贝尔说:“你打算把那件圆柱形石器也写在报告上吗?”
苏珊摘下眼镜,用拇指和食指按摩了一会儿鼻梁,然后又戴上眼镜。头顶上方,固定在墙上的空调器在支架上颤动,吹过她们头顶上方的气流掀动窗户两边的花窗帘。苏珊坐着,望着停在大院里那些因结霜而在弧光灯下闪闪发亮的车辆。“睡觉去吧,”她说,“我做事自有分寸。”她转过脸望着安娜贝尔。“我们可以把你发现的那件石器记在总报告里。这恰恰是让道格尔·格纳蓬和他的同伴们满意的事情。他们也许在一两个星期内不会再找我的麻烦了。”说罢,苏珊把脸转向笔记本电脑,键盘在她发红的手指下面咔嗒咔嗒地响了起来。她停了一下。“史蒂文给我打过电话了,”她说,抬起头望着安娜贝尔,“他说,他给你打过电话。”
“你跟他说了些什么?”
“我说,‘这些年,除了你这个电话,我没有接到你们两位中任何一个人打来的电话,也没有听到你老婆的任何消息。’”苏珊边说,边往电脑里输入数据。
“谢谢,”安娜贝尔迟疑了一下,“连我也弄不明白为什么没把他打电话的事告诉你。”
“没关系。其实我也不想了解详细情况,我只想知道你何时做出决定。”
安娜贝尔走出苏珊的房间,看见博站在走廊的尽头抽烟。她走到博身旁,博转过身向她道了晚安。
安娜贝尔说:“我喜欢寒冷的夜晚弥漫在灌木丛中的烟味。它使我想起我抽烟的那段日子。”她等待博开口说话,但他一声没吭,“我爸爸和你奶奶恰恰相反。他总想让我和伊丽莎白向他提问题。他巴不得回答我们的每一个问题。”
过了一会儿博才开口问道:“你又接到过你丈夫的电话吗?”
“他打过电话,还发了短信,”她沉默了片刻,“我删掉了。”
博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你认为他会尾随而来吗?”
“可能,我想。”
“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
“你有打算了?”
“没有。”她向博转过脸,“你奶奶大概不会赞成你没完没了地问这些问题吧?”
“我相信她会理解的。”博一本正经地说。说罢,他若有所思地站着,“我见过你爷爷许多次。一位戴着帽檐很窄的帽子的老人。他总是穿着一件黑色外套,还要配上一件马甲,即使在夏天最炎热的日子里,也是这副打扮。你们家买我家的阉公牛时,你爷爷和你爸爸骑着马结伴而来。你爸爸和我奶奶在屋里一边喝茶一边谈生意时,你爷爷就骑在马上,在紧靠庭院围栏外边的一棵黄杨树的树荫下等候,从来不打招呼。有一天,他向我们几个孩子扔下几枚硬币。奶奶立刻从屋里走出来,吆喝我们不要去碰那些硬币。你爷爷对她一笑了之。我想,那些硬币或许现在依然埋在那儿。”博站着,若有所思。“他,你爷爷,是那些不折不扣的守旧派中的一员。我们这些孩子们都很怕他。”
“你祖母也怕他吗?”
“即使害怕,她也不会表现出来。”
他们无话可说了。一间屋子里,电视机正在播电影,声浪阵阵从走廊传来。一只枭在灌木丛中啼鸣。砰地响起汽车的关门声,接着马达隆隆作响。在夜晚新鲜的空气中,安娜贝尔独自与博站在一起,弥漫在他们中间的寂静并没有使安娜贝尔感到局促不安,好像他们知道,在有生之年,不论什么话都可以相互倾心交谈。有这样一个男人陪伴,她似乎体验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的感觉。她纳闷,当他说他知道总有一天她会回来的时候,他有盼望她回来的意思吗?安娜贝尔说:“说不定哪天,我会回休托尔一趟。只是去看看。”她说这话并不是她的本意,但是眼下只能这样说。现实太复杂了。她对童年时代家乡的感情完全处于矛盾之中,以至谈论任何事情也许都不是那么真情的完全流露。她等待博开口说话,但博没有反应。“你的亲人还是沃尔比纳牧场的主人吗?”她问。
“不是了,”博说,“我们过去的地盘已经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