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珊说:“得了吧。博,你好吗?吃得不错吧?”
“哦,不错,”博有点拘谨地说,“这里的饭真好吃。”
苏珊把脸转向阿尼尔和特丽斯:“你们这两个小家伙,是在职的工作人员还是旅游来了?”
阿尼尔对她的问题依然无动于衷,他吃得全神贯注,就像压根儿就不认识她。特丽斯面带微笑地盯着博看。
博说:“他们是根据合同雇佣的野外工作人员。”
苏珊说:“我想这是道格尔的主意。”
博用一片面包把盘里的肉汁擦干净,又把面包放在嘴里,然后端起一个圆筒形带柄的大茶杯,用杯子里的浓茶把面包咽下去。他用舌头舔着牙齿,伸手拿起帽子戴在头上。“明天早晨我会来见你们的。”说罢,把椅子向后一推站起来,“晚安。”
阿尼尔和特丽斯也站起来,跟在博的身后走出餐厅。
安娜贝尔望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背影。
苏珊说:“这么说,你们俩认识?”
“博说我们见过面,可我不记得什么时候见过他。不过,我对他略知一二。他和道格尔年轻时是那个地区的野小伙子。我父亲一定认识他们。博的爸爸和奶奶颇有名气,如果‘名气’这个词儿用在这儿不为过的话。”
“说下去。”苏珊说。她打了个哈欠,把手捂在嘴上。
“等以后再说吧。”安娜贝尔说。
“对不起,我真的累了。不过明天会恢复的。”
安娜贝尔说:“我得上床睡觉了。”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盼望起临时工棚里的那间没有陈设的小屋了。
“好吧。明天早晨我来叫你。”
安娜贝尔从甜蜜的睡梦中醒来,觉得很冷,好像是在半夜。什么东西打扰了她。她梦见自己变得年轻了,正与史蒂文做爱。只有在梦中,史蒂文才不是史蒂文,而是另外一个人。梦境令人高兴,因而她对梦醒感到恼火。她起身从狭窄的床上拉起一条毛毯披在肩上,然后打开房门朝两排房屋中间宽宽的走廊望去。在凌晨冰冷的空气中,她闻到一股烟味。博·雷尼站在走廊远处的那端。在清晨淡红色天空的映照下,他那侧面的影像、帽檐、外套竖起的衣领朦朦胧胧。他的目光越过大院边缘的网围栏,投向被曙光照亮的灰色灌木林的树梢。停在那儿的三菱越野车车顶上、承包商的车辆和海运集装箱上,都覆盖着一层晶莹的白霜。安娜贝尔走回房间,然后关上房门。
她洗完澡正在穿衣服,苏珊敲着门在门外高声喊道:“是我。”苏珊走进屋里,站在旁边看安娜贝尔系短上衣的扣子。“看起来你气色很好。”苏珊说。她拿着一块写字夹板,一架照相机和一台便携式全球定位仪。她把写字夹板和其他东西放在床上。“大卫刚才打电话问我,今天早晨是否去会见煤矿管理人员。如果你愿意,可以待在这儿等我。不过,天晓得我多久才能回来!倘若你愿意,也可以跟博和那两个年轻人一起先去艾萨克河畔的贮水罐那边。我已经对博说过了,他说他直接去那儿,开三菱越野车过去。稍后,我和大卫搭顺风车出去。”
安娜贝尔说她愿意和博还有那两个年轻人一起去。
她和苏珊面对面站着,互相凝视。
苏珊说:“你挺会享受生活嘛!”她大笑着紧紧拥抱了安娜贝尔一下,“带上手机,要不然我们就联系不上了。你知道怎样使用全球定位仪吗?”
“知道点。”
苏珊向她解释了如何在全球定位系统上记录发现物。她又从床上拿起上面装着纸夹的书写板。“要把每一件发现物的坐标记录下来。如果某件发现物值得特别关注,再把它拍照。除了给发现物编号以外,还要给照片和胶卷编号。这样,在以后撰写考察报告时,我们才能知道哪张照片指的是哪件发现物。”
外面,阿尼尔开着那辆白色福特牌卡车驶过来,停在三菱越野车旁边。卡车的柴油发动机隆隆作响,前灯调为近光。在黎明的曙光中,汽车挡风玻璃后面的两个年轻人显得面无表情。他们在等待着。仿佛先人留下的神秘的石符给了他们启迪,双声道CD机铿锵有力的音乐,传达出先人的指令:“把白人们打得屁滚尿流,再让他们流血。上帝赐福给那些死者……”
博背对小伙子和姑娘,站在三菱越野车后面的装货门旁边卷烟。他拢起双手,挡在火柴周围把烟点着。安娜贝尔坐在前排座位上,借助车里的灯俯身仔细查看放在膝上的地图。朝阳洒在煤矿公司为美化招待所大院而种植的棕榈树上。博关上三菱越野车装货的车厢门,然后绕到前面,爬上安娜贝尔旁边的驾驶座位,然后发动了汽车引擎。他向安娜贝尔那边看了一眼:“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安娜贝尔把地图卷起来,转身放在后面的座位上。他们驱车驶出大院,灿烂的阳光穿过枝叶扶疏的灌木林照耀着他们。小伙子和姑娘坐在卡车里,跟在他们后面,保持着五十米的车距。车轮后面,梦幻般飘浮的尘雾把清晨的空气染成一片金色。与博·雷尼一起开始这种新鲜的考察,使安娜贝尔在惴惴不安中体验到逃避痛苦的快乐。墨尔本、史蒂文,以及大学统统抛在脑后。覆盖着镰叶相思树和奥克桑番荔枝树的山脊上有一条通往煤矿的小道,他们沿着这条小道行驶了一个小时。他们离开多石的山脊,来到黄杨疏落的草原。一头白色的勃拉默牛抬起头盯着从旁边驶过的汽车。博发现一只火鸡仰起头站在野牛草丛中。他伸出手指了指,说:“那儿有一只老火鸡。”安娜贝尔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但没有看见。天空淡蓝,连一丝风也没有。他们的车飞驰而过,一只停在黄杨树上的鹰呼地飞了起来。
安娜贝尔表示愿意给博卷支烟,博一边表示感谢,一边把装满烟叶和卷烟纸的小包递给她。安娜贝尔把烟卷好递给他,他俯在方向盘上把烟点燃。
“抽烟的人总是一支接一支地抽个不停。”安娜贝尔说。
“你抽过吗?”
“时间不长,几年以前。伊丽莎白现在还抽。”
后半个小时穿过多石的灌木林时,博就把车速放慢,一到野牛草连成一片的树木稀少的草原,便把车速调高一档。黄杨林已经被牧牛工人们污染了。死树一英里接着一英里,阴沉沉地伫立在那儿一动不动。一排排毫无生气的树木好像面对昔日荣耀的无言的士兵,或者像凄凉的路标,预示着终归要降临的巨大灾难。他们穿过推土机新留下的印迹,博把车停下来,坐在驾驶室里向外看,仔细观察。涂着红白相间的油漆的楔子已经钉进地里。他说:“他们已经钉了楔子,标出链测长度了。”
“你想用楔子作为标记吗?”
“是的,但我不能判定楔子之间的距离是多少。”
“我们能问问他们吗?”
“没什么不可以的。”
她以为他可能用手机给大卫·奥兰多或苏珊打电话,可他只是向车窗外面吐了一口唾沫,就继续向前行驶了。
他们从山脊来到开阔的河滩上。河滩那边,高大的桉树的烟灰色的树叶映衬着蔚蓝的天空。
安娜贝尔问:“那就是艾萨克河吗?”
“是的。”
一辆绿色的四轮驱动的汽车停在一个波纹铁皮贮水罐旁边。贮水罐安放在离河岸有相当距离的地方。在冬日的阳光下,汽车闪亮的车身宛如神话里的某种甲虫的硬壳。离闪亮的汽车不远,有人使劲挥手,好像生怕他们看不见似的。他戴着一顶像特丽斯戴的那种白色安全帽。挥手时,阳光照射在他衬衫上别着的塑料胸卡上。
他们把车开过去,从汽车上下来。煤矿雇员走过来向博伸出手。表示尊重还是表示欢迎,让人捉摸不定。“你们很容易就找到这条路了?”他握住博伸过来的手。“安德鲁·威尔斯,”他说,“你肯定是博·雷尼。我是煤矿负责安全的工作人员。负责环境保护的工作人员正在休假,大卫·奥兰多就派我来了。”
“噢,是呀,”博说,“我们找对了路,安德鲁。”这句话流露出一种讽刺的意味,那位煤矿官员情不自禁地朝安娜贝尔瞥了一眼。安娜贝尔走过去和他握了握手,和颜悦色地微笑着。阳光洒在她的脸上,洒在灰色帽子上,洒在染成棕红色的头发和时髦的墨镜上。那位煤矿雇员无法透过墨镜看清她眼里的神情。
“许多年前,博就在这一带赶过牛群,安德鲁。”安娜贝尔解释说。
博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煤矿雇员如释重负地说:“哦,我明白了,许多年以前。”他向博转过脸来,急于了解,甚至向博求教那些他们知道而他不知道的事情。似乎这样一来,他们就会相信他对他们的到来非常尊重。“我猜想,从前,这里是个养牛的牧场吧?”
博用拇指把帽子往后推了推,站在那儿凝望这片土地。“那个年代,这里没有这种非洲野牛草,安德鲁。黄杨树还没有被污染。那时,只是把少量的树木剥掉一圈树皮,让它枯死,然后砍伐,树林里的树几乎全都活着。”说罢,他摊开双手打了一个手势,仿佛包括了整个地平线圈定的天上和人间全部已知的世界。“长辈们过去常说,这里曾经养过绵羊,可是就我所知,迄今为止,这儿只是一个养牛的地区。一直就是这样。有短角牛和赫里福德牛,都是英格兰种。”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煤矿雇员,好像要估计一下这个人对这个地区和牛无知的程度。
安娜贝尔问博:“这么说,这个地区都是皮卡迪牧场,是吗?”她一直在察看地图,因此对她目前所在的地方并不陌生。她对那位煤矿雇员说:“在我们国家这个地区的悲惨历史中,皮卡迪占有重要地位。”博再次伸出手来做了一个象征性的手势,动作灵活的手指在空中画了一条线,这条线穿过茂密的桉树林,再穿过艾萨克河继续向北面的某个地方延伸,然后折向南方,最终在他们身后画了个大圆弧。在心灵深处,他的目光跟着手指的方向穿过魂牵梦绕的那片土地,寻找走散的牛群。牛群在奥克桑番荔枝树和镰叶相思树林中过夜,然后在枝叶繁茂的黄杨林中尽情地吃草,直到他和道格尔·格纳蓬赶到时才惊慌地跳起来。“皮卡迪地区在这个方向。”博转过身指给他们看,他们也随着他转身看去,好像能看见他记忆中的景物。“伍顿家和莫兰姆巴家在那儿,”他的手在半空中停下,等待纷乱的思绪平静下来,“那些山岭都是越冬的好地方。”
煤矿雇员环视着周围的树林和低矮的无名灌木林,然后神情专注地盯着狗尾草看了一会儿,好像他能够解读它那犹如象形文字般的草皮。那草皮已经褪成一片柔和的银灰色,宛如黄褐色土地上一幅精美的铅笔画。他接着又皱起眉头,好像以前没有看见过这片美丽的土地,好像这片土地给他出了一个值得猜测的谜。他向博转过脸:“博,你认为你们在这儿能找到什么东西吗?”他望着安娜贝尔,“我知道你们有你们的办法。”
博用靴子踢着泥土,又从舌头上抠下一丝留在嘴里的烟丝。他眯缝着眼睛抬头望去,好像在搜寻比他曾经追寻过的英国纯种牛更加隐蔽的神灵怪物。“哦,一旦开始寻找,你就无法知道你将找到什么了,安德鲁。”他挥了挥手———那个囊括万物的手势,包罗进整个天堂和地狱、人和牛的世界,以及现在不可能被证明的其他东西。那些东西也许永远不会被再次证明,但是,在他离开之后,将变成失传的历史沉积物。
煤矿雇员疑惑不解地说:“我们的人走过这里的每一英寸土地,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现。”
“你们这些老兄之所以没有发现,是因为你们压根儿就没有去寻找。”博对煤矿雇员说。微笑缓和了直言不讳造成的紧张气氛,“可是这里确实有值得探寻的东西。我们会找到的。”
“祝你们好运!”煤矿雇员说。他直视着博的眼睛,好像希望这是男人之间一次印象深刻的会见,一次他离开之后仍然不会轻易忘记的会见。“我相信你们会找到的。”话虽这么说,他依然将信将疑。“如果有需要我帮助的事情,尽管说。”他想象不出他们需要什么帮助。他看了安娜贝尔一眼,然后又把目光转向博,希望他们能够理解他愿意帮助他们的诚意。“不管什么事情,你们明白吗?”他双手叉腰,等待着他们的反应。
“哦,好啊。”博说。他一副无忧无虑、兴高采烈的样子,对晨雾散尽和无求于那个煤矿雇员感到满意。他从衬衫口袋里掏出烟荷包开始卷烟。他把卷烟纸贴在下唇上,又把烟叶放在手掌间揉搓。“如果有什么事需要帮忙的话,我们一定告诉你,安德鲁。”
安娜贝尔把手伸进三菱越野车,从后座上拿出她先前一直查看的地图,然后把它铺到汽车引擎罩上。煤矿雇员俯下身来,充满自信地把手指放在“贮水罐”三个字上。“我们现在的位置在这里,”他一边指着地图,一边抬起头,“煤矿巷道正穿过那儿,”他的目光又落在地图上,“那是艾萨克河。”
“是穿过那儿。”博指着地图纠正他,就像劝告一个汽车驾驶员把汽车前轮的转向调整一两度一样,“煤矿巷道穿过的是那儿,安德鲁。”
煤矿雇员一边笑,一边看安娜贝尔。“嘿嘿,差不多,”他说,“巷道就是从那儿穿过的。”看起来,就连那区区一两度他也不愿被纠正。
“不能‘差不多’。‘差不多’在这儿没有意义。如果‘差不多’,你就会在灌木林里迷路。煤矿巷道就是从这儿穿过的!”博一边眯缝着眼睛,顺着手指的方向观察,一边十分坚决地说,“巷道真的在这儿。”
安娜贝尔把地图卷起来,放回到汽车后座上,然后关上车门。
沉默。
博说:“如果你有一份链测打桩的平面图,应该给苏珊·巴斯特复印一份。这对她的考察报告非常有用。”
“午饭前我就给你们拿来一张。”安德鲁·威尔斯说。
“今天晚上就行,安德鲁。你可以把平面图给我们留在招待所里。”
“你说定了?”
“说定了。”
“其实,把平面图带到你们这儿也不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