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奥兰多指着他们脚下的土地说:“就在此刻,在我们脚下正用长壁开采法采煤呢。”他又指着林中空地的周边,“如果你愿意到那边,我可以把地层下陷的裂缝指给你看。”他自告奋勇地给她们当导游。那口气又像是在披露使他们大吃一惊的独家新闻。“我们正在三百米深的地方采掘七米厚的煤层,这里的地面下陷不到一米。”他挨个看着她们,准备对她们的困惑不解做出解释。“采煤已经今非昔比了,对景观的破坏只有这些下陷的裂缝,安娜贝尔。没有堆积如山的矿渣,没有超载运输,没有露天开采。这是一种清洁的绿色采煤法。”他咧开嘴笑了一笑。“这就是长壁开采法。你在这个地区逗留期间,倘若能抽出一个上午的空闲,我就带你到井下看看。那情景令人叹为观止。”说罢,他把一只手举过头顶,手掌平贴安全帽,然后曲膝,另一只手在裤带搭扣前模仿挖掘的动作。“它支撑起巷道上方的山体,同时把煤挖出来,迅速倒到后面的传送带上,然后一边清理前面的煤层,一边向前挖掘。”他继续弯腰曲膝,迈着小步往前走。然后回转头看了看,依旧弯腰曲膝,一只手放在头上,另一只手模仿长壁采煤的挖掘动作。“采煤过后,巷道顶便塌了下来。”他直起身,擦了擦手掌,好像他真的是一台挖过煤的机器。“地面下陷的裂缝就是这样造成的。布兰贝的采煤机是世界上最先进的采煤机。价值八百万美元的液压卷扬机和传送带昼夜轰鸣着,穿过下面的煤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停!”他的眼睛闪闪发亮,把脸转向另外那个男人。“对不起,博!我有点得意忘形了。”
苏珊走过去:“安娜贝尔,这位是博·雷尼。博是土著人一方的代表。博,这位是安娜贝尔·奎恩博士。”
那位牧场工人走过来,举起手碰了碰帽子。“你好。”他说,举止拘谨而庄重,声音不大,比嘟囔高不了多少。
安娜贝尔说:“博·雷尼,我知道这个名字。”过去四十八小时那个仿佛不停旋转的世界突然停了下来。她握住这个人的手,发觉自己站在弥漫着檀香灌木芳香的寂静之中。他一边仔细端详着她,一边等待她介绍自己。“我爸爸和妈妈曾经是哈顿山牧场的主人。”她边说,边松开他的手。
“这么说,你肯定是威廉·贝克那位去南方念书的小女儿了。”
安娜贝尔把脸转向苏珊。“雷尼家曾经是沃尔比纳牧场的主人。我们两家牧场相距二十英里,都沿着古恩河。”
“对,古恩河。”他附和着安娜贝尔说,一双黑眼睛凝视着她的眼睛。
她觉得自己脸红了一下。“这么说,你是博·雷尼了。”
“嗯,施洗礼时,他们给我起名叫伊恩·博安·雷尼。那是祖父的名字,”他不无幽默地说,“可是祖母叫我博,后来就这么叫开了。”他那有点顽皮的、凝视的目光显露出他也算得上是她的一个“熟人”。两个人对对方过去的情况都略有所知,这就使得他们和大卫·奥兰多、苏珊·巴斯特成了“两伙人”。那两个人站在旁边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
苏珊声音里带着一丝倦意或者不耐烦,说:“哦,一到大山西面,世界就变得这么狭小。我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点,大卫。这种偏远地区,人实在太少了,你要么都认识他们,要么一个也不认识。”
安娜贝尔说:“我们出生在相邻的牧场,我当然听说过博这个人了,可是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面。我十一岁时就离开家上了寄宿学校,中学毕业后又升入大学。”她把脸转向博,“后来我就出国留学了。”
博平静地说:“我们其实见过面,安娜贝尔·贝克。”
她惊讶地听到,在他低沉模糊的话音里,她的姓和名中间的音节被省略,而把姓和名字连在了一起,好像他给她起了一个新名字,或者从她的名字中察觉到一种秘而不宣的亲密,而他对这种亲密又拥有某种权利。
“不可能!倘若见过,在什么地方呢?”她对他的话提出质疑。
他从容地说:“在红崖旁边那个游泳的水潭。”
“是吗?”
“我奶奶公开反对你祖父。他不允许我们家的人到哈顿山。可是奶奶一直对我们说,休托尔是我们的家乡,于是她就带着我们一群孩子到水潭那边,专门向你祖父挑衅。伊丽莎白从来没有对你讲过那些事情吗?那些事儿发生在你记事之前,可是我记得。我知道,伊丽莎白也记得。那时候,我奶奶和你母亲经常一起去野餐。你和你姐姐伊丽莎白,还有我和我的姐妹们,就光着身子在水里嬉戏。”
安娜贝尔不知道是否确有其事。不过她知道那个地方,而且记得和家里人一起在那儿野餐过。红崖下,水潭里戏水的儿童们水淋淋的身上珠光闪烁。在那里,至少在一个半世纪以前,狂热的探险家路德维格·莱克哈茨曾经歇过脚。他和雷尼老奶奶的祖先们一起盘腿坐在茶花盛开、芳香四溢的茶树荫里吃着烤鹅。
“我们确实见过面。”博说,然后从衬衫口袋里掏出烟叶,悠闲地站在那里,手掌向外一翻,卷起纸烟来。他一边卷烟,一边从帽檐下面悄悄瞥安娜贝尔一眼,仿佛想弄清她在想什么。沉默中,从车窗关着的福特牌卡车里传来阵阵音乐声。他用舌尖把烟纸舔紧,然后收起烟叶,“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回来的。”他说,听起来对她的归来丝毫不感到惊讶。
她莞尔一笑:“哟,我可不知道呀!”他一直在等待着她,是她自己的想象,还是他提供了不言而喻的暗示?
他点了点头,似乎明白了什么,然后用火柴点燃香烟,把已经熄灭的火柴扔进枯草丛里。
大卫·奥兰多盯着火柴,一缕青烟从银白色的草丛里袅袅升起。他走过去,一脚踩在火柴上。他看着他们几个人,饶有兴趣地提高嗓门,惊奇地说:“这么说来,你祖母是个牧场主了,博。那可太出乎意料了,不是吗?”他结结巴巴地说,希望苏珊和安娜贝尔鼓励他说下去,“我的意思是……”
“我的祖父不是澳洲土著人,大卫,”博·雷尼说,“他的父亲从遥远的苏格兰来到这里。”他转过身,伸出手来做了一个穿过灌木林到西北方向的手势,对大卫·奥兰多详细解释自己的家世。“而我的祖母出生在休托尔,是位传统的土著妇女,是石头之乡最后一代土著人之一。她从小被掳掠到布鲁肯河边的兰诺牧场,在那里与比格斯家的姑娘们一起长大,就像他们家的一个成员一样。正是在那儿,我的祖父伊恩·雷尼与她相识,不久他们就结婚了。伊恩从马背上掉下来摔死之后,就把沃尔比纳牧场留给了我奶奶。”他向大卫·奥兰多瞥了一眼。“这样,一个土著女人就成了那个地区的牧场主人。这的确是不同寻常的,大卫,你说得完全正确。不过话说回来,真正不同寻常的是雷尼奶奶。因为她的缘故,科隆山地区的商人对待她和我们这些孩子与对待其他牧场主以及他们的孩子没有两样。我们和别人一样,也可以参加网球队。总之,奶奶活着的时候,我们和白人从来没有过任何差别。”
安娜贝尔说:“雷尼奶奶是那个地区一位传奇式的人物。”
“是吗?”大卫·奥兰多说。
博凝视着安娜贝尔:“一点也不假。”
他们都在等他继续讲述他的故事,可是他却停下话头,站在那儿一边抽烟,一边低头看着地面,用脚尖踢着银灰色的草丛,仿佛陷入往事的回忆,不再对他们吐露什么。音乐的声浪从停在檀香树附近的卡车里传来,小鸟在山脊上啁啾。夕阳西下,阳光照在脸上,他们不由得眯细眼睛。寒气袭人,他们都沉默着,仿佛已经不再指望他继续讲他的故事。该是这一小伙人离开林间空地的时候了。
博·雷尼抬起一双眼睛,目光闪闪,向林中空地四周扫了一眼。“我们最好走吧,”他喃喃着,把脸转向苏珊·巴斯特,“如果你觉得合适,明天早晨我和你谈谈好吗?”
苏珊略带倦意地说:“好的,博,什么时候都可以,不着急。”
大卫·奥兰多送他们在煤矿招待所安顿下来,临走前,约定第二天上午安排人在艾萨克河边的贮水罐旁和他们会面,然后便离开了。招待所占据着一片长方形的林中空地。布局对称的组合式铝材建筑物围成一个大院,院内停放着机动车和为数众多的集装箱。四米高的链式安全网围在整个建筑群的周围。安装在塔楼上的弧光灯把大院和餐厅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在安娜贝尔看来,就像她曾经见过的集中营的照片。她猜想还有警卫。她和苏珊分别被安置在承包商临时住的简陋的房间里。
安娜贝尔拉上房间小窗的窗帘,冲了个澡。她想换套装,但转念一想,还是改变了主意,重新穿上蓝色工装裤。她饿了。她的头发还没有干,因为傍晚很凉,于是戴上帽子离开房间。她穿过组合式建筑物两排房间当中宽宽的走廊,敲了敲苏珊的房门。听不到回音,她就扭动门的把手,推开房门。苏珊躺在床上,依然穿着工装裤,一条腿悬在床边,没有脱鞋,帽子掉在地板上,一只手握着一叠报纸,报纸放在胸口上。她戴着眼镜,眼镜滑到鼻尖,张开嘴打着呼噜。那样子看起来像个老太太。安娜贝尔站在那儿,看了一会儿,然后退出来,轻轻关上房门。她走出简易的临时建筑,穿过大院。傍晚寒气袭人。博·雷尼的身影出现在她前面。他转过身,等安娜贝尔赶上去。
博道声晚安,替她打开餐厅的门。她说了声谢谢,走进餐厅。餐厅里的人们正在用晚餐。博跟在她身后,打开的门在他们身后迎着夜色和寒气摆来摆去。安娜贝尔路过餐桌时,一些用餐的人便停下来,看着她走过去。但多数人没有看她。她把帽子拿在手里,走路时,扁平的帽檐轻轻拍着她的大腿。那一头浅色的秀发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她暗自庆幸自己没有换上套装,餐厅里没有别的女人。
安娜贝尔把帽子放在柜台式的长条餐桌上,然后从一叠盘子里拿起两个白盘子。她转过身把一个盘子递给博。博默默地接过盘子,两个人站在一起,低头查看不锈钢焙盘里的食物。食物在加热,灯光下冒着热气。厨房里有个人背对着他们,一边把锅擦洗干净,一边随着收音机唱道:“你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把我孤独地留在这里;听说你要离去,我肝肠寸断,你将为此而懊悔……”
他们盛好食物,端着盘子回到两排餐桌中间,坐在离门不远的一张餐桌旁边。现在,餐厅里的人快要走光了。餐桌上摆着海因茨牌番茄酱、辣椒瓶、英国辣芥末、并排放着的盐和胡椒瓶,还有一个弹簧式餐巾纸夹。博把盘子放在餐桌上铺的塑料台布上,又把帽子的顶部朝下放在盘子旁边,然后拉出一把椅子坐下。他伸手拿过辣椒瓶,摇一摇瓶子,把深色的调味汁撒在牛排上面的褐色洋葱肉汁上,然后又用叉子把调味汁搅拌进肉里。吃完饭的人有的三三两两,有的单独一人,目不斜视地从他们身边走过。餐厅的门每开一次,便有一股凛冽的寒气掠过餐桌。
一个年纪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年纪大概有十七岁的姑娘。小伙子的身高在一米八十以上。他的胳膊露在外面,和紫色T恤衫下肥胖的身躯相比,似乎显得太短。小伙子的黑头发和胡须剪得也都很短。他的眼神超然、冷漠,又神情专注,仿佛在梦想着另外一种生活。
博用叉子指着柜台式长条餐桌打了个手势:“你们上哪儿去了?你们会耽误吃饭的!”
小伙子和姑娘没有理睬博。姑娘朝安娜贝尔笑了笑,显得羞涩而又好奇。她饶有兴趣地端详着安娜贝尔。姑娘的黑色无袖圆领汗衫胸口上夹着一个塑料身份牌,一顶白色安全帽扣在后脑勺上,露出黑色的秀发。正在吃晚餐的男人们纷纷抬起目光,一边望着那位姑娘从旁边走过,一边赞赏着她。安娜贝尔看见男人们的目光紧紧地盯在姑娘裸露的胳膊和肩膀上———搜寻金色皮肤的纹理,她那似蜜的皮肤,她那淡咖啡色的皮肤,她那像幼鹿一样细嫩的皮肤……
博坐在安娜贝尔身旁一声不响地吃着。安娜贝尔说:“她很漂亮。”
“是的,很漂亮。”博附和着说。事实确也如此。他的目光没有从食物上抬起来去观察那位姑娘穿过属于男人们的餐厅时的情况。
小伙子和姑娘端着饭菜来到餐桌跟前,然后在博和安娜贝尔对面落座。他们俩夹的都是鱼和油炸土豆条。小伙子盛土豆条的盘子是特大号的。落座前,小伙子又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三个面包卷,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面包卷放在盘子旁边的餐巾纸上。
他俩刚坐下,博就说:“这位是安娜贝尔·贝克。她不是这个地区的陌生人。安娜贝尔出生在休托尔,小时候她就见过你们的爸爸。安娜贝尔,这是阿尼尔和特丽斯·格纳蓬。他们的爸爸年轻时和我一起赶过牛群。”
安娜贝尔把手伸到桌子对面和姑娘握手。年轻小伙子没有伸出手来,只是对她点了点头。他宽阔的前额布满汗珠,只顾埋头吃饭,目光羞怯地垂下。他是个庞然大物,安娜贝尔暗忖,庄重而漂亮,就像一位神秘莫测的王子,在庄严而孤立的期盼中独自等待着国王驾崩,那时候,他就最终取得王位的继承权了。
吃饭期间,博停了一下,朝对面的小伙子看了一眼,似乎有话要说,可是最终没有说出来,继续吃饭。
安娜贝尔也许想怂恿博打开话匣子,谈谈沃尔比纳和他所知道的自己亲人们的事情,可是觉得博性格内向,只好作罢。
苏珊走进餐厅时,他们都快要吃完饭了。
她走到他们的餐桌旁边,委屈地说:“天哪,你们这几个家伙中本来有一个应该叫醒我的,餐厅都快要关门了。”
苏珊端着食物返回来时,安娜贝尔说:“对不起,苏。看见你睡得那么香甜,我想还是让你多睡一会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