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兰贝是座煤城,位于卡博罗夫山脉西边偏远的牧牛区北部,离麦凯三百公里,从汤斯维尔沿东部海岸向南驾车至少得行驶八九个小时。天黑前,苏珊和安娜贝尔就把一应用具和物品装到苏珊的三菱越野车上。次日清晨,迎着黎明的曙光离开汤斯维尔,沿着布鲁斯高速公路向南驶去。苏珊一边使劲踩着油门,一边咒骂那些妨碍她们快速行驶的运货卡车和有蓬卡车。她一手握着颤动的方向盘,后背紧紧靠住椅背,另一只胳膊伸出窗外,数着路边被汽车撞死的沙袋鼠。她大声说,声音超过公路上的噪音:“你永远都不会看见一只死乌鸦。它们就在离车轮不远的地方啄食,可是车轮从来撞不到它们。自从来到这个地区,我就一直想找到一只死乌鸦。”她是一个充满活力的女人,穿一条褪了色的咔叽布工装裤,脚登短统靴,一顶汗渍斑驳的褐色旧软呢帽扣在剪短的灰发上。“乌鸦!”苏珊不无赞赏地叫了起来,“瞧,那些乌鸦在旁边悠闲地散步呢!”
她们在公寓里迟迟不眠,直到深夜。她们一边喝着红葡萄酒,一边谈论着史蒂文·奎恩和男人们的恶习,重温往昔在墨尔本共同度过的岁月,还叹息大学文化的衰退和总体文明标准的堕落。她们说说笑笑,直到深夜才上床睡觉。睡了两个小时,早晨5点,苏珊端着一杯茶唤醒安娜贝尔。她们连早餐也没吃,便坐进三菱越野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速行驶,那时,安娜贝尔的梦境尚未在脑海里退尽。现在,坐在朋友身旁的安娜贝尔越来越忐忑不安起来。表面的焦虑与内心的期待交织在一起———过去四十八小时里发生的事情与车窗外一掠而过的景物快得使她应接不暇。她大声对年纪与史蒂文相当的同伴说:“你还没有向我介绍关于这项工作的任何情况呢。如果我要做你的助手,就得了解工作的进展情况。可是我甚至连你究竟为什么要进行这种普查都不知道。谁都会拿我当白痴看呢!”
苏珊大声回答说:“别急嘛。你一定会干得很出色的。其实也没有什么需要了解的。根据租赁合同,煤矿公司开发新区以前,必须对该区域进行普查,以便确认此前当地人和欧洲人是否在这一地区居住过。他们称这种居住为‘有效居住’。”她冷冷一笑。“意思是说,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们不会再毁灭历史遗址。换句话说,普查前,他们实际上就把那些遗址完全毁灭了。现在,这里每一个项目开发前,都必须进行人文普查,得到政府的认可。这就是我的职业,我的公司。‘鲍温盆地考古普查私营股份有限公司’。那就是我的公司!像夹在三明治中间的那块肉一样夹在传统意义上的所有者和跨国公司中间。他们双方都需要我,也都恨我。”她开心地大声说,“当地原有居民的团体雇我,帮助他们进行普查并撰写普查报告。他们派遣几个被认为是熟悉该地区的文化官员和我们一起寻找先人的证据。我把我们的发现记录在GPS全球定位系统上,而煤矿一方支付租用全球定位系统的账单。对煤矿来说,租金虽然微不足道,但他们不能承受的是时间的延误和野外考查团不慌不忙的工作节奏。土著人不按白人伙伴的日程表工作。真拿他们没办法。”她陷入了沉默。为了超车,她把车驶入邻近的车道,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被超越的那辆双轮拖车上。“快!亲爱的,快!”她加快三菱越野车的速度,超过那辆双轮拖车之后,重新驶回原来的车道。迎面驶来的一辆载货卡车朝她一闪一闪亮着车灯。“好了,好了。我看见你了。”她又舒舒服服地坐回到车座上,“我们刚才谈什么来着?”
“你进行普查。”
“我们普查完之后,根据全球定位系统上的记录和我们在该地区发现的其他情况,最后由我画地图、撰写普查报告交给土著人。整个过程可能花费相当长的时间。普查完成前,普查工作涉及到许多人与人或集团与集团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我们将以《布兰贝煤城文化遗产研究》为标题,提高这次普查的意义。等到有关各方都认可之后,倘若日本人依然要购买煤炭,煤矿公司就将在普查过的地区着手采煤,从地下煤层中挖出黑色的金子。”她向车窗外面挥了挥手,“又一头小沙袋鼠!有十五头了,还不包括你那边的呢。这条公路变成给乌鸦提供肉食的屠宰场了。”她的话题又回到情况介绍上来,“普查报告包括对重要发现的考古学评价和我们认为应该加以保护、恢复的若干遗址的处理方案。”她把手伸向座位后面,在乱扔的纸张和空饮料罐中摸索。快速行驶的三菱越野车驶入旁边那条车道,然后又很快驶入正道。她抽出一叠螺旋装订的手稿。“在这儿!”她把那叠手稿放在安娜贝尔的膝上,“看看这份手稿,这是去年我们为特尔斯塔尔公司铺设地下电缆工程写的一份普查报告的草稿。他们拒绝了报告中提出的一些建议,问题还没有解决。这是我们参加的一场比赛。在土著人同意之前,他们不能启动电缆工程。这里面牵扯到许多权力的较量。”
安娜贝尔戴上眼镜,打开那份报告,眯起眼,吃力地读着那叠在眼前晃动的手稿。
在被白人征服以前,用土著人的话来说,整个澳大利亚都是属于土著居民的,在这一语境下,以汤斯维尔境内的罗斯河为界(从相近意义上说),卡特汤尔斯北部的莱古恩斯山谷,本特兰西部的主分水岭———我们西部边界的主分水岭,沿着直到阿尔法,跨过爱默瑞德,横越麦肯兹河和达森河的汇合处,然后穿过罗克汉普顿北部的马尔波罗,比利古巴人曾经是,现在仍然是这一地区传统的主人,他们从来没有把这片土地的所有权转让给白人。这片土地一直是我们的,而且将永远属于我们。
安娜贝尔合上报告,摘下眼镜,然后揉了揉眼睛。由于三菱越野车的颠簸,她读得很费劲。她需要一杯咖啡了。
苏珊朝手机大喊大叫,和当地的文化官员、煤矿代表安排会面的事。她把手机塞进上衣口袋里。“我的工作远远地落在日程表的后面了。六个月前我就答应过完成这项普查。可是太多太多的工作一件接着一件。麻烦就在这儿。”她扳着手指计算,“一共有六项普查任务,还不包括这一项。不是完成了一部分,就是还没有开始。你先前在我的办公室里也见过那种混乱的状态。”她朝安娜贝尔膝上的那份文件点了点头。“你是怎么想的?先别告诉我。那纯粹是一派胡言。我明白,天哪,在你听来,我一定是愤世嫉俗、玩世不恭的。哦,我真的需要休息一下了,安妮!”她在车里挥了挥手。“由此看来,我需要从黑人的政治手段和白人的贪婪中退却一两步,重新审视已显衰老的自己。我今年都五十岁了。”她冒着追尾的危险把三菱越野车开到离一辆载货卡车很近的地方,等机会超车。“加油!加油!”她低声说,“走喽!”
下午3点,她们到达了会面地点。那是镰叶相思树丛中的一片林中空地,离推土机新鲜擦痕终端的煤矿入口二十公里。两个男人站在一辆绿色四轮驱动卡车旁边聊天,车门上有白底金色的煤矿标记。一辆福特牌白色卡车停在不远处一片檀香树林淡淡的树荫里。驾驶室里坐着两个人,车窗摇了上去。在映着蓝天和树影的挡风玻璃后面,他们面无表情。
在煤矿车辆旁边聊天的两个人转过身来,望着驶来的三菱越野车。一个人头戴一顶有灯夹的白色安全帽,衬衫口袋上别着一个工地工作牌。他转身望着她俩,阳光照在那张塑料工作牌上。另一个人戴着一顶浅色牛仔帽,帽子扣在后脑勺上。他身穿条纹衬衫和蓝色牛仔裤,尖头马靴的靴腰向下翻至脚跟。从这个人的衣着打扮,安娜贝尔认出他属于给父亲打工的那种人———流动的牧场工人,逗留一个季节,在灌木林里赶拢牛群,完工后客客气气地道声再见便骑马离去,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两年后他或许重新出现,再度在灌木林里赶拢牛群,他问候你,好像他不曾离开过而且时光也不曾流逝过一样。独立的、自由自在、谦虚有礼的骑手,他们多半沉默寡言,通晓偏远地区牲畜神秘的癖性。他们默默地干活儿,一旦完成任务,便带着支票离去。他们给人留下这样的印象:虽然是雇工,但却在为自己而工作。他们追求比他们崇尚的兄弟情谊更珍贵的东西,总是坚持相互平等的原则。安娜贝尔微笑地看着他。“一位昆士兰牧场工人,”她说,“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位了。”
“是的。在这一带,他们这样成长起来的人也难得一见了,”苏珊说,“他是个好人。我们在一起做了许多工作。他们派来的那些所谓文化官员从来不去灌木林里。他们问我,草丛里是否有蛇。我说,哦,有,草丛里有蛇,你们最好提防着点儿。他们中有的人愿意坐在汽车里,一边喝可口可乐,一边看我们工作,还抱怨天热和飞来飞去的苍蝇。但这位老兄和他们不同。他人很好。”苏珊把车停在煤矿的车辆旁边,然后关掉发动机。她转身打开她那侧的车门,又把手伸回驾驶室里放在安娜贝尔的胳膊上,“你拿定主意给我当助手了吗?如果你愿意,还可以以我的客人的身份出现在他们面前,不一定非参加普查不可。”
安娜贝尔打开车门。“我已经参加普查了,”她对苏珊微笑着说,“我们就按原来的计划办吧。”她穿着一条绿色新工装裤,还没有因为旅途的奔波而被灰尘弄脏,从商店买来时的折缝依然清晰可见。头上戴着一顶苏珊的宽边旧呢帽。“别为我担心了。”她说,然后伸手把帽子戴好。
苏珊看着她凝视的目光,充满疑虑。
“苏,老实说,我已经几乎不去想他了。”
“很好!”
安娜贝尔从三菱越野车上走下来,一股被践踏过的丛林的气味扑面而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树木间缭绕的芳香。那香气那么熟悉,令人心旷神怡。哦,生命的气息!没有风,头顶上,薄云在辽远的淡蓝色的天空闪着银辉。认出曾经熟悉的风景,想起记忆中的往事和那些让她感到好奇的东西,她的心被深深地震撼。确实,整整一天她几乎没有想到史蒂文,这令她感到惊讶。也许,她甚至开始觉得那个曾经被她爱过,也宠爱过她的史蒂文已经死了,或者那简直就是一种幻觉。那个人依然在什么地方。在她的脑海里,在她的记忆中。他不是背弃她的那个人,背弃她的是另外一个人,一个陌生人。眼下,她觉得不需要考虑史蒂文·奎恩或者自己的未来。毫无疑问,她还要回墨尔本,到那时候,再去应付现实生活中遇到的这些麻烦吧。她发现,现在自己可以随心所欲,暂且摆脱对另一种现实的恐惧。
苏珊说:“安妮,认识一下大卫·奥兰多。大卫,这位是安娜贝尔·奎恩博士,墨尔本大学的老师。安娜贝尔准备和我一起在这里做一个时期的社会调查工作。我刚来这儿的时候,不得不从零开始,而安娜贝尔却是地地道道的本地人。”
安娜贝尔走过去和那位煤矿雇员握手寒暄。
他满脸微笑地看着她:“欢迎你到布兰贝,安娜贝尔,你在这儿期间,如果需要什么帮助的话,请直接告诉我们。你家原来在哪儿?”
“科隆山。”她回答道,感觉到那个牧场工人对他们的谈话很感兴趣,便有意用手一指,“在西北面,离这儿一百多公里。”如果这个牧场工人熟悉布兰贝周围伊萨克河流域的情况,那么她就可以肯定,在过去什么时候,他在她家乡那一带的灌木林里赶拢过牛群。于是,安娜贝尔故意补充说:“我的父母亲在休托尔有过一个大牧场,后来他们把牧场卖了,搬到汤斯维尔。”她瞥了一眼那个牧场工人。他正在看她。
“我没听说过科隆山,”大卫·奥兰多说,“但我知道那个地区没有煤层。你见过用长壁开采法采煤吗?”
安娜贝尔说没见过,并且坦率地承认她连什么是长壁开采法都不知道。她能觉察到那个牧场工人正在仔细观察她,并把她放在遥远的休托尔牧场的背景之下推测她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