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贝尔关上抽屉,然后下楼走进厨房,站在洗涤槽旁边向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庭院望去。她喝了一杯水,映在玻璃窗上幽灵般的影像凝视着她,冷漠而漫不经心,仿佛来自远离此地的遥远未来的某个地方。遮阳伞、桌子和椅子那边,他们精心照料的那块草坪一片嫩绿,挂在翠草上的水珠儿在暮色中晶莹闪亮。如金似蜜的朦胧暮色……安娜贝尔仿佛看见她的丈夫和《呸!》封面上的那个年轻姑娘在一起,他全身赤裸,站在姑娘的背后与她做爱。当然,他不可能与那个封面女郎在一起。她认识与他鬼混的那个姑娘。她知道,他已经被他的一个得意门生勾引得鬼迷了心窍。那是一个性感的以色列姑娘,皮肤浅黑,热情奔放,自信而放肆,最多二十二岁。在学院的一次晚会上,安娜贝尔看见那个姑娘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便取笑他。他笑着吻了吻她,说别犯傻。他曾经在笔记里写道,他为他的所作所为感到非常非常遗憾。他还写道,他依然爱着她。他将永远爱她。无论什么也不能改变他对她的爱。她一定要明白这一点。不管怎么说,他都不会伤害她。他写道,他和这个姑娘也许不会有什么结果,作为人妻的她,应该把这种事儿看做一段偏离常规的人生插曲。换句话说,是男人在安定下来、不无尊严与体面地步入老年之前必须举行的一个“简短仪式”。他写道:“我们甚至可以发现,这是遗传决定的。不过,不管怎么说,与萨拉的这段插曲一旦过去,你我回首往事时,肯定会把这段经历看做是我的灵魂的一次净化。”以前,安娜贝尔从没听史蒂文说起过他的灵魂。他写道,这是他的“中年危机”,尽管他不喜欢这个术语。不过他发现,这是一个在这种情况下非常有用的术语。他知道,他向她保证,他一定会回到她的身边,也许很快,比他们能够想象的还快。但是眼下,他和那个皮肤黝黑的美丽的姑娘住到了一起。那个姑娘曾经穿过军装,看到过躺在街上的年轻士兵的尸体,她的目光宁静、深沉,极具吸引力,她的肉体迷住了他。他并没有打算这样做,他写道———她肯定不会相信他的话———他不打算伤害她。一天晚上,在学校他的宿舍里,他和萨拉干了那事儿,现在他已经无力抗拒。它像一个意外事件,既出乎意料,又无法防止,几乎像天灾一样不可避免……读信时,安娜贝尔感觉到字里行间都流露出他对那个姑娘的淫欲,好像他忍不住要夸耀自己炽热的感情,而且随时都有可能描绘他们做爱的细节。他写道,她也许认为他像受到某种精神上的创伤一样,正在遭受苦难。当她读到这封信的时候,她可能像他一样感到意外。他最后写道,不管怎么说,他都相信,随着时间的流逝,她一定会宽恕他,他们一定会像以往一样再次生活在一起,彼此的信任一定会恢复……
安娜贝尔把空玻璃杯放到沥水的架子上,用手指擦了擦冰冷的嘴唇,然后伸手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手机。她打开手机,输入她的密码。荧光屏上现出一张微笑的面孔。密码无误:人类的科技———请检索菜单。她不由得颤抖起来。她挨个儿考虑她的朋友和学校里最亲密的同事,可是,一想到在电话另一端听她诉苦的那些女人,她就明白,此时此刻,她无法向她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吐露心中的秘密和感情。平日里,遇到这样令人震惊、令人气愤的事情,她只能向一个人诉说,那个人就是史蒂文,她的丈夫。她突然感到胃部剧烈发胀,于是想到自己要生病了。她从桌子下面拉出一把椅子,然后坐下。隔壁的希腊邻居愉快地嚷嚷着,混杂着小茴香的鱼香阵阵飘来。她在厨房桌子旁边坐了很久,直到夜晚。黑暗笼罩的屋子被城市夜空的辉煌照亮,烤箱上温度刻度盘的光电指示器闪着绿光,电冰箱上的时钟滴答滴答,一秒一秒地走着。屋子里异常的寂静把她变成这幢非常熟悉的房子里的一个陌生人。有一次,她吓了一跳,以为朝街的门口有什么人,连忙转身向后面的走廊望去……
安娜贝尔的父母亲双双去世了,可是此时此刻,她觉得他们还活在世上。父母非常爱她,这种时候,他们也许会因为她的不幸而受到打击,他们会分担她的耻辱和痛苦,会因为她受到的不公正待遇———丈夫背叛———而受到伤害。两位年迈体衰的老人住在汤斯维尔城泽米大街一幢檐板破损的房子里。他们会意地看着对方,对于这种不体面的事情虽然难以启齿,但心照不宣,默默地忍受。热带地区的北昆士兰,离墨尔本几千公里。那是另外一方天地。她疏远了那里的亲朋故友。自从她姐夫艾伦·蒂姆普利曼在布鲁斯高速公路上的一次车祸中悲惨地丧生以来,她已经有三年没去汤斯维尔探亲访友了。现在,她本来应该给姐姐伊丽莎白打个电话,可是姐姐和她的儿子彼得正在意大利的什么地方旅游。这个时候,在汤斯维尔只有一个人能听她一诉衷肠。苏珊·巴斯特是位年纪与史蒂文相当的妇女,没结过婚,也没有子女。苏珊不仅是她的好朋友,而且曾经是她在墨尓本大学历史系的同事。后来,苏珊放弃学术事业,只身前往汤斯维尓,按照“文化备案法”,创办起北昆士兰州首家文化普查企业。可是,她竟然连与苏姗的友谊也忘记了。自从参加蒂姆普利曼的葬礼并与苏珊共进午餐以来,她们再也没有联系过。安娜贝尔查看手机上储存的电话号码,上面没有苏珊的电话号码。于是,她拨通电话号码查询服务台,说明苏珊的名字和她在汤斯维尔的街道名称。服务台的录音电话提示她,若想直接通话就按1键,想知道电话号码就稍微等一下。她按了一下1,接着就听到拨号声。也许她之所以鼓起勇气给苏珊·巴斯特打电话,正是因为她们之间距离遥远以及近年来没有接触。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讲,她知道,给这个女人打电话,就意味着和另外一种现实相连接,她并没有真的指望和苏珊取得联系。可是,电话铃只响了一声,听筒里就传来一个声音。
“你好,我是苏珊·巴斯特。”
安娜贝尔说不出话来。
“喂!”
“我是安娜贝尔·奎恩。”她低声说。
“安妮!太好了!前几天我们还谈到你呢。你来汤斯维尔了?来看望我们了?”
“我在墨尔本。”
通话停顿了一下。
“你好吗?”苏珊疑惑地问道,“出什么事儿了?”话音中流露出一种担忧。
“史蒂文把我甩了。”
“天哪!什么时候?”
“今天晚上,就是刚才。”
“你不是开玩笑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对谁诉说。对不起,打扰你了。”
苏珊关切地说:“你没有打扰我,安妮。我非常高兴你打电话给我,我们得想一想你应该怎么办。”
“他也许会回来。刚才我还以为他到前门了呢。我受不了,一想到看见他或者听到他的声音我就受不了。他和他的一个学生同居了。”她激动得语不成声,接着就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哦,安妮!太可怕了!我该怎么办呢?我肯定能帮你做些什么。”
“不,你什么也帮不上。对不起,我不应该给你打电话。我好像觉得他在打我,觉得他好像扑过来把我打翻在地。他怒气冲冲,咬牙切齿,什么也不说,不给我任何理由。他使尽浑身力气狠狠地打我———史蒂文。”安娜贝尔有气无力地说,“我简直不能相信那就是他。他简直像个精神错乱的陌生人。我真想给我熟悉的那个史蒂文打电话,那个亲切的、真诚的、有教养的史蒂文。叫他回家帮助我。”她流着眼泪,对着手机抽泣,“他还以为我会宽恕他呢。可我连见他一面的念头都无法忍受。”她啜泣着,“我害怕他回家,害怕不得不面对他。我真怕,苏。我知道他可能突然穿过前门走进来。我简直不能面对他。”
停顿了好大一会儿,苏珊果断地说:“整理一下行装,然后马上乘飞机到汤斯维尔来!马上动身!我这就打电话给你预定班机的机票。”
安娜贝尔擤擤鼻子,然后用手帕把脸擦净。“你真认为我应该那么做吗?”
“你心里还有泽米街,难道不是吗?你和伊丽莎白还没把那幢旧宅卖掉吧?”
“没有。我们打算一直把它保留下来。有段时间老宅留了房客。”
沉默。
苏珊·巴斯特说:“带上点行李,从家里打的去机场。你一到那儿就能拿到飞机票。我现在就给他们打电话订票。马上离开那套房子。”
“他会追踪我的,他能找到我。他一定知道我去了汤斯维尔。”
“不,他不会找到你。我明天要去布兰贝。跟我一起去吧。布兰贝的工作至少也得花费我一个星期的时间。我可以对他们说,你是我的助手。这样就能腾出时间考虑一些问题。他绝对不会知道你在那儿。你再在办公室留个言,就说你病了。现在就办,安妮。我去汤斯维尔机场接你。”
安娜贝尔说:“我当时完全乱了方寸。对不起。”
“看在上帝的分上,镇静下来。这时候,你必须像机器人那样镇定。”
“跟你一谈,我就平静下来了。苏,谢谢。”
“挂断电话,立刻打电话叫辆出租车。我去机场接你,好吗?”
“好吧……谢谢。你始终坚强得令人难以置信。”
“废话,马上去办!”
安娜贝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觉得痛苦的背后夹杂着一缕对即将发生的事情的好奇。厨房窗玻璃上自己那扭曲变形的影像,带着来自未来某一时刻的冷漠超然,观察着她的忧伤。“好吧,我这就去办。你不必去机场了,我直接去泽米街。”
“我肯定去机场接你。挂断电话,然后打电话叫辆出租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