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推开前门,走进过道就意识到:他离家出走了。她默默地站在门厅衣帽台前,从斜挂在衣帽台上的镜子里凝视着自己,沉甸甸的公文包从手中垂了下来。过道里弥漫着邻居家做饭的鱼香味。雨又下了起来,外面汽车车轮沙沙沙地响着,驰过马路。上个星期,在卡尔顿她喜欢的一家意大利餐馆里,他们一起庆祝了她的四十二岁生日。那天傍晚,他们以一瓶葡萄酒佐餐。饭后回家,上床做爱。做爱以后,她睡得很香,次日早晨醒来,精神格外爽。那天是星期六,他们开始筹划来年秋天去欧洲旅行。那时,他们各自要去参加学术会议。她参加的是在肯特郡举行的全球化运动史学术讨论会,而他要去利兹参加关于传记文学的研讨会。会议之后,她去萨默尔特拜访亲戚,然后两人在法兰克福会合,在他哥哥家做客一个星期,再一起回家。
她一边顺着过道向楼梯望去一边喊:“亲爱的,在家吗?”在傍晚寂静的楼房里,她的声音显得很微弱。由于确信自己的判断,她的调门定得不太高,因此,她的嗓音在寂静中也变得模糊不清。她嗓子又涩又干,吸了一口凉气,站在那儿倾听楼里的动静。外面的车轮在湿漉漉的马路上沙沙作响,透过墙壁隐约传来吵吵闹闹的声音。她的希腊邻居总是找到生活中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大喊大叫。后来,她看见衣帽台上放着一个信封。她也注意到,他的绿色风衣和雨伞不见了。其实,潜意识里,她也许一进门就已经注意到这些东西不翼而飞,而正是这些东西的“不翼而飞”,才使她断定他不辞而别了。因为每个星期四,他总在家里从事传记文学的研究工作。安娜贝尔的丈夫史蒂文·奎恩副教授确实是个品行端正、处事严谨、不会让你失望的人。从某种意义上讲,甚至可以说他或许有点儿守旧、古板。她一直以为他是个正人君子,并且心甘情愿地保护他,使他免受暗箭的伤害。他比她大八岁,今年五十岁整。他把即将来临的生日称为“大寿”。当他向她承认自己害怕变老的时候,她还开玩笑地说,塞万提斯的不朽之作《堂·吉诃德》是六十岁以后才发表的。她对他说:“如果不是五十岁以后坚持不懈,塞万提斯很可能只不过是历史上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不会被誉为近代欧洲文化的奠基人之一了。”她曾经拿“怕老”取笑史蒂文,并且因为自己比他年轻八岁而放心。
她把公文包放在地板上,伸手拿起衣帽台上的信封。信封正面是他亲笔写的“最亲爱的”四个字。那是他们相互之间的称谓。亲爱的、最亲爱的、心爱的,相关的词语悄悄涌上心头,然后联结成:“亲爱的,我们相聚在这里……”可是,这话究竟是在婚礼上讲的,还是用在葬礼上?她记不起来了。她已经很久没有参加过这两种仪式了。她和史蒂文从来不用他们各自的名字互相称呼。即使在刚刚认识的那段时间也不。不管什么时候,倘若他叫她安娜贝尔,或者她叫他史蒂文,听起来反倒觉得滑稽可笑了。她把信封翻过来,信口已经封上。她倏然想到“第七道封缄”的故事:“当他打开第七道封缄的时候,哑口无言了……”她戴上眼镜,打开信封,然后展开那张写得密密麻麻的信纸站在那儿读了起来。她一读完信,就把信纸折起来放回到信封里,然后把信封放回到原处。好像那封信就应该放在那个地方似的。她摘下眼镜,放在短上衣里边的口袋里。
她从镜子里看见自己显得疲惫不堪,还有点儿憔悴,一个中年妇女的模样。经过整整一天的奔波,已是残妆满脸,但是上车回家前,她嫌麻烦,没有补妆。她双颊绯红,嘴唇薄而苍白,唇纹依稀可见。短发的根部已呈灰色,的确需要重新染一染了。她一直以为自己被他珍爱着,在他们的私生活中,没有责备,只有爱和尊重。和他在一起时,不必刻意掩饰自己的过失、弱点和不体面的污点……谁能想到他竟然抛弃了她。
她知道,她现在如此的镇定是一件令人惊讶的事情,事实上,她早已六神无主。她觉得仿佛由于某种轻率的行动,由于没有恰当地照顾自己,而被玷污。她感到一种耻辱,觉得丢脸。这都是史蒂文一手造成的,是他把她扔在了一边。她觉得自己就像某种肮脏的、不纯洁的、不再值得尊敬的东西被他随意抛弃了。她明白,丢脸的不是史蒂文,而是她。史蒂文反而会受到赞扬,甚至被人嫉妒,因为他胜利了。史蒂文再也不会为避免明枪暗箭的伤害而需要她的保护了。
她从镜子旁边转过身,沿着走廊缓缓向楼梯走去,然后手扶楼梯栏杆走进史蒂文的书房——展示他勃勃雄心的书香圣地。书房里散发着他的气味,洋溢着为事业而努力奋斗的渴望。她打开电灯。每样东西都在原处,他没有带走他的书籍或电脑。日渐增高的传记手稿堆放在电脑的机壳上,用鲜亮的粉红色标记标出来的章节被做了注解。手稿上压着一块古色古香的灰色楔形大理石。那是他在弗罗·罗马诺捡来的。此时此刻,她仿佛看见他一心想把那块大理石作为纪念品而偷偷塞进背包里的情景。她站在他那张椅子旁边,目光从书桌上移开,回头注视着屋子。他的电动刮胡刀不在文件柜上通常所在的地方。除了史蒂文·奎恩副教授在星期四傍晚异乎寻常地不在书房之外,她送给他的那架贵重的照相机是唯一不翼而飞的东西。这架照相机是他四十岁时,她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他在给那个姑娘拍照吗?在精心设计的半明半暗的光线下,让那个赤身裸体的姑娘摆好姿势,把她的凝脂软玉留在黑白照片上。他搜肠刮肚,用各种词汇描绘那美丽的肌肤:如蜜的,似金的,有金子般光彩的,淡咖啡色的,像幼鹿皮肤般柔嫩的……接着就努力把情意绵绵的话语变成切身的体验。老男人趴在年轻女人身上,想到自己的死亡。安娜贝尔感到一阵恶心……她从来没有打开过丈夫的抽屉。他们从不窥探对方,他们没有彼此不信任的理由。此刻她却俯身打开书桌上层的小抽屉,史蒂文就是把右肘倚在这里用手指轻轻操纵鼠标的。抽屉里只有一本卷了角的、用有光纸印刷的杂志。这本杂志叫《呸!》,好像古代人用以表示不同意见的那种奇特的呐喊。杂志的封面女郎是个身穿三点式泳衣的姑娘。姑娘撅着圆滚滚的屁股回头张望,她那如蜜似金的淡咖啡色的屁股对着照相机,嘴唇张开,撩人的紫色眼睛大睁着,金黄色的秀发披在背上。姑娘的年龄可能不会超过十八九岁。尽管她搔首弄姿,摆出一副卖弄风情的架势,但在安娜贝尔看来,天真幼稚在她身上并未完全消失。她那美丽的身段虽然看起来无懈可击,但是总给人一种虚幻的感觉。她的母亲知道女儿在干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