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一、东野《咏角》云:“似开孤月口,能说落星心。”袁子才非之。然意境神奇,宜为东坡所赏,惟句太生硬耳。太白《月诗》:“出时山眼白,高后海心明。”词意相似,而李下句尤佳。
二一二、渔洋《秦淮杂诗》:“栖鸦流水安萧瑟,不见题诗纪阿男。”咏风景而忽及人家闺媛,显属不庄,宜乎纪伯紫哓哓其后也。及其为之请旌,而曰:“聊以忏悔少年绮语之遇。”此语尤为口不择言。纪阿男不是妓女,渔洋咏纪阿男不是风怀,“绮语”两字,实用不着也。曾谓渔洋老人不异无知小子乎!
二一三、于熊晋卿处见近时蜀人李吟史诗,有《黎明》两句云:“四围窗纸色,五点寺钟声。”清绝可喜。
二一四、初、盛七律多有上联系仄仄平平起,下联仍作仄仄平平起者。古时法律未备,自不必说,后人效尤,则无理矣。近代人颇有此病。
二一五、古时成作未多,字眼欲生凑,必须细细状物得来,故每有浑奥之宇,而不善者辄失之生滞。后人造字者少,故调直者多,而不善者便流为平庸。
二一六、好诗在心上,不在口上。心上不觉好,口上多方说好,无益。
二一七、洪銮“夕阳无近色,飞鸟有高心。”上句乃杜诗也。
二一八、友人张施斋有《少年行》,结句云:“见卿如此颜色好,愿卿终身得所归。”真余极爱之。
二一九、李申耆七绝云:“子美新成背郭堂,绿塍一曲树千章。我来浓绿疏黄里,过雨溪山看夕阳。”律句如:“水静谙花性,林疏得月神。”咏蓼花云:“侧身金菊芙蓉外,顾影黄茅白苇中。”多可诵。
二二〇、张度西诗亦雄丽,失之躁而驳。七古是其所长,然无完璧。律句如“林藏三月雨,潮折一溪风”、“舁舆冲野水,灯火入山城”、“乱水没沙鸟,空城闻竹鸡”。又《入彭蠡》诗:“一线遥通莺子口,中流飞出大孤山。”俱可采,而上句终不敌下句。
二二一、梅村诗闲词太多,使要紧关节反不明白。
二二二、他人分界唐宋以大小者,非也。我则谓唐润而宋枯。夫润与枯之分乃才不才之界也。
二二三、友人扬州张施斋(燮恩)断句,如:“一番时事浮云薄,两字功名落叶轻。”“裘马能青行客眼,功名易白少年头。”“途经艰险才华敛,天与清贫梦寐安。”“书剑学疏无一技,壶觞击碎不成歌。”俱清雄。君绘一《白发美人簪花拈笔图》,属同人题咏。名目甚新奇,颇难下笔。为赋二绝云:“老尽西施在苎萝,天涯知己本无多。意中亦有人如玉,对此教侬唤奈何!”“乾坤春恨古来多,何限相思付逝波。莫为悲秋伤命薄,邯郸卒妇又如何!”君自题三十六绝,中二绝云:“何人不厌首飞蓬,为买燕脂着粉红。阅尽世情难下笔,痴心待诉怕雷同。”“自怜呵冻玉尖寒,一幅冰绡泪不干。簪好花钿呼侍婢,近来怕向镜中看。”君负异才,年过三十不遇,故诗多悲慨语。君口吃,其诗名《期艾集》。
二二四、一首诗如一瓯清水,着不得一点油;如美人之面,着不得些儿斑痣。
二二五、表弟谢仁卿有“梨花满树玉环魂”句,余绝喜之。
二二六、友人魏锺琦《病起》云:“对镜不堪肢体瘦,逢人犹怯语言长。”《偶成》云:“饮酒惜无千日醉,看书如陟万山深。”
二二七、友人王涛松《秋风》云:“黄叶萧萧逐雁飞,秋风天末怯单衣。闰中昨夜音书到,报道棉花未上机。”又《咏明妃》诗云:“君王莫惜如花貌,妾在深宫十九年。”从来明妃诗甚多,却未有道得如此深婉。
二二八、二姑母归谢氏,工诗。《春夜》云:“今宵且喜雨初晴,欲作新诗句未成。坐到夜深无一语,不知花外已三更。”《同妹作》云:“中庭花月正春深,为爱清宵梦懒寻。香茗一瓯诗一卷,绿纱窗下并肩吟。”
二二九、长姊天机清妙,好学尤甚,有《云在轩诗》一卷。有句云:“目有千秋难自大,胸无万卷敢称才?”余不禁叹服。
二三〇、四姑母颖悟绝人,卒于丙戌十二月,年十九。临危时,梦中尝得一绝云:“昨宵一梦到云阳,正与离人诉曲肠。恨煞鸡鸣警醒我,半窗残月已微茫。”所谓“云阳”者,不知何地也。
二三一、表兄潘杏生之妹,工诗。《秋夜》云:“银漏迟迟秋夜长,挑灯翻阅旧词章。一钩新月移梧影,半入罗帏半上床。”又五绝云:“夜久寒侵体,窗中火欲微。为怜新月上,忍倦启双扉。”清妙殊绝。
二三二、作词之法,以调从词,不可以词从调。近来词家,往往认定一调,做至十数首,宜其竭蹶也。
二三三、采薇词:“梦入晓云飞,绿遍天涯,不认门前柳。”真不许人间再道也。
二三四、词家才说个“填”字,便是门外语。词要极自然,极爽朗,方是上品,安用所谓填者?古今恶词,胡塞乱凑,真所谓填词也。
二三五、笠翁词:“醒处思眠眠处醒。”近人周昀叔词云:“容易黄昏捱过,明朝还有黄昏。”写无聊光景极真,天生好语也。
二三六、五代词陈陈相因,稍能自振者,不过李煜、韦庄、冯延巳数人,人各有佳词数首耳。其通病在于本唐诗中空套旧字,大家袭用,而罕能出新用意也。故词家才说诗余,便是一误,再说填词,便是再误。
二三七、五代庸词,病在诗余;南宋恶词,病在填词。
二三八、飞卿诗新灵,而词浮衍。人薄其诗而尊其词,难与言!
二三九、与骏华弟书:足下近日作诗喜求奇。愚谓“奇”之一字,亦是有说。奇须从良知上出,从格物上出,方是真奇。若仅以牛鬼蛇神为奇,则李长吉、孟东野,有何足贵。良知之浅语则曰“自然”,格物之浅语则曰“摹神”。诗不自自然中出,摹神中来,不作可也。天下凡事凡物,真者耐久,假者不耐久。求奇而不得奇之所以然,则所得必系皮毛。皮毛则假之谓也。以调直者为容易,不调直者为难,此亦非。“容易”从苦心中来,字字圆亮而后已。故读者不觉,以为容易,其实非浅之谓也。若夫不调直者,则乱塞乱撞,何难之有!
二四〇、余之议杜,议其支离,不是非其忠君爱国。王元美云:“老杜不成语者多。”敬美云:“杜有拙句、累句。”夫拙句、累句、不成语,乃余之非杜者也。忠君忧国,非余之非杜者也。宋人大半学杜诗,多破坏不完,岂非杜老遗孽耶?
二四一、房败将何足道,杜老原是迂腐人。
二四二、永王未反,称颂之未为大过。人有讥杜老《封西岳赋表》有赞杨国忠语,又韩退之《与李实书》,墨必大《与史弥远书》,皆有谀语,为后人所指。余谓此皆不必苛议也。当时酬应文体,固宜如此也。至其失节,则东坡辨之矣。
二四三、胡应麟言杜诗不用乐府旧题,太白拟《骚》、拟《雅》,较输杜一筹。此语未为无道着处。然我则曰李多畅,杜多滞,不必多其说法也。
二四四、唐韦选诗,不选杜。宋欧阳修不喜杜。杨亿以杜为“村夫子”。明祝允明则畅诋杜。王慎中、郑继之、郭子章亦驳杜。我朝王士礻真亦不喜杜。此外议其一体一篇及抑扬之者,不一而足。安可谓升庵之外,只振一人?且升庵讥杜某某句不若《诗经》之含蓄,亦是迂谈,未可与议杜也,不可与余并论。
二四五、以杜为天才,实所不喻。如杜《咏月》“兔应疑鹤发,蟾亦恋貂裘。”此类滞语,亦天才耶?
(以上载《钱氏家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