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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湘军于金陵红旗报捷、江浙军务底定之后,文正奏请尽发欠饷,遣散归农。伟哉,大臣谋国之道,善用所长,善藏所短,非他人所能企及也已。淮军自始至终,每年皆发饷七关有半,而南北设粮台,坐收各省解款,先以解款不到而致欠饷,既到不以发饷,遂积成巨款。李文忠直隶总督任内,淮军银钱所专司其事,历王文勤、荣文忠两公,洎文忠复任,犹存五百馀万两。文忠逝世,项城用以扩充新军,至六镇之多。南北风行,皆练新军,遂屋清社。

曾文正遣散湘军,惟留老湘营。又知先文庄与淮军将领气味不投,终不相合,欲以老湘营隶文庄领之,常驻江宁为防军。致书请于李文忠曰“将使之淬厉湘军暮气,我亦得日以老生常谈勖之,俾成栋梁之器云”。黄昌岐提军持书谒文忠于苏州,文忠不置可否,私谓文庄曰:“往也,惟此老翁,能致人于方面重任。”时文忠家居拙政园,设宴待提军。值春初山茶盛放,文忠曰:“花如此丽,虽仆婢今日折一枝,明日摘一朵,究无损焉。”提军退而备行具,文庄问何若是之速。提军曰:“昨日之言,公不闻与?已示意不欲公往,尚待言耶!”

中兴功臣,多有古大臣风。金陵克后,洪福已逃出,沈文肃遣军追击,获之。奏报擒斩逋寇,而不言其为首逆之子,亦不铺张功绩。刘忠诚督粤,代理海关,是时监督为旗员著名优缺,岁入无算,忠诚悉舍弗取,并未专摺上闻,仅于《京报》中,见数月之中,收数增至十馀万而已。至丁文诚之斩安得海,彰彰在人耳目,内幕之中,尚有人主使,较此犹逊一筹。

世祖亲政,则夺摄政王爵;圣祖年长,则罪四辅;仁宗继业,则斩和┞;文宗即位,则退穆相;两太后垂帘,则诛三奸;醇王摄政,则逐项城;一朝天子一朝臣,几为向例。恭忠亲王为议政王,不及四载,至同治四年三月五日,编修蔡寿祺疏劾王揽权纳贿,请逮治,两宫召见商城、艮峰两相,朱桐轩、万青藜两尚书、吴竹如、王小山两侍郎、桑柏斋、殷谱经两阁学,议治王罪。两宫言王目无君上,妄自尊大。且云王在热河,曾言王欲叛,又出于寿祺参本之外,更有背景。时值同治中兴之后,诸臣守正,不敢唯阿,上怒稍霁,商城请查实据,许之。越二日,倭相等会议于内阁,召寿祺质正,摺中“挟重资而内膺重任,善夤缘而外任封疆”二语,寿祺指出薛焕、刘蓉二人,供称闻之给事中谢增。及质讯增,增言本无所闻,且弗曾与人言及。寿祺俯首无词,薛焕犹追问,不肯息事,诸臣劝解始已。未几,蓉明白回奏,言:“起自草茅,未趋朝阙,亲贵之臣,不识一面,枢密之地,未达一缄。请严究诬枉根由。”寿祺以是降级,其后终身不用。恭王虽受裁抑,无复议政名目,然仍值枢府,屡踬复起,克保令终。较之前朝重臣,则有幸有不幸矣。先文庄于散馆授职后,奉旨往江苏军营。寿祺昏,于朝报亦未之悉,其条陈军营滥保疏中,波及是事,言“庶常投效军营,保举留馆,实为取巧”,当时以事实不符,均不措意,及至文庄赣抚入觐,遇寿祺于江西公宴,调之曰:“某散馆授职后,即奉命出征,在本衙门日浅,于诸前辈多未奉教,向慕不置。”寿祺时已衰迈落托,无复人形,唯唯而已。

陈右铭中丞治乡团,御粤寇,嗣在京为殉节者请恤,义宁一州,多至三千人。刘忠诚抚赣,虽知其粉饰,以中丞当时清望,无如之何也。中丞氵存升府道,军中保案,无足深论,《清史稿》称其走湖南,参易佩绅戎幕,拒走石达开;之江西,为席宝田画策,歼洪福是以保案为功业。中丞有知,谅不乐于有此虚誉。

李季荃观察在淮军,与曾忠襄之在湘军,皆以统帅介弟之亲,将兵独众。忠襄犹能成功,其后在鄂,虽小有波折,亦克自振。观察竟不能终始其事,固由于淮军之团结力不若湘军,致遭排挤;抑亦观察沉毅之性不如忠襄,遇有艰阻,不能坚持故也。

曾忠襄处事坚决,有过人之处,固已。其将才勇略、学识,操守,未见出于李季荃观察之上,而勋业各相迥殊者,更有遭际不同之故。军中卤获,自古所不能免。将门之后因以致富,以晋之石崇为最知名,馀可类推。淮军所得俘物,以充军实,按诸奏报,较湘军为多。湘军将领富有赀产,颇流露于《湘军志》文字之间。然淮人吝啬,染商贾之习,颇用以营运,与民争利,不似湘人仅供浪用。如蒋湘南方伯,一夕而尽丧其历年所有,无损于人也。曾、李二介弟高下之分,固有地理风俗关系存焉。

文忠至苏,鲁白阳管淮军粮台,使其弟求见于先文庄,述其兄之意曰:“顷见李抚帅,抚帅曰:‘粮台何难于应付,惟李观察、刘学士不得罪焉,可耳。’今李公座营八、公座营六,皆发足饷,可乎?”“李观察”谓季荃观察“刘学士”即谓文庄也。文庄曰:“不可。如我座营得足饷,馀营皆不得,则不为我用,是自损军力十之七也。请从众。”东捻平后,文庄乞解兵柄,求其饷于文忠,争持累日,乃得三关半。时欠饷经年累月,文庄无已,悉移交于继统是军之吴武壮,归洁其身而已矣。当时风俗醇厚,军士罢役回籍,待饷不得,即去而之他,值军务未平,尽有去处,尚不生事。粤捻两役肃清,潘中丞顿军徐州,犹染旧习,迁延不予,军中将拥营弁鲍某为乱。地距亲庆军不远,吴武壮驰骑晓谕。大率同府县城之人,非亲即故,薄给以赀,悉散去。其后鲍某潦倒已甚,遇武壮,尤之曰:“非汝,则我黄袍加身久矣。”

鲁白阳久不得志,知左文襄与文忠意见不协,乃悉以淮军粮台帐簿辇送于彼。文襄曰:“吾属皆军人,奚肯以此中伤同类。”时人皆服文襄之度。白阳后需次于直隶,文忠衔之甚深,屏弗接纳。白阳朝夕站班,使文忠均见之。如是者年馀。文忠怒骂曰:“趣行,毋溷乃公。”给以省外一差而遣之,时人更钦文忠之量。后十馀年,白阳贿得上海道。未几,事发解职,落拓不能自活,双足挛肿,复不能行。又如是者数年,适值文忠至京议和。上书,不答。翌日,白阳以两役掖之行,至文忠所。文忠怒骂,两役惊惧走,遗白阳于地,号兆乞恩。此亦官场之异闻也。

郭善臣军门,出身于陈国瑞部下卒伍,以事触其怒,缚而悬之于门外。时金学亭军门亦在其军,令立而守之。自饮酒,毕,倚胡床而卧。郭体肥,不胜其苦,叹曰:“俟彼醒而释我,吾死久矣。”金怜之曰:“纵汝去,则我应代死,曷若偕行?我无家,途中呼汝为父,汝呼我为子,免人疑问,何如?”郭欣然允诺。逃至凤阳,见郭母。郭母曰:“恩人也。汝辈年相若,何得称为父子?曷结为兄弟,皆为我子。”于是改姓郭,名运昌,从兄复入伍,积功至提督,乃复姓金氏。

李世忠、陈国瑞、詹启纶落职后,横行不法,无复顾忌,中兴之世,良为罕见。世忠故为匪类,国瑞从僧王久,启纶用兵在淮徐一带,多与旗兵相处,放恣之性,不知法纪为何物,抑习染使然。其后世忠、启纶皆得罪以死,国瑞远戍不返,乃其宜也。

曾文正为钦差大臣剿捻匪,先文庄为襄办,献守运河之策:作长墙于岸,限止马足,使不得度,圈之于一隅。李文忠署江督,力争不可,手致文庄书云:“古有万里长城,今有万里长墙,不意秦始皇于千馀年后,遇公等为知音。”文庄将万人渡河,得文忠牍,言饷缺不得增兵。事事干涉,诸如此类。且时上章,条陈军务,文正弗善也。及师久无功,文忠继为帅。文正愧弗忍去,自请留营效力。文忠至军,亟取钦差关防于文正所。文正曰:“关防,重物也。将帅受代,大事也。彼弗自重,亟索以去,无如之何,然吾弗去也。”文忠遣客百端说之回任,弗许。或为调停曾、李计,言乾隆时,西征之师,以大学士管粮台,位与钦差大臣相埒。文正故作不解曰:“何谓也耶?”文庄曰:“今回两江之任,即大学士管粮台之职也。”文忠又私告曰:“以公之望,虽违旨勿行可也。九帅之师屡失利,不惧朝廷谴责欤?”文正遂东归,自是绝口不谈剿捻军事。文忠代为帅,亦无以改文正扼河而守之策。大功告成,文忠疏请加恩从前领兵大臣,文正得加一“世袭轻车都尉”。闻之大怒,谓江宁府涂朗轩太守曰:“异日李宫保至,吾当为之下,今非昔比矣。”

臼口之败,郭武壮为贼擒,全军覆没,陷俘虏中。贼不知其为统将也,有降卒纵之出,乃得免,旋乞病归。次岁再出,招集旧部,声势复振,克以功名终。综其生平战绩,皆与李文忠俱也。

霆军多容游勇,平时仅给之食,有额则补为正兵。战时常令游勇当先,胜则大军继之;不胜,贼与游勇混斗已久,纪律必乱,乘以锐师,往往克捷。尹隆河之役,纵铭军先战,以当游勇,谑而虐矣。壮肃弃冠而走,鲍忠壮得之,牒于文忠曰:“省三殉矣。省三得头品顶戴,穿珊瑚细珠为帽结,以示异于众,今获于贼手,其殆死乎。”文忠与忠壮,皆以异籍处湘军,互相友好,忠壮出征,文忠在文正幕中,辄为之内主。暨是役之后,文忠与忠壮不无遗憾。《朋僚函稿》中语多微辞,殆有由也。

先文庄率师追捻于鄂、豫之交,逢鲍忠壮。当时各军遇于某所,主帅固宜知之。他日见曾文正,文正问曰:“见鲍春霆欤?”曰:“然。”文正曰:“穿黄马褂耶?”曰:“否。”文正诧曰:“何欤?”曰:“客先问主人:有黄马褂子也无?因知其无,而易着他服,不以其所有形其所无,客敬主人之意也。”文正曰:“叙战功欤?”曰:“主人仰客大名,幸得一见,将谦让之不遑,岂复有可叙之功。客因主人口不言功,而不言己功,亦客敬主人之意也。”文正大笑。观此可知驭将之道,虽在小节,亦不可不知之,审而问之详也。

树军在江苏,每战克捷,靖达、勇烈昆仲,意见渐不合。靖达乃就徐州道任,解兵柄,专属勇烈。移军征捻,曾与周刚敏一军同时奉命,属先文庄相度调遣。潘中丞谓文庄曰:“淮军二海,既不能令,又不受命,吾为子虑之。”既而,两军皆避道而行,无从指麾,当时游击之师,亦无处捉摸也。臼口败后,诸军闻捻踪在鄂,群趋往援救。文庄与树、盛两军遇贼于汉、黄之间,刚敏先见曰:“往日贼逢我军,走避之不暇。今入鄂境,彼连战皆捷,乃敢直前决斗,必有以惩之而后可。”约次日合军迎击而去。至定昏,刚敏遣人来言,贼与树军一遇即走,海柯未回营中。文庄不知何谓。时两营相距约十里程,率两骑执烛往,就询之曰:“海柯未回营,曷故?”刚敏曰:“阵亡矣。”军中讳言之,故云然。翌日驰往视丧,其地土名曰:“倒树湾。”事有先兆,理或然欤。勇烈部众三营,追贼中伏。勇烈以一营当先,一营当后,而自居中策应。以千五百之步卒,当数万人之骑兵,如卵击石,诚非战之罪。勇烈就义时,外着军服,内衬湖绉短袄。身受两伤,一矛刺腰际,一刀断喉,意揣中矛坠马,贼见衷服,知为将领,因而害之。勇烈遗骸入殓,面色如生,其后有人疑其为衣冠葬者,闻文庄时为详述如此。勇烈字海柯,刚敏字海聆,故潘中丞言“二海”云。

曾文正剿捻,未奏速效。捻入鄂时,曾忠襄为鄂抚,遣将御之。贼骑飘忽,非粤匪凭城据守之比,湘军初逢劲敌,屡战失利。李文忠闻之,不免讥刺。时文正疏中,有云“臣不敢以一战之功,遂自忘其丑陋”,疑有所指。他日,文庄见文忠而告之。文忠瞿然曰:“有是哉?”文庄曰:“是则然矣。”命取邸钞视之,果也。是后,文忠谈鄂事,亦稍稍慎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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