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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捻匪自初起以迄于亡,均以抄掠为生,不与官兵战,追之急,则择一平原之地,面有深河,以为之蔽,背倚于高阜,以为陷阱。贼匿阜侧,先以残兵羸马诱官军渡河。既渡,军稍乱,乃纵骑出击,驰逐过河,迫之于平原,蹂之以马足,虽有猛将精兵,罔不挫败。臼口、麒麟凹、尹隆河之败,胥由于此。先文庄率所部亲庆军至鄂,与杨忠勤之勋军,追贼于小河溪。入镇,无镇焉者。忠勤曰:“去远矣,速追勿失。”钱玉兴总镇时为探路员,谏曰:“灶突尚暖,贼离未久,宜慎之。”弗听。未几,勋军中伏,总兵张遵道等皆殁,军士死伤强半,贼挟溃卒,且著其冠服,汹涌而下,兵匪莫辨。时文庄在镇中,闻之。使亲军哨弁吴建昭配以锐卒百人横截之。矛揭其草帽,见长发,大呼曰:“贼也!”刺而杀之。庆军分统吴长庆,以枪队瞄准射击,每发悉中。贼多殪,惊退返队,勋军馀众乃得归。时恶氛渐逼,一末弁请曰:“望中有堡,宜据之而战斗。”文庄曰:“望之近,行至其处不易,是逃耳,速斩以徇,凡言退者视此。”镇外树林,枝干尚密,文庄命工夫植椿于外,移营据守,军中过山炮四尊,悉置前方,满装子弹,令日:“待旗举而后发。”时贼伏小山后,出没坡下。江南大营旧将况文榜,时为后军分统,请曰:“贼凶狡,可诱而致。”许之,遂率所部驰往搜索,往反二三合,奔而回曰:“贼至矣。”文庄严阵以待,令曰:“贼百步,告我。”及贼近百步,又令曰:“再二十步,告我。”须臾,令旗一举,弹子横飞,如雨雹骤下,贼万马密集,长矛齐举,望之如春笋,经炮火一震而全倒,悉骇遁。文庄率师,凡与武夫俱者,不自主稿,辄任彼军书记为之。是役也,勋军报捷,适亲庆军吏亦至粮台领饷,见李文忠。文忠曰:“讳败言胜者丑丑。”军吏曰:“丑者丑矣,美者自美。”文忠不责也。其后文庄见曾文正,文正曰:“臼口、麒麟凹、尹隆河三役,贼胜而骄极矣,小河溪一战,将使彼知其我军之有人。”

李文忠继曾文正为钦差大臣,捻贼扑过河至山东,文忠变通而用扼河之策,反守运河,圈贼于山东境内不得出。铭军部卒有为捻所得者,任柱纵之还,曰:“幸为我传语刘公:吾子年十岁,骑不纯熟,来岁方为越河而西之计,今兹未也。”壮肃亦纵所俘贼,仍予酒食,遣去以报之。赣榆之战,铭军先失利,走匿沟内,适值秋季,正青纱障时也。任柱奋勇直前,追杀我兵。匿沟内者,潜伏狙击,忽闻贼大扰乱,言“大王中弹”。未几,前所纵俘名潘贵者,奔告任柱受伤身死。铭军乘势进击,遂获大胜。

吴伯华、香畹观察昆仲,以乡团从李文忠援苏,隶程忠烈部下,称“华字营”,战比有功;从征浙西,受嘉善之降。时杭寇乞抚,李文忠将受之。左文襄争曰:“越境剿贼则可,越境受降则不可。”文忠于是乎止。先文庄率师过张泾汇,连战皆捷,嘉善已在掌握,华字营遽受寇降书,文庄不悦。嘉兴既克,两军偶有斗殴细故,华字营不胜。未几,伯华观察以事见,随从多人,因而寻衅。门者以告,不免言之过甚。及入见,文庄以军法杖责之。观察颇忿,上书于李文忠,言本朝二百馀年,从无鞭挞道员之理。文忠曰:“汝读书,尚不知身在军中,当从军法耶!”时同袍者皆乡人,事过劝解,和好如初。既而,徐州道缺出,文忠问于文庄曰:“孰为宜?”文庄曰:“似无若伯华者。”文忠笑诺。观察辞弗受,未几辞归。文忠犹未忍于其去也,偶遇其部下,问曰:“主将有书来与?”对曰:“然。”出于衣袖中。书曰:“李宫保不可与处,汝等趣归耳。”“李宫保”者,当时军中于文忠之称也。文忠怒,遂与之绝。香畹观察代统其众,驻扬州。捻贼败于山东,跳而免,奔过六塘河浙军守汛。文庄使马队官叶志超、杨歧珍追之。临行请命曰:“捻行有二路:一之蒙,亳寻老巢,一过扬州投李世忠,为求降计。将若之何?”文庄曰:“捻若归皖,羽类众多,千万人一呼立集。吾求解兵柄于东捻肃清之后,早有成议,不能久俟,尔行勿出苏境。若入运河,则吾贺汝絷赖文光归耳。”时贼众尚不下二万,与我军战于淮城东,大破之,擒斩几尽。志超、岐珍知文光在逃,留俘获于清江浦而率兵穷追。文光仅馀数骑,遇闸辄呼曰:“吾官军也,为贼所败。速去板,贼至矣。”及我军追及,几经解释而后得过,遂落贼后。文光先至扬州,舟渡中,小卒跪进金带,称“大王”,为华字营兵所见,擒以献。翌日,文庄至扬,语观察曰:“从此兵革息矣。”谈笑甚欢。后三日而郭武壮至,争曰:“吾辈耕之,君食之耶?”观察引见文庄而解之,乃已。观察得以道员记名简放,久而未即真除。文庄简赣藩入觐,过津遇之。与文忠谈及,问曰:“香畹活捉赖文光,胡弗得赏?”文忠曰:“朝廷忘之久矣。”文庄曰:“公昔为帅,而今居相位,何可弗言?”归寓而观察来,逊谢至再。知文忠左右,必有为之侦视者也。

古人常有言:“吾活多人,子孙必有兴者。”此为无罪者言之也,若宽纵恶人,不啻养虎,乌得谓之阴德?即论王氏之事,后遂生莽,以覆其宗,奚足为福!叶志超、杨歧珍追赖文光于淮城东,大败之,获数千人,留于清江浦。时钱调甫中丞驻此转运粮饷,悉为之剃发而释之。曾文正曰:“至此是尚从不去,皆多年巨憝、人人宜诛者。”其后中丞以头疽死。求福者未必得福,古书当善读,未可尽信也。

曾文正回两江总督任,李文忠代为钦差大臣,先文庄屡求解兵柄。文忠约:俟军务之毕。及赖文光就获,再请。文忠不许,且百端譬解曰:“古人捧檄而喜,岂有亲在而可以高蹈耶!军务以来,候补藩臬无简缺者,今以学士任方面,上下属望之殷,而可恝然视之乎?”文庄奋然曰:“公谓我于区区一藩司之职,万馀人之众,而患失之乎?”文忠不可留,乃作调侃词曰:“儒者读书,贵能下人。吾昔治团练,从官军战,为敌所乘而失其垒。道逢和禹门,吾下马,向之行旗人半跪礼,禹门欣然下马答礼。是役也,不特未受阙咎,且获保赞善衔。吾固翰林院编修,曾谓清望不若公与。”又曰:“吾辈文人,临战非武夫比。吾昔兵败求死,卧于当道,以阻溃兵之路,皆左右越而去,是其明验也。”时幼荃太常在座,谗言曰:“吾辈部下士气奋发,岂公昔日部下之可比也。”文庄笑。文忠曰:“何笑?”文庄曰:“吾辈部下,非公部下之比,斯言尽之矣。”文忠曰:“吾不若君辈运亨将兵多,故至于此耳。”文庄曰:“然今吾辈亦不若公运亨将兵多,此其所为公下也。”

文忠幼弟幼荃太常,曾文正剿捻,奏调至营,谓有诸兄风。太常风度洒然出尘,在军手不释卷,尤极好学深思之致。文正师行无功,先文庄以襄办军务,犹蒙其咎。东捻平后,求解兵柄,至再至三、至于四五,乃幸得去。太常自将五千人,益以善庆、温德勒克马队八千人,自成一军,原不为少,惟贼踪飘忽,追之过急,则蓄其全力而悉众六万骑,设阱以待;稍涉持重,即终岁不见一贼,弗易奏效。太常由后之说,不为主帅所喜,所部旋改隶别军。赖文光就擒之日,太常虽踵至,已徒手无卫矣,仅论前勋,以运使候补。是时,军中保案,动辄万余人,武职奖札多弃弗取,贱视可知。文职中,以两司候补者,从不获简。至运使三数之缺,太常尤鲜几希之望。军务底定,文忠复避嫌,不为推毂。于是入官则无实授之期,改途又乏出身之路,益郁郁不得志,滤者至劝其复应乡试,太常意动,已而觉其不伦而止。其后至津省兄,郁郁病瘵,遂不起。卒前数日,文忠往视,太常移面向内而不与语,盖先知多忠勇于刘霞轩中丞之事云。《庸庵笔记》载其梦见冥王事,文忠曾述与文庄,言“冥王迎出,太常入拜,冥王亦拜,皆额至地”。然则冥间行礼,随阳世为转移耶。

先文庄之解兵柄也,并开山西布政使之缺。左文襄示意将请于朝,俾署晋抚,率所部往,当西北路,文庄辞谢之而止。及捻平,西事日亟,朝廷将遣鼎军入关往助,琴轩中丞通书于文襄,文襄复书并不拒却,惟亟言关中非缺兵之为困,而缺饷之为困。书末明言“山头廷尉,请君自择”云云,中丞不敢前往而止。观此两事,可见遇合之不同。

文忠季弟季荃观察,为诸将排去于常州克复之后,其幼弟幼荃太常,旋自行引退于东捻肃清之时。文忠部下,于其昆仲不免寡情,未几,并主帅而欲去之。履霜至于坚冰,由来已久,《易 象》为周公所作,宜其通于政事也。

张总愚突犯畿辅,诏征各省援兵。淮军诸将悉辞不往,文忠以是拔去双眼花翎,褫去黄马褂。诏至,天方黎明,文忠读而复卧,置之枕侧。晨起,闻诸将咸集,切切私议。出视,郭松林曰:“会兵北上,先取京都耳。”言泄于外,朝廷益疑军中有异志。殷谱经侍郎,以条陈苏省漕粮之事,大受文忠复奏之揶揄,与之有隙,至是昌言:“李氏兄弟大购田地,毗近者悉为所有,几于强取,宜令皖抚抄其赀产。”文忠知之,尤为骇悚。时先文庄已解兵柄,未去,密告文忠曰:“诸将谋去公,显而易见。惟琴轩究竟读书人,可激以义。”又谓潘中丞曰:“吾辈道义之交,缓急顾不可恃耶!”翌日,文忠召中丞至,谓之曰:“见诏书耶?”曰:“然。”文忠曰:“不为我惧乎?”曰:“何惧之有!君之于臣,犹父之于子也,喜则予,怒则夺,抑奚以异。”时赵子方观察在隔室,文忠大笑曰:“子方,如琴轩言,直风流罪过耳。琴轩,其速勤王。”中丞乃率军行。他日,文忠曰:“吾见插羽驿递于道,急呼问其人将往何所,曰:‘致李宫保。’吾心惴惴,以为缇骑至。拆视,读寄谕,潘军已过河,去京不远,私心乃安。”

西捻之平,潘中丞实为功首,是时鼎军已增至万余人。先文庄解兵柄,所部亲庆军吴武壮继为统帅,数亦万余人。中丞从军于合肥西乡团练,与淮军诸将领素所习处,故能得群策群力,而竟此功。刘壮肃先以勤王迟缓被谴责,托病不出,屡诏征至,甫莅军而收其成,《湘军志》已有微言。天下事有幸有不幸,固如是也。中丞临机应变,善战好谋,有古名将风。法越之役,身当前敌,料其终局归于和议,故不以兵事为意,致误军机,一蹶遂不复起,识者惜之。中丞罢官时,挽某烈妇殉夫联云:“你看他末路英雄,大半偷生旦夕;天许尔多情夫妇,再结来世姻缘。”不啻自己写照矣。文庄常言:琴轩最聪明处,即其最不聪明处。”于斯联亦云。

李文忠与左文襄皆命世之英,贱日相遇,各不相下,久之遂生意见。寇、捻两役,适战地接近,益形敌对。淮军平西捻,张总愚投水死,文忠奏报,时朝廷悬一大学士缺,隐然以为赏格。文忠因此得相位,尤触文襄之忌,公然疏言“张总愚未死,伏有隐患”。是后彼此遂不通讯。文襄征回,久未得手,文忠忽奉诏,西行助战,笑曰:“我军未至潼关,季高必有手书先到。”既而果然。书中先自言其军事办理之不善,次言增兵之必要,末引《诗》曰“须我友”,“实获我心”云云。文忠以教案回津,从此音问又绝。至回匪平,始更修书焉。

杨忠勤卒于西捻未平前数日,未预论功之典。自曾文正任钦差大臣,先文庄为襄办,诸将故等夷,弗乐为所属,常引避,莫肯从战,此李文忠离间众军之效,得于福元修中丞者也。惟忠勤心怀坦白,始终相随。小河溪之役,勋军遇伏,不至全师覆没者,足征左右提挈之功。当文庄于东捻平后乞退,忠勤曰:“吾不能进退与公俱,他日当辞赏,以见同袍之谊。”至是果应其言。然是役也,自李文忠以下,皆给都尉世职而已。诸军驰逐多年,仅得区区之名义,朝廷酬庸,亦孔薄矣。

忠勤故后,一子一女。子聘郭武壮之女,女字刘壮肃之子,皆口允而未行文定之礼。郭武壮立悔前议。刘壮肃曰:“吾不以生死易交。”仍践婚约,且为其家买田筑室于合肥西乡,使安居乐业焉。人多厚刘而薄郭。郭武壮辄自解曰:“少铭不乏赀财,吾与六麻子易地而处,若是者,吾优为之。独是其子失怙,无所庇荫,不知流于何等。吾女终身之事,不敢不慎耳。”“六麻子”者,壮肃少年乡间混号也。当日军中之友无所讳惮,称之多如此。

《清史》载,圣祖见西洋人,与之握手为礼。盖本于《实录》,曾不之讳。译本《乾隆英使觐见记》载,高宗见印度总督马戛尼,令行拜跪礼;不可,乃从彼俗。大哉!容人之量,怀远之德,为不可企及也已。流俗相传:乾隆朝英使来朝,请行一足跪礼,许之;及人见,不觉两足俱跪。无稽之谈,犹曰“代远无征”也。同治十一年六月戊申朔,越四日,上御紫光阁,见西洋各国使臣。《桃花圣解日记》云:“夷酋皆震栗失次,不能致辞,跽叩而出,自此不敢复觐天颜。此辈犬羊,君臣脱略,虽跳梁日久,目未睹汉宫威仪,故其初挟制万端,必欲瞻觐。既许之矣,又要求礼节,不肯拜跪,文相国再三开喻,始允行三鞠躬,继加为五鞠躬,文公固争,不可复得。今一仰天威,便伏地恐后,神灵震慑,有以致之云”。按英法兵入京之后,西人渺视中土久矣,此事为理所绝无。然记当日情形,又众目昭彰之地,胡忽有斯说,人亦胡以能信以为真,诚百思而弗得其故。文文忠为一代英贤,是时上下不知敌情。李文忠勋业之高,震乎寰宇,惟此洋务之一途,犹为人所指摘。政府之中,主持大计,使邪言不致侵正、众口不至铄金者,惟文文忠是赖。庸讵如市井交易,与外使争较三鞠躬、五鞠躬之数,非徒无益,而且为彼所笑。传之天下后世,岂不诬我文公?斯固不得不为之辨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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