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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淮军与寇先战于上海,三战皆大捷,威声甚振,进规苏州。程忠烈率开字营,向昆山一路。李季荃观察率大军,与周氏昆仲盛字营,向太仓一路。铭、鼎、树三军人数无多,驻浦东,防浙寇,备后路。先文庄募军征浙西,方集兵力,未任战事。是冬,常熟寇将骆国忠、国、孝兄弟,皖籍也,以常熟、福山降。李秀成集江、浙两省寇众,围攻常熟不下,别遣兵自江阴,复陷福山,绝其通水之路。文忠以常胜军配先文庄,载以轮船三艘,溯江往援。当是时,华尔已去,戈登未来,统带未得其人,叫嚣不听令,岁终中道而还,文忠患之。适潘琴轩中丞及刘壮肃、张勇烈三人至沪贺新岁,文忠令各分兵千人趣救,使黄武靖率淮阳水师翼之以前进,文庄仍护之行。登陆集众,议攻取。壮肃曰:“贼脆弱不经战,直前搏击,擒捕鼠辈耳。”中丞曰:“取福山守兵易,御常熟援寇难,不若翻墙子之为便。”“翻墙子”者,先筑一垒守之,再前筑一垒,移后垒之兵于前,更调兵守后垒,如是者回环不已,直向敌垒而进,立于不败之地,古所云“步步为营”者是也。壮肃曰:“吾当援寇。”中丞曰:“公战不胜,吾属危矣。”壮肃曰:“吾不克援寇,而能归见公耶!”乃战。常熟援寇果大至,壮肃败退,寇出鼎、树两军后,沿堤漫野而来。两军屡经大敌,虽腹背受攻,殊不惧怯。勇烈奋身出战,肘中流矢,督兵益力御。文庄自与潘中丞并马,率健儿数十骑,由敌兵密集处冲出。方离敌营,中丞一僮坠马大呼。中丞略驻马足回顾,叱曰:“上马!”乃挟之还。遇壮肃于途,作蹲地喘息状。文庄哂曰:“省三胡不打?”壮肃曰:“打一个鸟。”此合肥土语也。鼎树两军,皆自围中拔出,故死伤独夥。寇多相识,亦调自浦东防地,与官兵遇,辄唾曰:“奈何复遇于此?”未几,戈登率炮队至,轰福山城,倾一角,寇惊惧遁。我师追之至谢家桥,福山、常熟相距四十里,此其中道也。寇忽筑营墙,我军略顿,亦自为垒。夜使人探,则墙仅一面,作新月式,为掩蔽逃归之用,寇已尽走。探至常熟止,则数万之众一时皆走。寇众征自江、浙各地,时左文襄在浙连克各城,寇不得不还自救。观此,乃知曾文正督办四省军务,以左文襄援浙,李文忠援苏,沈文肃抚赣,同时并举,使寇首尾不能相应,乃善策也。是役诸将同里,皆能同仇,师克在和,故能以少击众而获成功。

张勇烈以勇著,靖达善谋,相得益彰。当团练时,常随官军追寇于太湖,寇忽反攻,为所乘,勇烈大呼曰:“吾兄若弟,吾辈将束手就缚乎!从吾者来。”乃驰入寇军,决死以斗,寇走避,乃反败为胜。福山之役,刘壮肃以断寇援兵自任,既而不能,我军半陷围中,勇烈大呼如前,未几,中流弹。是时,先文庄尽护诸军而行,文忠奏报中,皆言“据编修刘某函称。当仓卒之中。漏未之及,勇烈终身以为憾云”。

李季荃观察军至太仓,寇将蔡元隆降,居间者为吾乡黄某。元隆要索另编成军,给都守、千把等职,且切询事上之道。黄某以“拜门”劝,元隆曰:“‘拜门’奈何?”黄某曰:“汝有物则献之,汝有财则与之。”元隆曰:“如是焉尔?”黄某曰:“诺。”次日,官军以赏赉之冠服往,使黄某赍至寇营。见甲寇戏以顶戴强加于乙寇之首,乙寇弃之于地。会丙寇经过,观之,又掇起,欲试诸丁寇,丁寇逃走不受,其馀之寇竞取冠服,互相戏谑,略无诚意。黄某贪利忘害,自鸣得意,归弗以告。至受降日,观察整队出迎。至一箭之远,闻敌队中有人遥谓之曰:“但患汝逃耳。”始知其异,而敌已杀至,措手不及,大败奔还。寇自后尾追,士卒死者七八。观察左右之童子军,皆幼弱未成年,从不给饷,是役死伤略尽,器物遗失无算。文忠闻报,调开字营军往援,令先文庄监战。文庄驰抵太仓,程忠烈甫至,促之进击。忠烈曰:“李观察已不能军,我队伍未齐集,不敷分布,且宜有待。”文庄曰:“李观察虽失利,自将弁以下,耻为贼所卖,急于一试,足当一路,愿公勿疑。”忠烈许之。翌日攻城,寇甫接战即遁,遂克太仓。先是,程忠烈致李文忠书,言李观察军死亡四五千人,文忠见文庄而问焉。文庄笑曰:“殆有千百。”文忠调侃其弟曰:“或言四五千,或言千百,是大败也,不可讳饰。”观察退谓文庄曰:“吾未向公乞烧埋银两,何诬至此?”文庄曰:“如其为诬,则言四五千者,大诬也;言千百者,小诬也。吾今小巫见大巫矣。”吾家与李氏世有交谊,文庄与观察,少同学于李封翁。一日,观察袭抄旧文,为封翁所知,呼之前,至,将扑责之,文庄亦随至而为之请,会封翁有客来,乃免之。观察与文庄夙相好,戏狎无忌,故问答如此。

太仓捷书至,文忠读之喜,谓文庄曰:“杀寇数万人,可以偿吾将士之命矣。”文庄未答。文忠复问之,文庄曰:“吾方思所见,吾于南门坡下见一寇逃未出,死于途。他无所知,不敢诳报。”文忠笑置之。盖军营报告本不足凭,败后铺张胜事,为免罪图功之计,尤为惯技,亦文忠所明知也。其后湖州之役,文庄身当前敌,不肯轻战。俟后路军队布置齐备,无隙可乘,始进兵攻城。寇先弃城遁,李质堂提军尤之曰:“公若早发一炮,即可报捷。”于此,可见当时习气。

八降王既诛,寇党惊扰,与官军混战。奈渠魁已死,如蛇无首不行,乃应手而灭。士卒乘势劫掠,满城大乱。文忠呼程忠烈字责之曰:“方忠,汝自谓纪律佳,今若何?”忠烈骑马出门,游行街市,欲以定众。遇其部下营官,行于桥上,左右手各携一妇。忠烈愧极,下马凭桥栏呼曰:“吾投水死矣。”营官急挽之,且长跪谢罪,乃已。

苏城劫后,古书旧本,悉归丁雨生中丞持静斋,而以殿板《十三经》、《廿四史》、《九通》、《佩文韵府》、《渊鉴类函》、《骈字类编》、《全唐诗》《文》之属,悉辇至李文忠处。中有碑单张四箧,或告文忠,言文字多泐,荐某甲善于描补,终日为之整治。识者见之,毋不匿笑。谓文忠与中丞相提并论,有雅俗之殊焉。然文忠于赏鉴非其所长,纵有误解,亦君子之过,不足为盛德之累。中丞收藏,颇有言其“取之非其道”者。即以藏书一端言之,固不宜与文忠相提并论也。

中丞以知县失地褫职,投效苏营,不数年,荐升方面。苏人以其熟于洋务也。俗谓外人为“洋鬼”,遂称为“丁鬼”。刘壮肃将游惠山,是时大乱初平,女尼极盛之时也。中丞闻之,正色曰:“公以提镇大员,乃有此行,毋乃为人所哂。”壮肃怒且笑,呼其字曰:“雨生,汝胡忽作此言?汝初至军时,日以西洋春册赠吾偏裨,猎取保案,而忘之耶?胡忽作此言?”当时军中传为笑谈。

中丞洋务进身,购置军中器械,尤为炫人之具,当时风气未开,信为难能而可贵。淮军初习陆军操法,先文庄曾手订成书,附图一卷,所部亲庆军中,奉为秘籍。辗转而为中丞所得,刊布于外。军中知其剽窃,然以为无足重轻之故,莫与争也。未几,神机营改用新法,征求是类之书于李文忠,中丞装潢以献。文忠夙知此事,笑而谢之。中丞变幻仅止于此,久而其技不售,宦途中殊不得志,复献策移江南制造局于江西湖口,希为赣抚。一日,执邸抄于手读之,见先文庄简江西布政使,自知无望,叹而弃置不观,未几遂卒。

《汉书 韩信传》:“信击魏,陈船欲渡临晋,而伏兵从阳夏以木罂渡河。”服虔曰:“以木柙缚罂缶以渡。”韦昭曰:“以木为器,如罂缶也。”师古曰:“服说是,‘罂缶’谓瓶之大腹小口者也。”按,服韦二说皆是也。以木作桶,如罂缶形,入水能浮;用木为柙,约而联之,盖之以板,则如筏矣。常熟之役,李文忠亲在行间,介弟季荃观察为主将,郭武壮当前敌。寇因苏州之杀降,誓死以守,环攻不下。戈登率常胜军至,以巨炮轰击,城西北角陷一罅,城濠深不能渡。戈登令工程队出大铅筒,如枕之形,长丈许,围约二三尺,加板于上,广如其筒之长,如是数十具,两边各有钩环。先推一片入水,继以一片钩搭相连。铅筒入水有浮力,推之转动如辘轳,直达彼岸为止,以当浮桥之用。郭武壮率师将入,守寇殊死战,我军败回。城中以土石塞缺口,备御益坚。适先文庄至,闻之,谓观察曰:“吾为公悬赏:先登者得勇号、黄马褂,可乎?”观察叹曰:“孰无是二者,而谁肯尽力耶!”入见文忠,文忠曰:“得人者兴,失人者衰,程方忠死而士气馁,甚矣。”文庄曰:“是何言欤!公自能军,传一令下,‘明日必克’,孰敢不从。”文忠召程忠烈部下刘士奇、王永胜至前,问曰:“而以程方忠死而不力战欤?”皆对曰:“未奉命故也,其敢不从!”翼日,二将各执一旗,上书“不怕死”三字,随常胜军浮桥而上,遂克常州,擒陈坤书。方事之殷也,赫德自上海往见。文忠引至战帐,甫坐,股栗不止。文忠笑遣之,而时向人言及,曰:“谓西国人人能战者,非通论也。”观此而知古人所云,人各有能有不能之说,益信。

浙西之师,先文庄与忠烈各当一路。文庄率师自松江行,即今之沪杭铁路线也。连克枫泾、西塘。至张泾汇,值巨港,兵不得渡,自往阵前视之,中流弹。将士奋往,卒克济师。嘉善、平湖已在掌中。平湖寇将号陈翘胡子,乞降,文庄自率军与鼎军往受之。嘉善寇将号陈三木匠,降于程军部下之华字营。遂至嘉兴,军城东南,程军西北。忠烈与文庄约:晨取要隘,日午攻城。文庄先得要隘,按兵未动。至日失,忠烈军始近郭城,寇惮其炮火之猛,悉力拒战。文庄乘虚而进,前锋黄桂荣相视城砖微迤之处,斜步直上,诸军继之,后至者梯而登,乃皆入。我军有淮扬水师,水陆并进,城河深者,令之渡师。先一日,水师舳舻相接以待。忠烈战不利,咎其不便于行。水军主将李质堂军门变阵容,船首行列如平地。程军欲前,城上投枪弹矢石甚盛,仍不得进。及东南陷,寇奔出,忠烈大喜,衣黄马褂,督队将往。疑城未破,恐中奸计。军垒之上,本留一孔,常以觇敌,因立其间以视之。寇未及去者,群见而射击,中其颅,未几伤重,遂卒。是役虽战胜,失一大将,如忠勇公多隆阿之于,可以死,可以无死,死伤勇焉。

果报之说中于人心,往往于疑似之间,示人以神妙之迹。程忠烈之杀八降王也,军士乘之而大劫,李文忠咎之曰:“君亦降人也,奈何遽至于此。”及克嘉兴,微有不慊于文忠,伤重呓语曰:“君亦降人也。”因自决其创口而死。当时之人,咸谓降王索命也。

吴武壮初从解练入淮军,隶先文庄部下。先文庄素识其封翁,倚为腹心,缓急可恃。军中辄予以重任,升阶较速而最早,甫克嘉湖二府,保案擢副将。李文忠哂曰:“君部下庸者,亦得戴红顶耶?”武壮终身以为恨。淮军将领,无不倚文忠为重,惟武壮独自立异,结交朝贵以为攀援,罗致文人以通声气,然终不能至方面。当日文武异途,固为一大原因,究竟黜陟进退之途,于人心天理之公,其时尚有得半之道,故同治而后,犹称中兴焉。

受降如受敌。降人力屈,不奋斗以求生路,而俯首归命,当时必有以说动之者。既而,所欲不遂,心怀怨望,不善处之,则变生肘腋而不可测。平湖寇将陈殿选归顺,文庄部下亲庆军,及潘中丞琴轩所部鼎军,实往受降,吴武壮先帅两营以进。钱荣山总镇王兴时为寇目,密告文庄曰:“殿选降后,辄有怨言,常自语曰:‘孰为翰林学士,孰为道台,勿谓吾刃不利也。’”文庄以语中丞。中丞曰:“彼部下将有变,待吾一言为轻重,尚不知彼刃利与,抑我刃利也。”次日,降部大哄于城内,杀殿选。官军营于城外,严为之备而坐视不动。俄而王兴率诸寇目来谒,献殿选首级。文庄与中丞坐帐下见之,其喜可知。中丞佯怒其擅杀,责斥甚久。旋经文庄解说,始允赦其罪。遂入城,检视府库,尚馀六十馀万金。以训钦先伯暂护县令,抚慰遗黎,旬日乃安。玉兴自此后从文庄军,曰:“潘公责人无已,我愿事公。”其后积功补四川重庆镇总兵,署四川提督。闻文庄每道及此,辄曰:“权术可用也,而不可多用也。”

金陵围攻不下,时苏州已克。朝旨令淮军助战。李文忠迁延不行,显然让功之意。及大功告成,文忠至金陵,官场迎于下关,文正前执其手曰:“愚兄弟薄面,赖子全矣。”方诏之日促也,铭、盛诸将咸跃跃欲试,或曰:“湘军百战之绩,垂成之功,岂甘为人夺。若往,鲍军遇于东坝,必战。”刘壮肃曰:“湘军之中,疾疫大作,鲍军十病六七,岂能当我巨炮。”文忠存心忠厚,终不许。将卒皆知其事,文正益感不置,故云然。金陵克后,首功李忠壮臣典,未及受封而卒子军。相传忠壮少年恃壮,一日夜御十八女,事虽无据,然近人纪传,多隐约言之。曾文正公报捷,奏称“我军杀敌十馀万人”,则子女玉帛,悉为所有,可想而见。国变之后,北军南下,仅大劫三日,舆论指摘,不遗馀力,可谓人苦不知足。时势使然,非今人贤于古也。当时功次于忠壮者,萧壮肃及刘南云阁学,解甲家居,遂不复用。虽琉球、越南、缅甸相继失丧,外患日深,鼓鼙声急,朝廷曾未忆及之。可见金陵之役,从军之士满载而归,必有不慊于上心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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