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懿有些失神,好似他遇到苏沅之后惯有的神色,一直很失神。
“赫连懿,你很小就开始学武么?”
她的长枪挑向他的右肋,他轻描淡写的用扇子隔开,继而扇骨宛转而上,直取她脖颈。
“很小,大约是三岁吧。”
“和谁学呢?你有师兄弟么?”苏沅手下不停,也在不停的和他讲话,浑似唠家常。
他轻轻的一笑,极尽妩媚,好似想起很美好的事情。
“我的父亲教我武功,我的哥哥们和我一起习武。”
苏沅回枪,隔开他的扇子,“怪不得你的武功这么好!听说赫连家族世代的男子都效忠于西昭皇族,武功都很好,而且擅长暗术。是吗?”
他的扇子又一次轻轻格挡了她的近招,嘿嘿一笑,“赫连没有家族,我的赫连这个姓氏,在西昭,每一代只会有一个人活下来。”
他笑的真诚,话语却让人没来由的心里一抽。
“我是这一代唯一活下来的。”
苏沅干笑了一下,“那其他赫连家的人呢?”
她的枪还是毫不犹豫的挫向他的胸膛,他微微一怔,回答,“死了。”
枪霎时有些偏,但是劲头没有弱分毫。
“你见过训练獒犬么?”
赫连懿一面用扇子格挡一面轻声问道,枪和扇子间一小片羽毛轻轻的落下来。
“见过,他们在一个屋子中互相嘶咬,一直到一只把其他所有的都咬死,那么它才会活下来。”
苏沅的枪舞得见快,一招一式见狠辣。
赫连懿狭长的眼睛有些若有若无的伧然,笑的很虚渺,“是的,我就是这么活下来的。”
轻轻的一句,我就是这样活下来的。
有些人注定一生不能成为英雄圣贤,因为他们一出生就是生死成毁。
毁了骨肉至亲,才可以保全自己。
苏沅的心一抽,冷气直直的透上自己的头顶,浑身如坠冰窖。
他缓缓的继续说下去,他用扇子隔开她的枪,轻轻的一挽,掠到苏沅的身后。
“这就是为什么赫连家族在西昭,如此的说一不二。因为这种代价,又有哪个家族可以付出?”
苏沅缩身,挽回了枪,从新面对面,他的神色一时间没来得及收回,是迷茫,或者还有些许的痛楚。
“会难过么?”
“不会。”
苏沅的枪指向他的心,微微努了嘴,愤然道,“你骗人。你难过,你难过死了。”
赫连懿没有用扇子,却用了自己一直不用的右手,轻轻的攥住来势汹汹的枪。
手指划破,有鲜红的血染红了银白色的枪。
“我不难过。”
这一刻,他的眼睛不妩媚,很清澈,干净的像一个小男孩。
曾几何时,他也是用这样的眼睛,纯真的望着母亲,问,“母亲,为什么我要和哥哥们拼杀呢?我会死么?”
可是终究有一天,生死无悔,生死成毁,谁让他姓赫连呢?!
“我不该问你这些的。”苏沅轻声的说。
他放掉她的枪,面无表情,没有笑,也没有以往的冷冽,都是迷惑,纯真的迷惑。
“我曾经有过一个妻子。”
苏沅哦了一声,“我知道的,是西昭的公主么?”
“我不愿意娶她,我不想娶任何人。”赫连懿轻声的说,他抵挡苏沅的招式有些慢慢的生硬。
“你不想要孩子?”
他淡淡的恩了一声。
“我的孩子!他们会和我一样。”
他的声音不动声色,苏沅的心却凭空的又抽了一下。
“对不起。”她轻声的说,她的枪好似凭空的软了下来。
他的扇子,有些漫不经心,舞的迟钝,好似锈住了。
“其实,你并不亏钱西昭皇族什么,你只是觉得如果自己就这样放弃,会对不起那些死去的人,是么?”
苏沅抬起眼眸,紧紧的注视着他,眼底有不经意的酸楚和难过。
“是。”
他今天出奇的话少,惜言如金。
“可是你那天说要带我走的。”她忽然横目,眼中情意深深,柔情如水。
他哑然而笑,低头挥开她的枪,轻声挑眉道:“我那天,是在骗你。”
苏沅清冷冷一笑,“可是我当真了。小桥,流水,人家。”
他笑容凝滞,不知说什么,喉头咕喃了一下。
“你会让我死么?”
她继续笑,马退后三步。右手将手中枪回旋,向脖颈中抹去。
“苏沅!”
他的喊声如裂帛清澈而凄狠。
他飞身,身子在空中再无借力之处,扑向苏沅。
苏沅的匕首在同一时刻刺向他的右胸,他腾在空中,如果他回身,那么会毫发无伤,可是那银枪就会刺进苏沅的脖颈。
他冷笑,笑的一贯妩媚凄清。
他的手攀上她的枪,枪和他一起掉落在地上。
苏沅的匕首兀自在他的右胸之上。
白衣胜雪,纤尘不染,即使坠落都美的混不胜收,涓涓流出的鲜血也似是一朵开出的鲜艳花朵。
他伸手捂住那伤口,毫不在乎的看了一眼,好似看着一抹蚊子血。
苏沅一怔,眼中的晶莹,是包着眼泪。
“你输了,放了这些孩子!”
他轻轻的拄着她的枪,站起来,歪着头含笑看她,“好!”
然后他回身,一步步的走向自己的马。血株子掉落,掉在白色花瓣的石竹上,一串串,很是鲜红。
他翻身上马,姿势如以往的洒脱。
他挥手,那些将士如风般簇拥着他瞬间离去。
“小皇子和小世子我恐怕要多留几天,着实是太可爱了。”
他淡淡的语声冰泠泠的留下。
所有的将士上前抱出达木盒子里的孩子们。
城墙之上的琴音戛然而止,夕阳西下,残阳如血。
苏沅在马上,良久无言,远处的尘烟,慢慢的消失,忽然哇的一声,那一口鲜血吐出在他刚才坠马的地方。
阿白似乎感觉得到她的异样,对着落日高声的嘶鸣。
苏沅回马,大喝,“驾……”阿白奋起四蹄掠出去。
城门大开,她银甲长发略起,晶莹的泪珠,点点滴滴在风中飘落,落在衣襟上的血迹上。
洇开一片水迹。
我只是,我只是对不起,我骗了你而已。
而最内疚的不过是,我知道,你没有骗我。关于那个,小桥,流水,人家。
黑色的剑花是西昭死士群的特有特征,璃幽的黑色软剑已经脱手。
饶着最后一点力气仍在死死困守,到底还是落在自己人的手里。
其实早就该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临走时仍记得白瑾晔的眼神,不喜不怒,看她,又似没有看她。
“我会很快回去,告诉皇后,皇上的人马马上就到。”
他柔声说,“和我的军队一起过去吧。”
她转身,什么都没有说,没有答应。
有些时候要适可而止,否则会沉溺,已经不能忘,就别要更相思。
自己一个人回顺安,她的轻功很好,比大军队的移动快了很多。
可是此刻却被赫连懿的死士所劫,他已经不小心让她漏网出去通风报信,就不能再错一次。
“素璃大人,主子说,给你一次机会。”
黑衣的男子轻声的说,口中的素璃大人正是西昭死士幽部的首领素璃尔棉。
璃幽的本名,素璃尔棉。幽部的首领,所以自称璃幽。
她不回答,手腕又被划上了一道不深不浅的剑痕。
“素璃大人,主子他受伤了。”阿云被璃幽的赤手逼得退到墙根,故意斜起身子将自己绕到璃幽的前面,好似被劫持,暂时帮她挡住了前面的死士们。
璃幽一颤,那个天神一样的男子也会受伤么?
“大人,见一见主子吧。幽部需要你回来。”
还未来得及回答,九剑合一,画成的花痕扑面而来,璃幽赤手难以抵挡,只好借助阿云的软剑,横着破剑招。
手里忽然想到那一年,赫连懿的白衣,在天蓝水碧的西昭幽水河畔,一剑教她破九剑合一之势。
他微微笑,不是很冷,却有着让所有人敬畏的疏离。
他的眼睛很美,也似乎很多笑,但是却知道,他似乎看着每一个人,其实眼中却没有看任何人。
他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的一个人。没有人可以说他不好,因为他保护国家,教导自己的手下。
可是也没人能说他好,他杀人无数,不温和。嗜血而狠辣。
她看着九剑分散,忽而横剑。
低了头,轻声说道,“我和你们去见他。”
只是暂时的居所,很是简朴。
赫连懿是个很讲究的人,此地却甚是简陋,璃幽眼眶微微一热。
阿云停在门外,深深看了璃幽一眼,最后仍是嗫嚅说道,“别再让主子失望了,璃幽大人,我们都需要你回来。”
璃幽没抬头,没看阿云,什么都没说。
阿云凝神看了看璃幽,拳头拧成一团咔咔而响,深深叹口气,大踏步走开。
风吹过来又吹过去,良久看着屋中的人影,却不知道怎么进去才好。
如果他对她很凶很凶该多好,却一直都没有。
自从他开始知道了她的背叛,却开始只剩下冷淡,那时候凶狠的亲吻她,凶狠的掐住她的脖子的赫连懿,彷佛在那一刻烟消云散了。
他一直的狠辣,一直的恶毒,怎么就变了呢?
平原上的风,一阵阵的吹过来,不知道什么时候,眼泪越来越多,自己蹲在门外,眼泪簌簌的落下里,抽噎着不停。
只是越哭越觉得难过。
门无声的打开,他斜挑了眉,冷冷的看着她。
“你还要在这哭多久呢?”
璃幽一震,慢慢抬起头来,赫连懿的脸色很苍白,眉眼如月清晰干净。
“主子……”
他不耐烦的看了一眼,低了眉好似有些无奈。
为什么这些女人总是会对自己哭,却又偏偏非要和自己对立呢?
苏沅隐忍的哭,她悄悄的哭。
却都是一颗心的对着白瑾晔,选择对不住自己。
“没出息,白培养了你这么多年,只会哭。早知道就掐死你了!”
他回身慢慢的走向屋中,却没有在关门。
璃幽悄悄的跟在他身后,轻轻的关了门,像以前一样,帮他倒茶。
小心的捧上去。
“你这样是什么意思?决定回来了?”
璃幽不讲话,眼泪又情不自禁的出来。
“主子,为什么你不杀我呢?西昭的四十群重来没有人可以像我这样还活下来呢?”
赫连懿饮了一口茶,想了想,轻声说道,“因为我喜欢苏沅,所以其实最开始背叛的不只你,我也是。”
璃幽轻轻的用手牵着赫连懿的衣襟,把脸伏在上面,眼泪一点点的沾湿了他的白衣。
“伤的重么?”
他皱了眉看璃幽,“从来不知道你这么能哭!那点小伤能怎么样?”
“主子……”
赫连懿有些累,他的伤不轻,能这么久一直撑着已经不易,轻声说道,“如果想回来,帮我做一件事!”
璃幽抹了抹眼泪,看着赫连懿,“好!”
赫连懿不看她,有些愣怔,却还是笑了一下。
“但愿这一次,你不要让我失望。”
天色有些晚了,璃幽的眼泪不自觉的又流下来。
这些星辰很晶亮,暮风微微,石竹花若有若无的香气里有,凄凉的难过。
可惜,我们都太累了,有时候会不小心忽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