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一点一点的亮起来,阳光普照整个顺安。
城外婴孩的哭声已经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从洪亮变成沙哑,哭的好绝望。
那些父母都在城内嚎哭着,苏沅站在城池上,眼中如若无物。
朝颜再也没说过一句话,眼神冰冷,手却颤抖着几次拿不住那一碗凉茶。
有个披头散发的母亲,显然已经和城下的将士们纠缠了很久,头发才会那么的乱,她知道挣扎不过那些将士强劲的手腕,于是她跪倒在城内,看着苏沅的方向,膜拜。
也许这个时候,她大喊几声,“皇后,那是我的孩子啊,你救救他,你之所以不动声色是因为不懂一个做娘亲的心。”
因为你的孩子不在城外。
如果她这么喊,苏沅会冷笑着,去质问,因为她的孩子,也没有能够逃脱,她的心也时刻都在被撕扯着,硬生生的疼。
可惜那位母亲什么都没有说,她跪下来,以额触地,嘭,嘭,嘭。
她说,皇后你知道么,我听到我孩子的哭声,我听的出,他好害怕。
我的孩子才两岁,可是他很聪明,他会用大家还不是很懂的话,念三字经,他总是在早晨起床来背诵给我听。
他总是只念给我一个人听,我们娘俩住在大院子里,他很少见到他的父亲,但是他从来都很懂事的不问。
他胖乎乎的喜欢用手支着腮翻乱爹爹的书,他喜欢看着看着院子里池塘的鱼儿自言自语,他说,这一条是娘亲,这一条是父亲大人,咦?这一条是谁呢,你这个坏女人?
他那么的懂事,我没有了他,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皇后,让我代替他,用我的命唤他的好不好?
苏沅用悲哀的眼睛看着这个额头已经满是鲜血的女子,苏沅很迷茫,她一向很自负也很自信,她从来没有一次这么慌张过。
她觉得自己的心都在被城外那个微笑着从容不迫的男人捏着。
痛彻心扉,却什么都做不了。
她那么多天的布置,可是却还是轻易的毁了,多么可笑,那一天她还在沾沾自喜,两个孩子会很安全。
所有的母亲都跪下来,在那个母亲的身后,用同样的动作代替了疯狂的闯门。
朝颜立起身,走下高城,她一步步走到那位母亲的身边,用自己的衣袖拭去她的血,那是一位很清秀的母亲,不过三十岁的年纪。
朝颜的唇颤抖了两下,她说,“请您不要哭了。我们的皇后,她的心也一样的疼,而且不会比你们少疼一份一毫。可是我们如果开了们,敌人就会进入顺安,那么我们的皇上,在千里外就会知道家变,我们的国家会输,那时候,我们拿什么保护我们的孩子,我们这样不是救回了他们,而是亲手毁掉了我们的国家而已。所以,请您不要再哭了。”
少妇抬起头看着朝颜,眼神悲戚,“我知道了,我们不能做国家的罪人,可是……我的,我的儿子会死么?”
朝颜抿了抿唇,整理了一下衣裙,她淡淡的说,“也许会,但是他们一定不会白死。”
她说罢,将紫色的衣襟整理好,挥手要丫头去取药箱给这些磕破了头的人。
“我可以知道你是谁么?”
苏沅抱着朝颜的琴轻轻的走下来,看着朝颜,轻轻的告诉眼前的女人,“她是宁王的王妃。”然后将琴交到朝颜的手里,回首对着眼前的女子继续说道,“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外边的孩子都会没事,我以北纥皇后的名义保证。”
朝颜惊讶的看着苏沅,苏沅对着她浅笑。
拉住她的手慢慢的走上高台,“朝颜,我向来不是那种舍卒保帅的人,我不会让任何人牺牲,所以这一次,你要和我拼命了。”
朝颜看着苏沅浅浅的一笑,“我很愿意。”
顺安的城池,高高的筑起高台,苏沅在左,朝颜在右。
苏沅笑,白衣拈花而立,淡扫的娥眉,长长的鹅黄色衣带飘起伴着。
朝颜亦对着她还以一瞥,顾盼生姿,紫衣翩然,灿然一笑,做个请的姿势。
苏沅迎着手势轻轻的做下,长发伴着衣带迎着风飘起,恍如仙。
一起略低了头,都是七弦琴,一左一右,轻轻的挑,慢捻。
苏沅很少弹琴,少到很少有人听到过。
刚开始,她们的琴音在婴孩的哭声里,有点点的颤抖,后来,那一点点的颤抖不见。
音声很平和,是安心抚郁咒。
顺着风声,慢慢的传遍了整个顺安,那些小孩子好奇的揉着眼睛,慢慢的停止了哭声,慢慢的安静下来。
琴音慢慢的轻快起来,那些小孩子露出傻傻的笑脸。遥遥对着苏沅和朝颜的方向,伸着小拳头。
赫连懿的眼睛有着一瞬间的失神,他挑了一下眉,面对苏沅,他有过多少次的失神了?
身边的侍卫小声的报告,高台太远,超过了箭的射程,无法做到射杀。
赫连懿听后,淡淡的哦了一声,却感觉心头好似豁然轻松。
竟然是轻松。
“那么就杀了小的吧!”
他不用剑,手指转动,劲力盘旋在指尖上,轻轻如抚摸般向孩子触过去。
苏沅抚琴的手颤抖了一下,琴音稍稍有些凝滞。
“苏沅,还不出来么?”
他摇了摇手中的扇,笑的一脸无辜却阴冷。
矛盾的表情和词汇,可是如此衬他。
“等我!”苏沅冷冷的站起来。
朝颜看了一眼城墙外,闭目,沉吟微笑,琴音很自然的衔接上,眼角却晶莹。
“姐姐,这里交给你。”
苏沅言罢,收琴,退下城去。
朝颜抢言道,“沅沅……自己小心。”
……
璃幽已经在昨夜潜出城外,绕道向白瑾晔的军营而去,她是这个城中轻功最好的人。
当然也是最了解赫连懿的人,当然如果这也算是了解,谁又能真的了解这个男人。
苏沅一路在众人的簇绒下回到自己的府邸门外。
“我要铠甲,银枪。”低声吩咐,仍是惯有的从容低缓。
苏沅回内室,屏退所有的侍女,长发绾起,银冠束起。
已经准备好的铠甲和银枪,一样样的自己装备好,苏沅透过铜镜,已经是午时过后了,外面的杨树叶被风刮的哗啦啦的响起,很清脆的叶子声音。
铜镜中的女子有风雪回旋后的清冷,银枪宛转,杀人的枪,骇人的意。
有时候我们都很自觉的忽略不愿意承认,其实骄傲霸道的公主的霸道大部分来自她的骄傲,而平凡善良的灰姑娘的善良大部分来自她的平凡。
所以苏沅穿好铠甲,摆好银枪的时候,其实心里是没有多少底气的。
有的是她的骄傲,她在想,也许她真的救不了那些孩子,也许她的诺言也会变成谎言。
这也许是她这么多年最无助,最觉得自己很无能的一次。但是她不许自己认输,有多么的尊贵就有多么的骄傲。
如果她的心乱了,她的城塌了,白瑾晔的心也会跟着乱了,北纥也许会跟着塌了。
也许景佑也会是个很好的皇帝,也许。
但是还有苏永临,还有赫连懿。
天下还是会很乱,还是会充满了杀戮,她的开始就是为了黎民负了爱情,离开了自己的家,从此踏上这条路。
她听说过很多自私的故事,那些女子很自由,成全了自己的爱情,但是大家并不因为自私就否定她们的美貌和爱情。
但是苏沅不允许自己这么做,有些事,执念而已,自己做不到,所以今天她还是要试着拼一拼,哪怕是最后会死会伤,会不能和白瑾晔善终,但是她愿意拼一次。
她轻轻的笑,她的母亲也曾银甲银枪上战场,她早就忘记了母亲的戎装的样子,她想,她的孩子在外边,也许可以见到母亲的戎装。
可是他会记得么?
日头,慢慢一点点的向西移过去,苏沅的银枪出现在城外。
城门打开,二千的兵将骑马尘烟四起,随她出城。
她的白马出现在城外,她拍拍阿白,阿白是千里挑一的战马,可惜却属于一个闺中女子,于是大多数时候都待字闺中般守在马厩里,日子过的很是无聊。
这一次它终于可以不一脸怀才不遇的样子了,可喜可贺。
赫连懿坐在支起来的蓬草棚子里,摇了一把扇子,羽毛扇子很不搭他的白衣飘飘,可是看上去很有学问的样子。
冷眼看过去,让人觉得这是一个很漂亮的先生,而不是杀手。
可是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个杀手。
前一刻他还笑着对着苏沅,手掌若隐若现的想附上婴孩的后背。
苏沅的银枪晃亮了他的眼睛,赫连懿眯起狭长的眼睛,漠然的看着眼前的女子。
朝颜的琴音很美,如此生死,就好像是后花园香气里的一场爱意缠绵。
银枪挑起,她的笑容太美,立在马上,在阳光下比雪花更清泠泠。
“我想和你打一场!”
“你不是我的对手。”
苏沅浅浅的笑,“打还是不打?”
“好,我答应你。”
他上马,横扇。
苏沅长枪一档,高声道,“等一等!”
“还要怎么样?”
“如果我赢了,放了这些孩子。”
赫连懿笑,“不要和我耍花招,苏沅,你已经试过一次了,你知道后果。”
“你答应么?”
赫连懿冷冷的看一眼苏沅,狭长的眼睛斜睨了一眼眼前浅笑盈盈的女子,淡淡道,好!
长枪挑起梨花招,扇舞起。
苏沅的武艺不好,赫连懿的武艺很好,差距大到难以想象。
她的一招一式好似舞,他一扇一转,都只是陪着她舞。
在这个苍茫的两国分界之地,她的白色战袍,他的雪白长衫,在风中相对起舞。
叮当的琴音,猎猎的战旗。
一切诡异的很美,也很让人无奈。
她笑,美的单纯,纯真,英气,倔强。
长枪挑起,银光四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