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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诗经》

论诗比他经尤难明其难明者有八

诗为人人童而习之之经,而诗比他经尤难明,其所以难明者,诗本讽谕,非同质言,前人既不质言,后人何从推测,就诗而论,有作诗之意,有赋诗之意,郑君云,赋者或造篇,或述古,故诗有正义,有旁义,有断章取义,以旁义为正义则误,以断章取义本义尤误,是其义虽并出于古,亦宜审择,难尽遵从,此诗之难明者一也,汉初传经皆止一家,易出田何,书出伏生,惟诗在汉初,已不名一家,申公辕固生韩婴,鲁齐韩诗,并号初祖,故汉十四博士,其先止分五经,书惟欧阳,礼后易杨,春秋公羊,其制最善,后又分出家数,易有施孟梁邱京氏,书有欧阳大小夏侯,礼大小戴,春秋严颜,其实皆不必分,惟诗三家同为今文,所出各异,当时必应分立,后人不可并为一谈,而专家久亡,大义茫昧,此诗之难明者二也,三家亡而毛传孤行,义亦简略,犹申公传诗,疑者则阙弗传,未尝字字解释,后儒作疏,必欲求详,毛所不言,多以意测,或毛义与三家不异,而强执以为异,轨途既别,沟合无由,此诗之难明者三也,郑君作笺,以毛为主,若有不同,便下己意,郑改经字,多因鲁韩,所谓下己意者,或本三家,或创新解,郑学杂糅今古,难尽剖析源流,此诗之难明者四也,他经之疏,专主一家,惟诗毛郑并行,南北同尚,唐作正义,兼主传笺,毛无明文,而孔疏云毛以为者,大率本于王肃,名为申毛,实则申王,王好与郑立异,或毛意与郑不异,又强执以为异,即分门户未易折衷,此诗之难明者五也,欧阳修诗本义,始不专主毛郑,宋人竞立新说,至朱子集其成,元明一概尊崇,近人一概抹扌杀,案朱子集传,间本三家,实亦有胜于毛郑者,而汉宋强争,今古莫辨,此诗之难明者六也,宋人疑经,至王柏而猖狂已极,妄删国风,进退孔子,国初崇尚古学,陈启源等仍主毛诗,后有戴震段玉裁胡承珙马瑞辰诸人,陈奂毛氏传疏尤备,然毛所不言者,仍不能不补以笺疏,或且强韩同毛,乾嘉崇尚今文,齐诗久亡,孤学复振,采辑三家诗者甚夥,陈乔枞鲁齐韩诗遗说考尤备,然止能搜求断简,未能解释全经,毛既简略不详,三家尤丛残难拾,故于毛郑通其故训,于三家莫证其微言,此诗之难明者七也,三家序亡,独存毛序,然序亦不尽出毛公,沈重云,案郑诗谱意,大序是子夏作,小序是子夏毛公合作,郑于丝衣又云,高之子言非毛公,后人著之,后汉儒林传卫宏作毛诗序,后人遂谓序首句毛公作,以下卫宏续作,或止用首句而弃其余,或并首句不用,宋王质郑樵朱子,皆不信毛序,近人申毛者以序传为一人所作,然序实有不可尽信者,与马郑古文书序同,究竟源自西河,抑或出于东海,此诗之难明者八也。

论诗有正义有旁义即古文亦未尽可信

说经必宗古义,义愈近古,愈可信据,故唐宋以后之说,不如汉人之说,东汉以后之说,又不如汉初之人说,至于说出春秋以前,以经证经,尤为颠扑不破,惟说诗则不尽然,汉书艺文志曰,汉兴,鲁申公为诗训故,齐辕固燕韩生皆为之传,或取春秋采杂说,咸非其本义,与不得已,鲁最为近之,案汉书叙传,班伯少受诗于师丹,师丹传,治诗事匡衡,是班伯习齐诗,固传家学,亦当是习齐诗者,而以齐韩或采杂说,非本义,鲁最为近,是三家虽所传近古,而孰为正义,孰为旁义,已莫能定,以为诗人之意如是,亦莫能明,若左传国语礼记孟子荀子诸书所引又在汉初以前,更近古而可信据矣,而左氏襄二十八年传,明载卢蒲癸之言曰,赋诗断章,则传载当时君臣之赋诗,皆是断章取义,故杜注皆云取某句,左传与毛诗,同出河间博士,故二书每互相援引,左传如卫人所为赋硕人,许穆夫人赋驰,既有牵引之疑,而毛传解诗,亦多误执引诗之说,如卷耳执左传周行官人一语,以为后妃求贤审官,四牡怀和周诹误执国语为说,皆未免于高叟之固,是以经证经虽最古,而其孰为作诗之义,孰为引诗之义,已莫能定,以为诗人之意如是,亦莫能明,朱子曰,古人之诗,如今之歌典,虽闾里童稚,皆习闻之而知其说,盖古以诗书礼乐造士,人人皆能诵习,诗与乐相比附,人人皆能弦歌,宾客燕享,赋诗明志,不自陈说,但取讽谕,此为春秋最文明之事,亦惟其在诗义大明之日,诗人本旨,无不了然于心,故赋诗断章,无不暗解其意,而引诗以证义者,无不如自己出,其为正义,为旁义,无有淆混而歧误出,诗三百五篇遭秦而全者,以其讽诵,不独在竹帛,而诗义经燔书之后,未必尽传,史记载三家以申培辕固韩婴为初祖,而三家传自河入,授受已不能详,三家所以各成一家,异同亦无可考,况今鲁故齐故韩故无存于世,存于世者,惟韩诗外传,而外传亦引诗之体,而非作诗之义,毛传晚出,汉人不信,后世以其与左氏传合,信为古义,岂知毛据左氏以断章为本义,其可疑者正坐此乎,古义既亡,其仅存于今者,又未必皆诗之本义,说诗者虽以意逆志,亦苦无徵不信,安能起诗人于千载之上,而自言其义乎,此诗所以比他经尤难分明,即好学深思,亦止能通其所可通而不能通其所不可通者,申公传诗最早,疑者则阙不传,况在后儒可不知阙疑之意乎。

论关雎为刺康王诗鲁齐韩三家同

诗开卷有一大疑焉,以关雎为周康王时诗是也,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序曰,周道缺,诗人本之衽席,并雎作,又儒林传序曰,周室衰而关雎作,淮南论训曰,王道缺而诗作,周室废礼义坏而春秋作,诗春秋,学之美者也,皆衰世之造也,又诠言训曰,诗之失僻,高诱注,诗者衰世之风也,汉书杜钦传上疏曰,是以佩玉晏鸣,关雎欢之,刘向列女传曰,周之康王夫人晏出朝,关雎豫见,思得淑女以配君子,夫雎鸠之鸟,犹未尝见乘居而匹处也,扬雄法言孝至篇曰,周康之时,颂声作乎下,关雎作乎上,习治也,故习治则伤始乱也,王充论衡谢短篇诗家曰,周衰而诗作,盖康王时也,康王德缺于房,大臣刺晏,故诗作,袁宏后汉纪杨赐上书曰,昔周康王承文王之盛,一朝晏起,夫人不鸣璜,宫门不击柝,关雎之人,见几而作,后汉书皇后纪论曰,康王晚朝,关雎作讽,杨赐传曰,康王一朝晏起,关雎见几而作,应劭风俗通义曰,昔周康王一旦晏起,诗人以为深刺,天子当夜寝蚤作,身省万机,张超诮青衣赋曰,周渐将衰,康王晏起,毕公谓然,深思古道,感彼关雎,德不双侣,愿得周公,配以窈窕,防微消渐,讽谕君父,孔氏大之,列冠篇首,凡此诸说,后人皆以为鲁诗,其解关雎,皆以为衰世之诗,康王时作,张超以为毕公所撰,说尤详明,且非独鲁诗然也,齐韩二家亦同,后汉书明帝纪曰,应门失守,关雎刺世,注引薛君韩诗章句,诗人言雎鸠贞洁慎匹,以声相求,必于河之洲隐蔽无人之外,故人君退朝,入于私宫,后妃御见,去留有度,应门击柝,鼓人上堂,退反宴处,体安志明,今时大人内倾于色,贤人见其萌,故咏关雎,说淑女,正容仪以刺时,韩诗之说同于鲁而更详,齐诗未见明文,说者疑齐诗与鲁韩异,匡衡习齐诗者也,其上疏戒妃匹曰,孔子论诗,以关雎为始,言太上者民之父母,后夫人之行,不侔乎天地,则无以奉神灵之统,而理万物之宜,故诗曰,窈窕淑女,君子好仇,言能致其贞淑,不贰其操,情欲之感,无介乎容仪,宴私之意,不形乎动静,夫然后可以配至尊而为宗庙主,则衡所习齐诗亦与鲁韩义同,致其贞淑,不贰其操云云,即张超所云德不双侣,刘向所云未见乘居匹处,薛君所云贞洁慎匹也,后夫人之行,不侔乎天地云,即刘向所云夫人晏起,杨赐所云夫人不鸣璜也,且齐诗多同纬说,五际六情,皆出于纬,春秋纬说题辞曰,人主不正,应门失守,故歌关雎以感人,宋均曰,应门,听政之处也,言不以政事为务,则有宣淫之心,关雎乐而不淫,思得贤人与之共化,修应门之政者也,以纬证经,正与鲁韩说合,齐诗既多同纬说,其不得有异义可知,欧阳曰,关雎,齐鲁韩三家,皆以为康王政衰之诗,晁说之诗说,谓齐鲁韩三家以关雎皆为康王诗,其说不误。

论关雎刺康王晏朝诗人作诗之义关雎为正风之首孔子定诗之义汉人已明言之

齐诗魏代已亡,鲁诗不过江东,韩诗虽在,无传之者,后卒亡于北宋,仅存外传,亦非完帙,于是三家古义尽失,言诗者率以关雎刺诗为三家诟病,谓误以正诗为刺诗,违诗人之本旨。吕祖谦曰,关雎正风之首。三家者乃以为刺。其意盖以关雎为正风之首,不得以刺诗当之也,锡瑞案以汉人之说考之,三家并非不知关雎为正风之首者,太史公习鲁诗者也,外戚世家曰,自古受命帝王,及继体守文之君,非独内德茂也,盖亦有外戚之助焉,夏之兴也以涂山,而桀之亡也以妹喜,殷之兴也以有,纣之杀也嬖妲已,周之兴也以姜原及大任,而幽王之禽也淫于褒姒,故诗始关雎夫妇之际,人道之大伦也,刘向习鲁诗者也,列女传曰,自古圣王必正妃匹,妃匹正则兴,不正则乱,夏之兴也以涂山,亡也以妹喜,殷之兴也以有{新女}亡也以妲已,周之兴也以太姒,亡也以褒姒,周之康王夫人晏出朝,关雎豫见,思得淑女以配君子,关雎鸠之鸟,犹未尝见乘居而匹处也,夫男女之盛,合之以礼,则父子生焉,君臣成焉,故为万物始,据此二说,则关雎为正风之始,习鲁诗者非不知也,匡衡习齐诗者也,其上疏云,臣有闻之师曰,匹配之际,生民之始,万福之原,婚姻之礼正,然后品物遂而天命全,孔子论诗以关雎为始,荀爽习齐诗者也,其对策曰,夫妇人伦之始,王化之端,阳尊阴卑,盖乃天性,且诗初篇,实首关雎,礼始冠婚,先正夫妇,据此二说,则关雎为正风之始,习齐诗者亦非不知也,韩诗外传子夏问曰,关雎何以为国风始也,孔子曰,关雎至矣乎,夫关雎之人,仰则天,俯则地,幽幽冥冥,德之所藏,纷纷沸沸,道之所行,如神龙变化,斐斐文章,大哉关雎之道也,万物之所繁,群生之所悬命也,河洛出图书,麟凤翔乎郊,不由关雎之道,则关雎之事,将奚由至矣哉,夫六经之策,皆归论汲汲,盖取之乎关雎,关雎之事大矣哉,冯冯翊翊,自东自西,自南自北,无思不服,子其勉强之,思服之,天地之间,生民之属,王道之原,不外乎此矣,子夏喟然欢曰,大哉关雎,乃天地之基也,诗曰,鼓乐之,案韩诗论关雎义尤闳大,何以又有关雎刺时之说,岂自言之而自背之乎,必以三家为误,岂一家误而两家亦从而误乎,汉志言取春秋采杂说,非其本义,鲁最近之,然则齐韩有误,鲁不应误,何以鲁诗明言关雎为衰世之诗,康王时作乎,诗有本义,有旁义,如汉志说三家容有采杂说,以旁义为正义者,而开宗明义,必不致误,然则以为正风之始,又以为刺康王晏朝,二者必皆是正义而非旁义,刺康王晏朝,诗人作诗之义也,为正风之始,孔子定诗之义也,安见既为刺诗,遂不可以为正风而冠全诗乎,张超曰,防微消渐,讽谕君父,此作诗之义,孔氏大之,取冠篇首,此定时之义,据汉人之遗说,不难一以贯之,后人疑其所不当疑,开章第一义已不能通,又何足与言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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