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已经规划好,方鹏飞答应特批,图纸也在设计中,可汪世伦没钱。
汪世伦说,能建一座孔子纪念馆,是他此生的梦求。他跑遍了全国,发现像模像样的纪念馆太少了,少得让人寒心。现存的几座孔庙,不是历经劫难,就是文不对题,压根就不能说是为圣人修的,完全是后人打着圣人的旗号,在曲解圣人。
“我们不能无动于衷呀,”汪世伦叹道,“泱泱文明古国,怎么能如此漠视文明的缔造者呢?”
等汪世伦发完感慨,周培扬才说:“你的大志我钦佩,可这是生意,不是学术,也不是友情,我们不在这儿谈好吗?”
“要谈,一定要谈。你看我现在把车也卖了,所有的开支都压缩到了最低,老方还答应市财政调剂一点,当然,这都是杯水车薪,起不了用的,可表明我有决心呀。老同学,天降大任于斯,你可不能说不——”
周培扬觉得好笑,弄半天,汪世伦风尘仆仆赶来,是要跟他谈生意!
一笔只有投入永远也不会有产出的生意。
他不想扫汪世伦的兴,但也不想给他的愚顽捧场,便道:“当初我们可有约在先,我们三人,还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吧。”
“老兄,当年我们多大?年少气盛,一时冲动就立下这么个规矩,你还能当真?不是有句话叫资源共享吗,你和鹏飞,可是我汪某人现在最大的资源!”
这话像一瓢冷水,唰的一下就把周培扬心中仅存的温情给浇灭了,时光似乎在某个节点终止。接下来他开始沉默,孤独感再次升起,很强烈,很悲凉。
人其实是经不住摧毁的,越是珍贵的东西,毁起来越容易。有些情,看似很珍贵,但稍不留神,就伤及到了,尤其是现在这样一个年代,人们什么也敢毁。
无端地,他又想起那张脸,想起那个已经不在人世的人。这样的夜晚,在离都市很远的山顶,是很容易让人想起一些旧事或旧人的。周培扬这次没阻拦自己,而是放肆地想了一会儿。
汪世伦纠缠半天,见周培扬一个字不吐,一下来气了。他一来气,就会痛斥,大约这是多年站讲台的缘故。
“商人,典型的商人,见利忘义,只谋利而不谋义,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们,不,你——”他指着周培扬鼻子,指半天,说了总结性的一句。
“跟你算是白交了,明白不?”
周培扬还是不吭气,他觉得汪世伦有点原形毕露,原形毕露后的汪世伦反而有了人气,显得可爱。
二十年后的生命之约就这样不欢而散。因为气愤,汪世伦不愿跟周培扬同屋睡,周培扬只好让老范给他另开了房间,正是老苟给方市长准备的那间。躺在床上,周培扬突然觉得泄气,就跟满腔激情的运动员踢了一场非常窝囊的足球一样,不但对这场球不满,对足球本身也产生了怀疑。
夜幕沉沉,熟睡的紫荆山发出均匀的鼾声,周培扬强迫自己入睡,明天还有更多的事等着他。
半夜的时候,手机响了,震动声将刚刚入眠的周培扬惊醒。周培扬纳闷,这么晚谁会找他?这部手机是他的秘密,知道号码的人不超过五个,连妻子木子棉都不知道他还有这么一个小秘密。
临行前他把其他两部手机关了,为的就是不让烦事琐事打扰他,可电话还是追来了。
他摸出手机,一看是谢婉秋打来的。
迅速接通,屏住呼吸静听,这么晚打来,绝不会是问候。
“还没睡?”谢婉秋的声音总是那么婉约而细致。
“是。”周培扬的心跳在加速。这也是一种职业习惯,老是被这种电话伤神,久而久之,对这种半夜来电就条件反射似的恐怖起来。
“有事?”周培扬轻声问,心里同时祈祷,千万别有啥事啊。
“也没啥事,睡不着,就想打电话问问你。”谢婉秋说。
周培扬哦了一声,紧着的心放松了。
“不必太紧张,招标还有一段日子呢。”周培扬说。这句话有点口是心非,周培扬想说的似乎不是这句,他知道谢婉秋睡不着绝不是因为公司马上要参加一个重大项目的招标,她是个思想大于行动的女人,脑子里常常想一些不该由她去想的事。加上自孟子坤出事后,失眠便常常伴着她。
但他还是说了这句。
“那倒未必,对招标,我还是有信心的。”
“那就好。”周培扬正要松一口气,谢婉秋突然又问:“木木呢,我怎么联系不到她?”
一听问自己老婆,周培扬刚刚松懈的神经转又绷紧。该死,半夜三更,她怎么问这个。
谢婉秋跟木子棉联系并不多,两人也谈不上有什么感情,木子棉甚至还有点仇恨她。不是说谢婉秋干了什么对不住木子棉的事,自从周培扬跟木子棉婚姻爆发危机后,对周培扬身边的女人,木子棉就本能地多了一层嫉恨和敌视。谢婉秋却全然不顾,她属于那种一根筋的女人,其实天下女人大都一根筋,她们才懒得跟你迂回呢,尤其感情问题,女人们较起真儿来,那可真是没有办法。自从加盟大洋,谢婉秋的人生态度一天天发生变化,可能她觉得是周培扬和大洋给她提供了人生第二个施展的平台,让她这个会计师有了用武之地。也更因为孟子坤遇难后,是周培扬如亲弟弟般帮她度过了那个原本度不过去的坎儿,让她一颗已经死了的心重新复活,所以谢婉秋对周培扬,就有一种报恩式的关心。
“你别管,她现在走火入魔,谁的话也听不进去,让她去碰,不碰个头破血流,她就不知道回头。”周培扬恨恨道。
“你们这样,让人心里不安啊。培扬你是男人,不要对妻子这么冷漠好不?”谢婉秋的声音依就温和,听上去真像一个大姐姐。
“还能怎么样,让她回家,她执意不回。最近又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瞎搅在一起,还说是什么论坛,一听就烦。”
“什么叫不三不四的人,培扬你不能这样说,木木参加的真是论坛,我了解过,最开始她是受马克的鼓动,现在她从那边退了出来,好像是跟苏振亚在一起。别人你信不过,苏教授你难道也信不过?他可是你的导师。”
了解?谢婉秋了解这些干吗?周培扬也糊涂了,不过他没心思细问。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行为古怪的人,他们不合群,他们在自己的世界里汪洋恣肆,很多的时候你搞不明白他们的意图,但你无法阻止他们的脚步。
谢婉秋大约就属于这类人,木子棉更是,还有汪世伦,以及死去的凡君。周培扬感叹,这类人全让他遇上了。
周培扬不想再说下去,敷衍道:“我懒得提这些,爱咋咋,随她去得了。”
“培扬!”谢婉秋却不肯罢休,她话还没说完呢。
“如果没事,我要睡觉了,明天我就回来,你也早点睡。”
“等等培扬。”
周培扬没等,还是坚决地挂了电话。谢婉秋最近有些神神叨叨,尤其他跟木子棉分居后,谢婉秋一有机会就谈这事,谈得他心累,好像木子棉遭到了非人折磨似的。周培扬懒得跟她解释,而且这次他真是发了狠,谁劝也不听,包括陆一鸣,专程为这事跑来,跟他谈了一个下午,最终还是没能说服他。
生活不是让别人劝的,都这把年纪了,难道还处理不了自己家里的事?
处理不了,就放着,周培扬不急。再说正好他可以集中精力抓一下工作,这些年大洋虽说发展很快,成绩也辉煌,但潜存的危机也不小,一点马虎不得。至于木子棉,只要不跟他离婚,怎么都行,反正他问心无愧。一个女人过分地看重自己,过分地追求内心感受,那是没救的。他不止一次说过木子棉,生活不是诗,不可能让你什么也满意,更不可能美得跟蜃景一样,你要容许生活有残缺,没有残缺的生活谁也给不了你。可木子棉非要坚持说,她不能容许生活有破洞,更不能容许爱情有污点。
滚它的污点。
让谢婉秋一搅,周培扬睡意全无,大瞪着双眼,在床上躺了二十多分钟。妻子木子棉,还有她母亲、他的岳母庄小蝶,以及儿子可凡全都冲出来,在这个黑夜里折磨他。不可否认,他的家有些特别,故事格外多。家里每一个人身上,都有谜团。
想着想着,周培扬猛地起身,没着夜色,朝外走去。
夜色如潮,一下就淹没了他。
没走几步,电话再次叫响。周培扬以为又是谢婉秋打来的,不耐烦地接起,结果不是。电话里传来一个很神秘的声音:“是周总吗?”周培扬本能地嗯了一声。对方也不拐弯,直接道:“周总,半夜打电话,实在不好意思,不过事情紧急,请示首长后要第一时间通知你。”
“首长?什么事?”周培扬的步子蓦地止住,脸色一下暗了不少,说话的声音也在发抖。
对方不再客气,也不啰嗦,直接道:“永安大桥出事,夜里十一点二十三分,好端端的桥突然塌了。”
“什么?”周培扬失声尖叫。
“周总先别慌,现场已经派了人去,相关消息随后就到。不过得劳驾周总,这桥是大洋承建的,周总您得马上去现场。”
对方很客气,可周培扬却跳了起来。
“大洋承建,塌了就是大洋承建?”周培扬几乎是愤怒着喊出来的。关于这座桥,关于大洋名下很多工程,真是有太多的故事。吼完,又觉有些失礼,遂放缓口气,问:“有无人员伤亡?”
对方什么也没说,将电话挂了。
周培扬愣怔了,哪有这样报告事故的啊。夜色下站了一会儿,忽然醒过神,几步窜回院子,冲老范喊:“马上起床,回市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