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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培扬连夜就往市里赶。
下山途中,又接到两个电话,一个是省政府副秘书长路万里打来的。路万里在电话里仍然沿用他任何场合都不会改变的官腔,说:“周总啊,我刚到现场,现场的情况就不用我跟你汇报了,你自己过来看。我只是不明白,堂堂的大洋公司,怎么连这样一项工程都保证不了呢?失望啊。”如果换了别人,周培扬肯定会在电话里尖叫,爆粗口的可能都有。什么叫失望,什么又叫堂堂的大洋公司?永安大桥到底怎么回事,难道他路万里不清楚不明白这里面有多少名堂?这些官老爷比谁都清楚,这阵儿跟谁装傻?但对方是路万里,省政府重要人物,常务副省长罗极光的专职秘书长,对他周培扬来说,就是天字号人物,是上帝。周培扬只能唯唯诺诺地应声,路说什么他就“嗯”什么,一点脾气也不敢有。路万里堂而皇之地教训他一顿后,又道:“事故比想象的严重,希望周总有心理准备。”周培扬心说,你们有准备就行,要我准备什么,垮掉十座桥,关我周培扬哪门子事!
心里虽然气着,周培扬却不能不把大桥当回事,毕竟,永安大桥的承建方,是他大洋啊,这可是白纸黑字写在合同里的,而且当初媒体也大肆炒作过。
第二个电话有几分神秘,是个女人打来的。周培扬一开始没听出是谁,对方要么是在惊慌中,要么就是刻意改变声音。她没提永安大桥,更没提什么事故。而是跟周培扬提起了某次酒宴,酒宴中的几个人。周培扬一阵烦,都啥时候了,这人还有心情提这个。正要挂机,对方说:“我是奉罗姐旨意,跟周总拉拉家常,联络联络感情。周总千万别烦,罗姐还说,改天有空,大家一起坐坐,好像有些日子没跟周总拼酒了。”
对方的话既软又绵,还带着某种腥味儿色味儿,挺诱惑。周培扬脑子里那根弦却猛地绷紧,对方这阵儿打电话来,绝不是跟他联络感情。
对方只是打招呼!
都有心啊。他兀自感叹一声。打电话的女人是高颖,万象公司董事长特别助理兼项目运营部总经理。高颖提到的罗姐,正是罗希希,副省长罗极光的千金,万象公司董事长。万象在海东投资暨建筑业间的独特地位,几乎不用谁来强调。这些年,但凡在建筑这块找饭吃的,不论是大洋这样的业界巨霸,还是才开始打拼的小公司,甚至那些外包工,只要提及万象两个字,没哪个不变色。
周培扬闭上眼,关于万象,关于副省长千金罗希希还有她丈夫成睿,以及大洋跟他们的前前后后,哗一下闪出来,如同海浪猛烈击打着他,令他在车里坐不安稳。周培扬轻易不想这些,不敢想也不愿想。但今天,实在控制不住。他知道,发生在百里之外的永安大桥坍塌事故,跟万象跟罗希希存在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但这些关系又非常隐秘,看不到摸不着,有时你甚至怀疑究竟存在不,但你要真忽略了它,那你就离完蛋不远了,你在业界将寸步难行,甚至在海东,都待不下去。甭说干事业,怕是出门,都会遭车撞死。
一想这个,周培扬的心就越重,远比永安大桥出事更令他揪心。这些年干工程干项目,周培扬不怕融资不怕招揽工程也不怕各种监督,就怕跟万象发生联系,可又不能不发生联系。你不找他,他找你啊,无孔不入。
车子继续前行,周培扬脑子里却蓦地闪出跟副省长千金罗希希第一次见面的情景,时隔多年,没想到一切还是那么清晰那么逼真。
……
那时周培扬还是单身,参加工作不久,正处在激情飞扬的年代。周培扬在市政府计划委员会也就是现在的发改委当科员,罗极光当时是铜水市发改委主任,周培扬的顶头上司。科员有一项重要工作,就是帮领导打理好家务,但凡领导顾不上的,都由科员和秘书来完成。那年头像罗极光这级别的还没有配备专职秘书,因此单位里那些年轻干部,就成了机动秘书。有次罗极光因为工作忙,顾不上回家吃饭,而他夫人(那时还叫爱人或老婆)苏宁因为钥匙没拿,进不去家门,罗极光便让周培扬去送钥匙。那是周培扬第一次见领导夫人,送去钥匙后,苏宁甚是客气,非要留他吃饭。周培扬是单身,哪儿吃都无所谓,只要把肚子填饱就行。能在领导家蹭饭,而且是领导夫人亲自下厨,那更是不简单了。周培扬有点受宠若惊,哪敢轻率地答应?一口一个不了,真有事,鼓上劲地推辞。苏宁呵呵一笑,这孩子,跟阿姨客气什么。就这么一句话,周培扬周身的不适感奇奇怪怪就消失了。赶忙报以微笑,周培扬的笑是真实露出来的,有几分青春男儿的亮色,阳光、朝气,还冒着一层傻气。苏宁似乎只一眼,就喜欢上他了。领导夫人都有一个怪癖,容易喜欢男人手下的年轻人,尤其家中有女儿的,夫人们往往会情不自禁就把这些年轻人当作未来女婿,带着既挑剔又暗喜的目光去审视。这小伙子不错呢,有朝气,长得也很阳刚,个头高高的,身材又这么棒,要是……苏宁不由地走起神来。她家女儿跟周培扬差不多年龄,已经参加工作,至今还待字闺中。女儿的终身大事,哪个当妈的不急?那天苏宁不知哪根神经出了问题,反正是对周培扬对了眼了,越看越喜欢,越是舍不得让他走。
“你这孩子,大老远地跑来送钥匙,让你在家吃一顿饭怎么了,难道我家老罗平日对你不好?”
一听这话,周培扬不敢再说走字,乖乖站在那里,嘴里应承着:“好,好。”一双脚扭捏地站在门口,还是不好意思坐苏宁家沙发上。就在那当儿,楼梯上响来一声:“妈,家里来客人了呀?”
说话的正是罗希希。周培扬记得很清楚,罗希希那天穿一件纯白T恤,很新潮也很有青春感,下身是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紧绷绷裹在瘦长的腿上,将青春女性的弹性毫无保留地暴露出来。屋子里的周培扬心怦怦直跳,虽然参加工作已有一年多,也算有些经历,可看见年轻女性,还是免不了紧张。况且那时罗希希那么的青春靓丽,活力四射,阳光劲十足,剪着齐耳短发,一张脸十分素洁,任何修饰都没有,真正的素面朝天。在年轻的周培扬眼里,这才是最美的。初看到她,周培扬很是有几分紧张,头上唰就有了汗。都说罗极光是个极有艳福的男人,老婆国色天香,妖冶迷人,女儿更是天生丽质,清纯可人。周培扬眼下是两位全见了,年轻的他心里发出一片啧啧声,感觉外界的评价一点不过,这对母女,跟他见识过的母女不一般啊,特别。
周培扬一边发着感叹,一边傻眼看着已经走到他面前的罗希希。
“你是?”罗希希被他的神情怔住。
“他是你爸单位的,给妈送钥匙。”苏宁笑着走出来,跟女儿做介绍。
“我叫周培扬,计委计划科的。”周培扬极力镇定着自己,尽量不在她们母女面前露出过分的慌乱,免得人家笑话。苏宁见状,窃窃一笑,跟女儿说:“快帮妈招待客人,妈去做饭。”说完还意犹未尽又看了周培扬几眼,心里甜丝丝地进了厨房。
“你就是周培扬?”罗希希并没急着请他坐,长长的睫毛一闪一闪,俏皮的眼睛里闪着探究的光。
“是啊,你是希希吧,主任老是提你呢。”
“少来这套,我爸才不是这样呢,他脑子里从来没有我们。”罗希希说着,换了拖鞋,见周培扬还傻站在门口,翻了下眼睛:“对了,你们除了奉承他,还有没有别的?”
周培扬脸一下红起来,主任罗极光的确没在单位提过他女儿,即或提,他周培扬也听不到。那个时候周培扬还没资格能从容地接触到罗极光,他到市计委两年了,跟罗极光近距离的接触只有极有限的几次。去年单位来市里领导,罗极光汇报工作,正好负责行政的秘书不在,周培扬被叫去给领导们沏茶倒水,那算是一次。可那次他服务了两个小时,罗极光都没朝他脸上看一眼。整个过程中罗极光只冲他说过一句话,是在给他续水的时候,罗极光用手挡了挡杯子,道,我暂且不要了,给领导们加满。再后来还有一次,计划科长不在,周培扬负责撰写的一份调查报告急着上会,副主任让他直接呈给罗极光审查。周培扬大着胆子进去了,当时罗极光正在打电话,周培扬想放下就走,又觉不妥,只好拿着材料候在板桌边上。罗极光一开始并没对他说什么,只顾热情高涨地跟电话那头聊天,聊着聊着,突然看了他一眼,一下来了气:“你站在这里做什么,出去!”周培扬被他一喝,下意识地就往外走,快要走到门边时,罗极光又说:“等等,你手里拿的什么?”周培扬这才记起材料还没送,道:“主任让我来呈材料,就是上次会上布置给我们科的那份调研报告。”
“你怎么不早说!”罗极光很不满,这时候电话已经打完,脸上的表情又恢复到平常的严肃状,刚才跟电话里人说笑时的那种轻松诙谐还有开心已经不见。周培扬双手捧着材料,恭敬地递过去。罗极光拿过材料,扫了一眼,不再说什么。周培扬那时还不知道官场那些规则,对官场“礼数”“套数”一窍不通,所以在罗极光面前就表现得有些木然。可能这木然激怒了罗极光,罗极光见他仍站着不走,恶狠狠地说:“还有什么事吗?没事你可以请了。”
领导用“请”这个字让你出去,可见你在他心里有多可恶。这也是周培扬后来执意离开政府部门,下海经商的一个原因。他不适合这里,这里所有的规则潜规则他都是陌生的,不只陌生,还反感。他有着与生俱来的一种反叛,这反叛构成了他性格的主要方面,也成就了他此生的艰辛与苦难。当然,那天周培扬没想这么多,没时间想。罗希希问完那句,大约是觉得唐突了,忽然变得热情起来,邀他入座,给他又是沏茶又是削水果,还跟他聊了许多自己单位的事。那时罗希希还没自己干,是市建筑设计院一名设计人员,对了,她大学读的就是土木工程。周培扬抱着礼貌的态度,听罗希希天上地下地讲自己,中间他想告辞,毕竟送把钥匙就蹭人家饭,不太合适。见罗希希谈兴好浓,又不忍开口。这么着就把时间熬到了吃饭,苏宁已在一边叫上了:“快过来,尝一下我烹的鲈鱼。”
一股香味袭来,周培扬还真就觉得肚子饿了。
那顿饭吃得很有意思。那是周培扬跟罗极光一家的第一次正式接触,因一把钥匙而起,没想到此后,他跟这家人,就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甚至险些成为这家的一员,成为罗大千金的“那一位”。时间真快,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可想起当初,想起那顿饭,以及吃饭时那份融洽,周培扬心里还是涌起一些甜甜的东西。
美好的记忆,谁都会珍惜。可太多的美好,经时光一漂洗,就都变味。周培扬感叹一声。不知是岁月改变了人,还是人改变了岁月?
车子是四十分钟后抵达永安的,老范知道事急,开得超猛。一路上周培扬的电话快让人打爆了,一个接着一个,有向他通报事故的,有描绘现场惨状的,还有几个带着担心的口吻,生怕此次他会遭劫难。周培扬一一接听,跟关心他的人说着不要紧、谢谢之类的话,内心却如火烧一般。的确,紫荆山半夜接到电话,他并没想太多,这是一种职业习惯,涉足该行业这么多年,周培扬经历的类似事情已经太多太多,一开始他是怕的,怕到极致。中间差点因此而不干,退出江湖。事故出不起啊,一场事故,几年的心血就白熬了。可是他停不下来,停不下来的原因有很多,他的坚持只是其中一方面,更多的,怕是来自不便说出的秘密。是的,这行是有秘密的,现在哪行没秘密呢?只要有钱赚的地方,就堆满了秘密。肮脏、无耻、血腥,甚至比之更甚更耸人听闻的都有。久了,周培扬就习惯起来,以后再出事,他就变得镇定,不那么惊不那么慌。到现在,他甚至不把这类事故当事故了。对他而言,真正可怕的事故,不是因为工程质量,也不是类似这样的坍塌,就算死了人,又能怎样?按他们的话说,不就几条人命吗,扔几个钱出去,啥也摆平了。真正可怕的,是跟他们的关系。这方面千万出不得事,一出就是大事,无法摆平的事。关系是一切的基础,关系更是一切的保障,任何时候,这个保障不能丢不能破。这是周培扬干到现在,深刻体会出来的。当然,他们也常常这样教导他、提醒他,生怕他一不小心或是一犯浑给忘了。
周培扬爱犯浑,这是事实。曾经一犯起来就六亲不认,对谁也不给面子。过去那些年,路万里不止一次训导他,周总真是好个性啊,烈马一匹。周培扬讪讪一笑,他烈吗?也许过去是,现在,周培扬烈不起来了。时光打磨掉他太多,也给了他太多。人过四十,方才明白,这个世界上最不该犯的就是浑,最不该耍的就是个性。一个人要想成就一番事业,你得管住很多东西,你的嘴,你的脸,你的表情,还有你的个性。个性是人身上最最锋利的一把剑,这支剑多的时候伤的是自己。
周培扬乱想一会儿,又将思绪集中到他们身上。
他们到底是谁,周培扬说不清。但绝不是一个人,也不是一群人,而是一股庞大的力量,一张隐形的网。周培扬深知,这是一张危险的网,只要掉进去,你就永远脱不出来。
永远脱不出来啊——
记得有次跟陆一鸣说起这事,陆一鸣不无伤感地说道:“大家都不想进去,但大家都得进去,怎么说呢,也许这就是我们的宿命吧。”
宿命!周培扬已经明显感觉到,永安大桥事故,已经伤及到这种关系,动了根,这很不好,会引出一大串的连锁反应来。他的内心一次次发起颤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