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女人坐在楼梯间,一个在哭泣,一个在安慰,就像一对姐妹,也像一对行将结伴的搭档。城市黄昏时分的车声、市声穿窗而入,这是飞快移动着的大时代无孔不入的声息。
赵雅芝被妹妹雅兰带进了广场舞,她活动了腿脚,但没把烦恼丢在大街上。
安安与赵雅芝的PK依然在进行中。这不奇怪,办公室里的心烦意乱,就像空气中的轻尘,每阵风吹,都能让它们起舞,堵塞心境。这样的PK事实上在每间办公室里发生,在不同代之间进行,尤其是在不同代的女人之间进行。比如,昨天是为了年度展会的创意,而今天是为了一家丝绸企业的文化营销方案。
这是一个个缓慢而执着的回合。被激化,是因为双方都是顶真的人,当然,也可能是因为过于敏感,比如,一个为“服不服我”而纠结,一个为“完美主义、经验主义”而偏执。安安是前者,而赵雅芝是后者。
清高、孤傲的赵雅芝,生平第一次为这类琐碎的纠结心事推开了强总办公室的门,前去告状。
这个一身烟灰色套装的女人,脸上带着克制的冷调。她言语简短,逻辑清晰,她的执拗让强总心烦意乱。
作为一个男人,他最烦两个女下属搞对立、然后要他主持公道。他看着赵雅芝,心想,这个世界总归是年轻人的。
他安慰她说,这里面没什么好与坏的区别,工作嘛,没这么严重,年轻人对市场风向有他们的想法,其实你的想法是好的,我个人挺喜欢,安安她们年轻一点,让他们去试一下他们的直觉,我的意思是,顺着他们的想法试一下,公司可能会多一点办法。
他把视线落在桌面上,叹了一口气。他心想,以前你是年轻女生时,你需要别人哄着你,但现在你不是了,一屋子人多数都比你小,你想让比你还年轻的人来哄你这怎么可能呢?
对于分歧,老大们的做法,一般都是和稀泥。强总也不例外。赵雅芝看出了他的心烦和对安安的偏爱,扭头就走。
赵雅芝心情郁闷地出来。她坐在办公室里发愣。她看见安安出去了,她知道她也去找强总了。
安安确实走进了强总的办公室。她看见强总清秀的脸上有一丝局促和烦恼。他对她笑了笑,说,安安,让你做这个总监,总监总监,不光是业务,协调能力是第一位的。
她注意到他的脸都红了,他平时确实很少说她不是,因为她够忠心、敬业了。
她瞅着他,原想辩解,但瞬间,对他的局促涌起了同情。她想,要不,不说了,自己消化算了。
而他在说,赵老师年纪比你大,要考虑她的情绪。
于是她说,这些天我几乎是觍着脸跟她说话,像小媳妇一样小心翼翼,而她像撒切尔夫人一样牛气,我哪敢不顾着她的情绪。
他说,她是资深,在业界是有口碑的。
她说,我知道她资深,大牌,但在今天,经验是什么,有可能经验一夜间就全部失效,处在这样一个互联网的时代,这是没办法的,人人明白这点,只是她怎么不明白?
他说,怎么会不明白?她明白,只是有些事她情绪上不明白,我相信你懂我这话里的意思,她不明白,只是因为我提拔了你。
她点头。她知道这个。
他说,人家也有好的地方,要学。
她说,话虽是这么说,但有些东西,对她是好,但对我而言,就可能是负能量,比如她处处摆大牌,摆她的阅历,说她当年做到的业绩如何如何,我承认我做不到,因为如今商业形势变了,实体经济不景气,我做不到那个高度。还有,她说她一晚上码一万字的文案,我也做不到,因为我还需要生活,我不能没有个人的生活空间……她在办公室里说这些,她以为是在给我们小辈们励志,但对我们来说,这些离我们太远,做不到,正能量也就是负能量,我可以不认吗?
强总不知该怎么说。而她相信自己的话他听进去了。她对他眨了一下眼,转身向门口走过去。到门边,她回头说,强总,你放心,我会注意方式方法的,我也会按自己的想法尽快以互联网“病毒式传播”手段,创意出丝绸文化推广方案。
赵雅芝坐在办公室愣了一个下午,她对着窗外深呼吸,但没用,心里涌动着无数的气泡,它们挤来挤去,无法破裂。她从来没像此刻这样需要倾诉。她想给老同学、商务厅副厅长老韩打电话,对他说,不公平,太黑了,都到这把年纪了,居然心堵了。
但就她的性格,她犹豫到下班也没打这个电话。
快下班的时候,安安拿着一叠纸过来交还给赵雅芝,说,有些数据不对,晚上请改一下,明天上午见客户谈判时要用。
PK又发生了。其实是安安自己搞错了,这些数据是她让方小亚统计的,她自己没核实,就直接让赵雅芝做了可视化图表,现在发现了,要翻工,这个责任不是她自己的又是谁的呢?昨天为这图表忙了一天哪。赵雅芝是多么不屑,这管理是什么玩意儿啊。
在又一场争执后,赵雅芝拎起包往外走,下班时间,电梯门口等着好多人,赵雅芝感觉自己的眼睛里被那丫头片子气出了泪水,她没等电梯,因为现在她看到人堆就心烦意乱。她走进楼梯间,顺着楼梯往下走,好让自己在寂静的空间里缓解一下情绪。她走得很慢,拐过四楼转角时,不知怎么回事,脚有些发软,前后脚绊了一下,滑在了楼梯上,还好,因为手扶着扶手,她只是跌坐在地。
张彩凤正在三楼拐角擦窗,她听见了上一层的动静,赶紧上来,看见赵雅芝坐在楼梯上,在失声痛哭。
张彩凤去扶她。赵雅芝抬头,看见又是这个女工,就有些恍惚。她想,在这楼里自己那么要强,仅有的几次哭泣都被这人看去了,这是怎么回事啊?
赵雅芝呜咽着:摔了一跤。
张彩凤轻拍她的背,抱怨道,你这腿,坐电梯好一点,要是再伤了,那可不是玩的。
赵雅芝脸上泪水纵横,她呢喃,我想走走。她的哭泣无法停顿,令人诧异,有那么一刻张彩凤觉得自己恍若面对一个任性的小女孩,需要哄,需要安慰。张彩凤相信她摔了一跤,相信她在痛着,当然,也隐约看到了这眼泪牵涉的心痛别有出处,否则不可能脆弱成这样,渲染成这样的痛哭。
那是因为埋藏着悲哀。张彩凤看到了丝丝缕缕的悲哀正从这个坐在楼道上的女人身上辐射出来,在光线幽暗的空间里旋转。张彩凤以自己的理解,走近这片惨淡的光圈。其实在这楼里,因为对赵雅芝的关注,张彩凤多少也知道赵雅芝近来的不快,比如安安居然走到了资深的她前面去了。这不快,说不上秘密,因为按职场的情绪逻辑,多数人不可能对处境无动于衷,你说,又有多少不食人间烟火的人。
张彩凤轻拍赵雅芝的背,安慰她说,还好,是屁股着地。她说,好了,好了,我送你回去吧。她说,谁都有不快乐的时候,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说的,我自己在这楼里做啊做啊,有时候也想大哭一场。她说,和我们这些人比,你已经够好了,我想,你不当总监也够好了,因为你的水平搁在那儿呢,这连我们这些搞卫生的都看得明白,我想这已经够好了,是的,够好了,如果我能像你这样,晚上做梦都会笑醒的呢……
慢慢地,张彩凤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她觉得谈论这些自己很没水平,而且也让自己沉重。她只是多么想让这个悲哀的、对自己不错的女人高兴一点。真的,她由衷地希望她高兴一点。
两个女人坐在平日里不太有人走动的楼梯间,一个在哭泣,一个在伸手拍她的背,就像一对姐妹。而窗外是正在迅速变暗的天色。城市黄昏时分的车声、市声穿窗而入,这是飞快移动着的大时代无孔不入的声息。
赵雅芝慢慢安静下来,她看着张彩凤好心肠的脸神有些感慨:有时候办公室里朝夕相处的同事,还不如偶尔照面的清洁工更明白你的痛楚,那是因为隔在利益之外、自身之外的缘故吧。
赵雅芝站起来,不好意思地说,好了,我得回去了,你放心,我的腿没事,慢慢走回去,没事,没事,是最近点儿背,运气不行,走个路都要跌跤。
张彩凤扶着赵雅芝走到一楼。赵雅芝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她告诉张彩凤下个月自己不去香港了,因为公司有新的安排,让安安去,不过没事,我妹妹下周就去香港玩,我让她帮你买一个GUCC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