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身于时尚餐厅的优雅氛围中,她的心情却依然坠落在办公室的麻线团里。她说自己到了这把年纪,居然还要去跟年轻一代PK,也真够败落的。
今天赵雅芝死活没让张彩凤送自己回家。她在利星广场门前拦了一辆出租车,对司机说,去商务厅。
她坐在车上,给老韩办公室打了一个电话。她猜老韩肯定还没回家,平日里这个老同学下班后除了应酬,就是待在办公室里继续上班。他还能去哪儿?如今“反四风”和“八项规定”,应酬也少了,所以今天他一定在办公室里。
老韩果然在办公室里。他没想到“女神”赵雅芝主动给自己打来电话。平时都是他打电话给她,而她从不主动联系。他听见“女神”在那头说,你在办公室吗?
他笑道,我正在呢,我不在怎么接到你这个电话?
赵雅芝笑了一下,说,是啊,我自己都搞混了,以为是打你手机呢。
老韩说,你在哪儿?
赵雅芝说,我正在往你办公室过来,快到了。
老韩愣了一下,说,有什么事?
赵雅芝笑了一声,来看看你,不欢迎?
老韩说,哪里哪里,欢迎,你过来一起吃饭吧。
赵雅芝说,好啊,你办公室在哪一层哪一间?
赵雅芝走过商务厅略显空荡的大厅,坐电梯上到了十一楼。已是下班后,整幢楼里寂静无声。老韩办公室里的日光灯向走廊投来一片白色的光区。
老韩站在门口,呵呵地笑着。他戴着眼镜,清瘦,身后的光线映出了他的温文尔雅。他说,难得,难得。他伸出手,像是握手,像一个稻草人,温暖,动作缓慢。
赵雅芝被请进房间,坐在沙发上。她无暇留意这办公室里的格局,她对着老同学斯文的脸,发现他其实长得还算好看,干干净净的,不像个官员,更重要的是,它是那么亲切,不设防,而自己仿佛从劣境中出来,突然面对了亲人的脸。老同学毕竟是老同学啊。她看着他的眼睛,它们正小心地瞅着自己,好像在问,怎么了?她拿起他递给自己的茶杯,想着怎么说自己的事,有那么一会儿,她突然有点后悔,跟他说合不合适?
她就说,我知道你在办公室。
他有点憨地说,你怎么知道,有时候,我也不在。
她说,你是工作狂呀。
他就呵呵笑道,反正回家也没事。
她说,所以我知道你在,就过来了。
她在他面前说话总是这样笃定,这让他突然有点犯倔,他眯着眼笑了一下,说,有时候我也不在,晚上我有时去相亲。
哟。她脸一红,笑道,帮你女儿去相亲?
他瞟了她一眼,说,我自己去相亲呀。
日光灯有轻微的嘶嘶声,空气中好似有了以前不太有的气息在悄悄弥漫。他们冲着对方笑。他看着她不以为然的样子,嘟哝了一句,我也有这个需要呀。
赵雅芝“切”地笑了一声,她故意定定地看定他,好像看穿了他似的,而心里有奇怪的焦虑浮起来,让自己陌生:是啊,这样子,这身份,不错的,去哪儿找。她好像看到了许多年轻女士像蝶儿一样起舞,他冲着她们在憨笑。这个老实人。
她就说,现在很俏啰,要吊起来卖啊。
这家伙居然点头,还咧嘴对自己笑。可见男的都是不老实的。日光灯在嘶嘶响,是不是有点意味深长的东西正随面前这杯茶水的热气在升腾起来?赵雅芝果断揿灭这热气的苗头。她说,那好,抓紧啊。
然后她就叹了一口气,说自己最近不顺,除了车祸,这一阵更是遇到了极品。
她把自己与安安、强总的过节,以及价值观上的不同对他倒出来。
说着说着,她就好过一些。她想,这些小事让他听来是不是好笑?她以前从不对别人说上班的事,今天她像一个生气的婆婆,对着一班媳妇叹气。她知道这不是太好,但她无法控制。而他冲着她点头。他安慰她,不复杂的地方就不是单位。
他伸出手指,对着办公室画了一个圆圈。他说,我也不适合当官,如果我把一天的烦事告诉你,你可能会劝我赶紧别做这个官了。
她说,不,我会劝你做,因为我发现,在这样一个格局里,只有做上去,才能更大程度地控制一些自己的命运,轻渺者没有尊严。
他笑起来,脸上是书呆子般的纯真,他说,其实一样的,即使升职上去,但在另一个层面上,你也就更多地失去了对自己的掌控,命题是一样的。
她懂他的意思,但那个层面是她现在没感知的,所以不算。
在概念上,他们说不服对方,那就暂时别说了,吃饭去吧。
老韩打电话给办公室主任,让他帮助订个餐厅,他说,我个人请客,安静点的。
然后他们出发。由老韩开车,去江畔的“观潮楼”。赵雅芝说,太高档了,省省吧。老韩说,难得请你吃饭。
落地窗外是波光粼粼的江水,餐桌上烛光摇曳,散发着淡淡的桔香,玫瑰花瓣漂浮在洗手碟里,长笛在舒缓地吹奏着《梦幻曲》。这样的情调有它的寓意,让赵雅芝和老韩都不太自在。好在今晚赵雅芝的心思没落在这些细节上,她的烦恼让她从这优雅的氛围中穿梭过去,依然坠落在办公室的麻线团里。她说自己到了这年纪、这份儿上居然还要去和年轻人PK工作量,PK谁服谁,活干到这份儿上也真够败落的。
她说自己原本对岗位、级别无所谓,但现在发现它们意味着别人给你的尊严,尤其是,即使自己不在乎,但跟你多年的小伙伴们总是需要安顿好……
老韩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但是不理解她的心境。他嘿嘿笑道,我看,像你现在这样不是蛮好吗,干吗要去挑那个担子,到这个年纪了,需要让自己静下来,需要有自己的时间喘口气,我做梦都在想退居二线……
他说,每天处理业务,处理人事,处理别人的情绪,说真的,烦都烦死了。他镜片后面的眼睛里有柔和的光,这让他看上去就像亲人。
赵雅芝懂老韩在说什么,但以她今天的憋屈心事而言,她认为他矫情。她拿起杯子,轻轻碰了一下他放在桌上的杯子,说,那就熬吧。而她心想,呆人呆福,你有这样的安然,是因为突然而至的好运,如果你还是个科员,能这样轻飘地说这些吗?
这么想着,她就把原先想托他的事消化在自己的心里了,算了,不说了,书生啊,对书生你又能怎么办。当然,原本也说不太出口,虽然是老同学,但以她孤傲的心性,她还是觉得别扭,直接要他帮忙打招呼,这话怎么说都让她别扭,再说他的语境、心境还接不上茬。不托了,她心里倒像是放下了一块难堪的石头。
烛光映着赵雅芝的脸和长发,优雅得像笼罩在她周边的一道光晕。老韩突然换了一个话题,说,问你一个事,国庆长假想不想出去走走?
赵雅芝摇头。她属于宅女。
他继续邀请,要不你和我们一起去希腊吧,我女儿想去那儿,就当作是给她的生日礼物,要不你跟我们一起去,散散心。
生日?赵雅芝一愣。她脸前晃过张彩凤的脸。她由此有些走神。江风吹拂着波光闪烁的江面,像虚空中的意境。赵雅芝环顾这优雅的餐厅,这桌上的江鲜,和老同学烛光下显得年轻了的脸庞,心想,拥有和缺失,必要和不必要,博取和自得其乐,其实谁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别人无法安慰你,是因为安慰不是来自于同一个处境。她想起来两个小时前坐在楼梯上张彩凤对自己的言语,那些言语和眼前的这些话未必不是同一个意思,但此刻感觉前者好似更暖胃些,虽然现在她有些喜欢面前这张亲切的脸。
她站起来,说,要回去了。
老韩问,那么去不去希腊?
她笑道,节假日我从来不出去玩,我一个人在家里待待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