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在办公室里感觉到了人与人之间的拥挤时,她就把视线投向窗外,小广场上跳舞的人来得越来越早了,是这座城市里跳舞的队伍越来越多,跳舞大妈们也得占位了吗?
安安像一只焦虑的蜻蜓,带着自己的敏锐和要求,在办公室里盘旋,点起了阵阵焦虑的波澜。
几个年轻人为一家地产公司设计的推广文案,被她否决了。她说,这是纸媒思维,线下一个活动才能吸引多少人?让企业花二十万,才吸引现场一千人,这样的活动,人家不会再找你做第二次了。
她还“枪毙”了90后美女来燕儿为公司内刊《时尚风》组来的多篇稿件,她说,内刊需要传递的是更大胆、先锋的设计理念,这样才能在公司内部进行文化观念的引导,燕儿,你不知道强总一直觉得《时尚风》太土了吗?
结果,来燕儿躲在楼梯拐角泣不成声,她嘴里还含着个棒棒糖,她对路过的赵雅芝说,安安姐是不是不要我了?
安安的焦虑,来自于她的急性子和劳碌心,更来自于眼下传媒文化产业受到的互联网冲击态势。客户在飞快地转移,作为依托于纸媒和电视媒体的文化公司,“阅读理想”从去年下半年起业绩下滑厉害,各部门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想出各种招式也无法阻挡继续下滑的趋势。今年时间已过半,但许多部门的业务额完成了不到三分之一。压力沉重,自毋庸赘言。
安安的焦虑,还来自于强总。那是她心里的秘密。她是从什么时候起喜欢上这个头儿的?记不清具体的时日了,但记得情感刹那滋生时的情境:两年前的一个中午,她走进强总办公室交一份文案,秋阳正穿窗而入,强总皱着眉盯着桌上的一张报表,见她进来,就抬起头说,情况不是太好。
他强势惯了的脸上有一丝恍惚和脆弱,午后的阳光和窗外空蒙的天宇映着他的白色衬衣,那软弱像光线一样清晰,它让那张干净的脸上呈现了哀愁,刹那真实,她好像看到了一种她喜欢的调子,她闻到了他散发着淡淡的苹果香味,大概是衣服上洗衣液的味道吧。他所说的“不好”,是“淘宝”“京东”等网购正在对传统百货业形成的颠覆,这使得这座城市的百货商厦越来越少找“阅读理想”做活动、设计广告了,甚至连那几家老客户也在减少单子了。因为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了网购,传统媒介推广的影响力在消减,比如“连茀大厦”的老总就对强总说,“你们策划的营销活动,我们连咨询电话都没接到几个”。
强总说,这要死的互联网。他对安安苦笑着,手指轻轻弹了一下办公桌上的茶杯。
从那以后,安安开始敏感于他严厉脸上埋藏着的忧愁。她发现他骨子里其实略带腼腆。当他对着公司的人说话时,他修长的手指搁在桌面上呈现着疲惫。她好像窥到了他心里去,她的同情和佩服也在泛滥。现在每次开会她都坐在第一排,她遏制不住地看着他的手指。
是啊,如果公司不行了,那么多人喝西北风去吗?她看着他好像看着一个逆风的兄弟。她的投入感也由此被激发。她读书的时候就是学霸。现在她以学霸的方式投入工作,包括对他的感情。她以自己的方式靠近他,比如,看他爱看的书,喝他爱喝的咖啡,在网上搜索关于他的一切信息,甚至买了块他偶尔戴在手腕上的浪琴表,以安安现在的收入,买浪琴女款表,算得上不计血本。但安安不在乎。她在乎的是,渐渐的,她觉得自己和强总是同一类人。那种自觉,实在妙不可言!
但,那一定是一段悲催的感情。因为他已人到中年,属于大叔,他的夫人是一家中学的老师,据说他们感情还行。
而她对他的暗恋,两三年下来,他已经明白,但他在躲闪,并且他的软弱甚至也体现在这方面,是或者不是,他都没说。因为软弱,有时仿佛暧昧,有时仿佛避闪。但总的来说,啥事都没有发生。这对她来说就变成了丝丝缕缕的不确定。唯一确认的是,她发现了他其实是一个有点软弱、忧愁的人,虽然外表强势,商业决策果断。
安安沉静的外表下,是暗涌的焦躁,情知所起,但不知所终,她看不到他心底里去,但从他的眼神里,她能看出他看到了彼此的相似。
她对此无法进展,于是她对别的男性朋友也无法投入,所以情感状况暂时恍惚。
安安的敬业由此混杂了个人的情感,和无法化解的激情。她压抑着它,以移情的方式在工作中呈现。设计部多数人看不到她心里,但每一个人现在都感觉到了她对这间屋子里的人的凛冽要求,主意蜂拥,焦虑连绵。
他们把它理解成了她新官上任三把火。
是的,也确实有“新官上任”这个因素,因为强总对她委以重任,她懂,这让置身于暗恋中的她有了安慰。
赵雅芝当然也感受到了这新官锋芒毕露的火焰。
以赵雅芝的老资格,这把火暂时还烧不到她本人,但它烧到了她一直带着的来燕儿、方纯、金潇然团队,这就意味着也烧到了她。
开始,赵雅芝没有介入,她看着来燕儿她们忙乱成了一团。这时候她就把视线投向了窗外。绿地小广场上跳舞的人来得越来越早,才下午四点多就有人来了。
是这座城市里跳舞的队伍越来越多,大妈们得占位了吗?
赵雅芝听着安安在那一头变幻着腔调,给不同的客户打电话,有时她在劝导,有时她在拔高,有时她在生气,有时她在撒娇,有时她在忽悠。赵雅芝归纳了安安的三个特点:
一、较浮。性子虽急,节奏虽快,虽拎得清事情的要点,但做事的方式较浮,不会韧下去,或者说没那个耐性,所以虽灵光,但不实。万事重要的是执行,而不是主意,做事难的不是想法,而是对想法的还原能力,也就是可行性。可行性,得你给员工,如果你没有,就说明你还缺少做事的逻辑。
二、功利。可能是脑子太灵了,所以,做事风格是蜻蜓点水式的,捷径路子,工具主义,在原点上缺少爆发力。赵雅芝嘴角隐约着不屑。她想,这一代年轻人就是这样,功夫花没花下去,阅读量多还是少,其实在行事、创意的力度上是一目了然的。
三、说话冲,负能量多。心性急切,是好事吗,也可能对你来说是积极的,说明你敬业,但对别人未必,你像个工头似的,整天对这屋子里的人提要求,好似完美主义,但其实对别人就是负能量。你能想象得出,在一个负能量充溢的空间里,员工会有什么好的想法?
其实这三个特点,也可以合为一个,因为它们来自于同一个起点。对于赵雅芝也是一个意思,那就是她不喜欢这个人。
赵雅芝环顾办公室,那些埋着的头都在电脑前描描画画,空气中盘旋着一团虚拟的气息,它像低压的云层,赵雅芝呼了一口气。她站起身,往门外走,她手里拿着一个苹果。她要出去透一口气。
赵雅芝在洗手间的台盆前洗苹果。她听见有人低声唤自己,“嗨,赵老师”。回头见是清洁工张彩凤。
张彩凤一手拿着拖把,站在水光盈盈的白色地砖上,脸上映着光影,显出奕奕的神采。她说,我昨天买到了很好的梅干菜,做了个“梅干菜焐肉”,下班的时候我给你拿过来,你带回去尝尝。
赵雅芝愣了一下,说,我们不需要这么客气。
张彩凤笑道,你不是说我手艺好吗,我相信你吃过我的饭后,还有念想。
赵雅芝是一个怕麻烦的人,她不想与周围的人多缠绕,这是她多年来的个性,更何况对方是清洁工张彩凤。在这楼里,她俩是平日里不必交集的两类人。那天晚上的交集只是意外,事后赵雅芝还觉得不妥,总感觉自己的心事被这女人窥去了一些,不合适,并且还是同一个单位的呢。
赵雅芝笑道,你手艺好,但我不可以领受别人这样的客气的。
赵雅芝拿着苹果往外走,张彩凤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她跟着赵雅芝往外走,她低声说,你这个星期天在家吗,我去给你打扫一下房间。
赵雅芝回头瞅了一眼这个热心肠的女人,心想,当初介绍你进来,真的是举手之劳,又不是多好的差使,不必感谢的。赵雅芝摇头说,这哪行啊。
哪想到张彩凤说自己在找星期天的钟点工活儿,已经接了三家的工了,她问赵雅芝需不需要钟点工。她圆圆的眼睛看着赵雅芝,目光没有丝毫偏离。
原来如此。赵雅芝心想,这么巴结,原来是想让我请她当钟点工,找工赚钱。
赵雅芝还真的需要一个星期天的钟点工,腿脚受伤以来,搞卫生不方便,上次雅敏介绍过来的那个太精明,超过五分钟都要加钱,好吧,还不如请这个张彩凤。
星期天上午,张彩凤真的上门来了,骑着电瓶车,带着各类小洁具。
她干了三个小时,因屋子好久没整理了,基础太差,所以即使打扫了三小时,还谈不上窗明几净,但比先前好了不少。张彩凤累得直喘粗气,说,赵老师,一次也就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下次来搞,就会好很多。
会好很多,这就包在我身上吧。张彩凤指着屋子四壁,划了一个圆圈,说,把这里搞得漂漂亮亮了,下班了就想快快地回来,因为是自己的家,能透口气,就不会整天把心耗在办公室里了。
窗玻璃闪着湿润的水光,映着窗外的桂枝和明媚的秋阳。赵雅芝心想这女工无意中还说出了一句富有哲理的话,就笑道,对对对。
张彩凤说,我服了你们,在那么一间办公室里每天要坐那么长的时间,这需要功夫的,我们这些人屁股坐不住的。
赵雅芝给了她三百块钱。一小时一百。张彩凤指着窗外小广场上的钟楼让赵雅芝看,她说,你家的钟不对,你看外面的钟,你家的钟慢了十分钟。
赵雅芝愣愣地看了一眼张彩凤,张彩凤严肃的脸色让她怀疑是不是所有的钟点工都是这样的脸色,计较的心。
赵雅芝从手里拿着的那只钱夹里又掏出五十块钱递给她。张彩凤拿过,一声不吭,从自己的钱包里找还三十五元给赵雅芝。
赵雅芝不要,说,算了。
张彩凤把钱搁在鞋柜上,说,十分钟,最多十五元。
张彩凤随后从自己带来的方便袋里拿出一个大大的保温盒,说,赵老师,我在你这儿吃了饭就去下一家,可以吗?
赵雅芝说,可以,你吃吧。赵雅芝指着饭桌,意思是你坐到那儿吃好了。
张彩凤在饭桌边坐下来,打开饭盒,里面有好几层,琳琅满目,红红绿绿黄黄。赵雅芝下意识地瞟了一眼,心想,确实是会过日子的人,也是知道这么辛苦劳作,需要补充好能量的人。
张彩凤问赵雅芝,你的饭还没做呢,要不要我帮你把饭做上?
赵雅芝慌忙推辞。其实,自从前几天张彩凤说给自己带来了“梅干菜焐肉”,赵雅芝现在对这一点变得有些敏感,她想,我就这么不会生活还要你管吗?她受不了别人的可怜。她对张彩凤笑道,我慢慢来,你是要去干活,我空着,我等会儿去菜场买几只螃蟹回来。
哪想到张彩凤笑了,哟,这个季节的螃蟹太贵,不划算,你看我这个“赛螃蟹”,不会比真的营养差。
张彩凤站起来,往厨房间走,看样子她真的要给赵雅芝把饭煮上了。像她这样的女工,有很多人习惯了里里外外一把手,都是这样劳碌命的性格。
赵雅芝心想,这钟点工包做饭,要加多少钱?
张彩凤没把饭做上,她迅速地从厨房里出来,手里拿着一双筷子和一个白碟,她用筷子从自己的保温盒里夹出一些什么,递过来,说,赵老师,你尝尝,这“赛螃蟹”。
赵雅芝皱着眉看着那碟子。其实心里好奇。张彩凤那多层的保温盒一格格摊在桌上,就像立马布置了一个野餐会。她闻到了好手艺的气息。
赵雅芝尝了一下嫩黄的“赛螃蟹”,颤巍巍的鲜香在味蕾上绽放,赵雅芝感觉有姜香醋味,还有鲜美。她说,这是啥啊,我听说过“赛螃蟹”,但这是用什么做的呀?
张彩凤说,鸡蛋呀。
就只是鸡蛋?
张彩凤说,是啊,最简单,我包你一分钟学会。她让赵雅芝尝尝旁边的“黄花菜焐肉”,是不是和平常的不一样?我这个加了一点紫苏。
她们就这么边说边一起把那几个格子里的菜都尝了,吃了。
赵雅芝这才想起来,说,哟,我不用吃中饭了,都饱了。她瞅着一扫而空的保温盒,笑着摇头,你没饱吧,你看你看,我一随意,就把你的也吃了。
张彩凤咯咯笑道,本来我就有意多带了一些过来,想着你做饭也麻烦。
赵雅芝脸都红了,她赶紧起身,去酒柜里拿出一瓶红酒,说,我不喝酒,这个是别人给的,你等会儿带回去。
张彩凤客气了一下,就接下了,说带回去给老何尝尝。
赵雅芝说,你厨艺确实不错,做清洁工可惜了,要不存点钱以后自己开个小饭店?
哟,张彩凤捂着脸颊笑道,其实会做饭的人多着呢,咱这水平虽也算可以,但拿手的也就几个菜,不够开店的,赵老师你觉得好,只是你特别不会做罢了。
赵雅芝捋了一下耳畔的头发,说,我是不会做菜,我不讲究这些。
张彩凤听出了一点情绪,赶紧说,是啊,赵老师你怎么会把时间花在这上面,有更要紧的学问要做呢,吃喝这些事也就我们这些没钱的人使劲琢磨,怎么划算,怎么实惠。
这么聊着,就说到了双休日出来做钟点工。张彩凤说,趁现在还做得动,想多赚点钱,至少得给女儿韩丹准备一份像样的嫁妆。
嫁妆?赵雅芝瞅着她笑,你女儿他爸都是厅长大人了,嫁妆你就不用费心了吧。
这话说出口,赵雅芝就觉得不妥了。因为这正是事实,所以对面这个做母亲的女工就更在意自己能给女儿什么嫁妆了。
果然张彩凤愣愣地看着赵雅芝,轻声说,嫁妆如果是房子车子,我做死了也不可能为她办好这些,而她爸能办好,但是这样的话,我就轻得像灰尘一样了,什么都没能给她。
窗外有音乐在响,“你是我的玫瑰,你是我的花,你是我的爱人,是我一生永远爱着的玫瑰花……”这个小区里的大妈最近也开跳广场舞了,她们就在窗外的小广场上跳。
屋子里的两个女人扭头看窗外,隔着桂树,有一些人影在舞动。
赵雅芝安慰张彩凤,现在的不少小孩未必需要爸妈搞好这些,很多人靠自己,他们根本不在乎爸妈为自己准备什么。
我在乎。张彩凤呢喃,这么多年都是她爸在养她,我已经轻得像灰尘了,所以我一定要为女儿准备好我的心意,我去老凤祥金店看过好几次,有一套纯金打的系列摆件很有意思,婚床、茶几、梳妆台、马桶、洗脚盆,外加十二生肖。我知道,这些东西,女儿大概也是不喜欢的。但老底子条件好的人家嫁女儿都是这样嫁,所以我一定要通通买齐。假如连这个都做不到,那我真是不配当娘,只配当灰尘了……
赵雅芝懂这个。但她安慰张彩凤未必需要以这类实打实之物,表达自己对小孩的好或亏欠,相信小孩子能懂。她拍了拍张彩凤搁在桌上的粗糙双手,说,看看这样一双手,女儿会懂的。
墙壁上有一幅水墨画,像一团即将融化的云朵。张彩凤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来那是一枝抽象的墨荷,她盯着那些线条,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她说,现在我连送她一个新房的卫生间的钱都没有,一个平方要两三万哪,想着这些,我轻得像灰尘了。她轻轻地摇头说,即使是灰尘,也想在她眼里重一点,掏心掏肝也想让她知道妈妈对她好,妈妈只是没钱。
刚才两个女人还在开心地品尝菜肴,就这么一瞬间哀愁在这屋子里流淌起来。赵雅芝安慰她,你女儿才大学毕业,结婚还要好几年以后吧,这事不急。
是啊,是啊。张彩凤笑道,所以这两年得多干点儿活,多赚点儿钱。
女儿结婚可能还要好几年以后,那就慢慢准备吧。而现在,急着要准备的是下下个月韩丹二十一岁生日的生日礼物。
张彩凤说,我知道她爸刚给她买了一辆甲壳虫。
这几年每逢女儿生日,张彩凤都在犯愁。本来自己就是没钱的人,可以不讲究这个,相信女儿也懂,但这两年自己却心虚起来,想着副厅长老韩给女儿的礼物,焦虑就像雾气一样弥漫,自己能给她什么呢。宝贝,在心里千般挂念的宝贝,怯于走近前去的宝贝,自己这个给人扫地的妈又能给你什么呢?
张彩凤呢喃着的这些,赵雅芝懂。她感觉自己眼睛里有水,好久没这样了。
张彩凤说,得给她买个包,那种名牌的包,你说LV合适,还是GUCCI合适?
这些词此刻从张彩凤嘴里蹦跳出来,好像并没不搭调。赵雅芝说,GUCCI更日常一些,小女生好用一些。
张彩凤说自己已经去店里看过了,样子好的,要两万多块一个,听说香港那边便宜。她问赵雅芝下个月去香港的时候能不能帮她带一个。她说自己也不懂哪些款式是新是旧,赵老师你懂这些。
赵雅芝问,你怎么知道我要去香港?
张彩凤说,去香港考察的名单不是挂在公司的公告栏里吗?
赵雅芝朝她点头说,如果腿伤到时好了,我就去,如果腿脚还是不利落,我就不去了,如果我去的话,一定帮你带,如果我不去,我小妹雅敏下个月去那边旅游,我让她帮你带一个回来。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天,清洁工张彩凤都准点来赵家搞卫生。因为勤快、利落、好用,雅芝甚至将她介绍到妹妹雅敏家。
由此,张彩凤像陀螺一样在双休日旋转于许多个家庭,忙累不堪。谁都知道她在攒钱,为女儿。也可能女儿并不需要,但她需要。
擦地、擦窗。在赵雅芝家,她还做一餐中饭,她说,这个时间点上,反正赵老师你也要吃饭的,我嘛,也正好把带来的饭菜热一下。
事后赵雅芝想,有的人就有这样的本领,她想和谁走近,就能以自己的意志走近前去,张彩凤就是这样的人。
当然,对于张彩凤对自己的热情、巴结,赵雅芝并没觉得不适,她只是在开始时不习惯而已。而热情本身,则是招人喜爱的。更何况张彩凤把动机坦然在那里,明明白白,为这动机,她费的心思和她对你的奉献,都坦然在那里,让人一目了然,这是有往有来,你心里明白。所以有一个星期天,张彩凤在做完家务后,说自己想请赵雅芝教用一下电脑,因为不会打字,无法给女儿发邮件……
她这样开口求助自己,就像那天想请自己从香港带GUCCI一样,赵雅芝没觉得奇怪,张彩凤就是这样用心的人。
在故事的现在这个阶段,张彩凤与赵雅芝的往来还只是职场生活中最微不足道的插曲,因为有更强劲的主旋律在写字楼里萦绕,比如安安扛上了赵雅芝。
两人的正面PK,发生在赵雅芝重返职场的第三周。这说明安安按捺了多久啊。事情的起因是赵雅芝交给强总一份文案,她很得意的一个创意方案,她已为此酝酿了好几个月,即使是在遇车祸伤病期间她也在构思,其核心创意是将一场文化展会现场设计成一本打开的杂志,每一个展厅,就是杂志的一个立体页面,她给它起了一个名称“活动着的杂志”。她把它直接交给了强总,说,这是打开了平面纸媒与立体传播的通道,实现了媒体融合,我觉得是有意思的。
强总把文案放在桌上。他轻拍着它,笑着点头,问:安安知道这个方案吗?
赵雅芝一愣,看了一眼窗外,她的视线好似掠过了轻尘,她笑道,我还来不及跟她讲。
强总点头。
这个文案被强总转给了安安,让她研究一下。
对此流程,应该没有异议,因为安安是代理总监,无论文案,还是可行性分析,以及最后的执行,都需要经过她这个流程中的一环。这是职场的规则。赵雅芝虽然不屑,但也明白这个道理。
问题是安安居然不认同这个绝好的创意。办公室里,人人埋首于自己的活儿,安安在QQ上给赵雅芝发了一条信息:赵老师,请你到我这边来一下。
赵雅芝就来到了她的办公桌前。
安安用手指拍拍文案,微笑道,赵老师,我看了你的设计,想法挺酷的。她极短的头发像刷子一样,根根挺立,衬着精干清秀的脸,有一丝威风,她言语里有笑意,而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冷神色,被赵雅芝捕捉到了,于是赵雅芝就知道了她让自己过来不是为了夸自己,而是要表达商榷的意思。
果然安安说,但是,有点问题,客户想要的是全方位最大化的传播,赵老师你的设计还是偏向平媒,以杂志的概念演绎产品细节,它不适合做互联网的传播,花这么大的人力物力做线下活动,虽有创意,但划不来。
赵雅芝说,我把一本杂志做成了立体,这是多大的创意啊。
安安说,是啊,是啊,但我的意思你应该懂。
赵雅芝说,我还真的不懂。
安安愣了一下,赵老师一向从容的脸上正在升腾起过激的情绪,这也刺激了安安自己,她说,我的意思是,要有互联网思维,依托互联网传播这个原点去布局,这样才有意义。
越雅芝用手指点了点安安的电脑屏幕,笑起来,说,这楼里现在人人都在谈“互联网思维”,我怎么没看见谁真的互联网思维了?
安安说,这是我们现在该努力的方向。
赵雅芝没听安安在说什么,她只管自己笑道,我不仅没看见谁真的拿出了互联网思维,甚至连我们过去跟客户讲一个好故事的本领都没了。
赵雅芝站起来,回到自己的办公桌,拎起包,下班走人。
鸡蛋里挑骨头。赵雅芝心想,她昏头昏脑地走出了办公楼。
夜幕已经降临,大楼前的绿地广场上,许多人又在跳广场舞了,一些孩子在跑动。
赵雅芝在芭蕉丛旁的石阶上坐下来,因为想着回到空空的家,心里就有隐约的烦躁升起来,那还不如在这儿坐一会儿,让郁闷消散一些再回去。
在她的右前侧,有两支队伍在跳舞。他们的音乐有点打架,一个是《小苹果》,一个是《爱情香水》。再仔细看,两支队伍的状态好像也有点打架,尤其是各自前方的领舞者,那两位大妈,每一个过路者都能感觉出有一股遥相对应的烟火,正在她俩的头顶上方盘旋,在空气中噼啪作响。有人的地方,就有PK。赵雅芝心里有幽默感上来,她对着这空地,这城市正在升起的夜色和灯光,像鱼一样呼出心里沉积的气息。
突然她听到有人在叫自己,呵,是妹妹赵雅兰,她正在舞蹈队伍中。
每个夜晚,雅兰总是到姐姐公司门前的这片小广场跳舞。现在她正在跳舞的队伍中向雅芝挥手。
雅芝笑笑,她看着雅兰跳。没想到她跳得挺像回事。赵雅芝想起来,小时候自己和两个妹妹曾入选学校“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三姐妹搭档跳“花儿朵朵向太阳”,是学校的代表作品。那时候不怎么上课,同学们也是这样排成一队队跳舞,“延边人民想念毛主席”“草原儿女”,童年夏日里的蝉声中,穿着白衬衣花裙子,挥着手臂跳啊跳。三姐妹中雅敏舞蹈感觉最好,总是站在中间。每次表演结束,脸上涂得红红的三姐妹,一路回家来,走到弄堂口时,左邻右舍看着,小小的心里是那么骄傲。在回忆中往日的情景近在眼前。这一代人,生活一直处在巨大的变动中,回过头去好像在梦中一般,因为那些片段彼此没有真正的逻辑点。
此刻绿地广场上,那些已经不年轻的同龄者在舞动,齐刷刷地转圈,摆手。除了伴奏音乐与往日不同,一切都宛若继续操练。赵雅芝有些恍惚。四周是城市CBD区域宛若水泥森林的高楼,星星点点的灯光映衬着千万扇加班者的窗口,像细密的蜂窝。让她越来越纠结的利星广场写字楼,就在身后。她坐在这里发愣,像大楼下一个微小的雕像。
赵雅兰依然在队伍中起舞。每次转身回首之际,她总是向姐姐挥挥手,然后又招招手,那意思是,你过来一起跳吧。
赵雅芝发现雅兰瘦了。
一曲跳罢,雅兰过来了。她对姐姐说,一起跳吧。她知道医生建议过雅芝跳广场舞,只是雅芝哪肯试啊。
但是雅兰没想到,今晚居然不同,雅芝竟然站起来,笑着扭了一下腰,举手过头顶,模仿了一下她们刚才的动作。
今天可能是赵雅芝心烦意乱,想要宣泄,也可能是雅兰的舞姿打动了她,所以当音乐再次响起,妹妹雅兰拉着她走向舞队时,她没有抗拒。
她跟着舞曲轻轻扭动起来。《最炫民族风》,她熟悉这首快烂大街的曲子,因为这是儿子赵悦鄙视的音乐。她曾经调侃儿子眼高手低:嘿,你说烂大街,那也先得让它在大街上烂了,才能判断它是不是好音乐。儿子为此与她争论“经典是不是需要时间和公众的验证”,结果谁都没说服谁。
现在,赵雅芝跟着妹妹笨拙地跳着。她能跟上节奏,慢慢地,手势也搭调了。但是对这舞蹈本身,她无感,并且知道自己的动作一定不好看。她看着周围那些起舞者的沉静脸色,有点开小差了,心想,她们过得快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