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牌局
说起牌局，不能不想到输赢。牌局为休闲所用，调剂生活而设。虽说只是玩玩，找找乐子、逗逗闷子，见亮儿、带彩儿的刺激却是断乎不可缺少的。输与赢构成的游戏因此符咒一样提升了人的百战不厌：赢的一方希图扩大战果；输的一方却时刻都想咸鱼翻身。这就造成了牌局不断、战事频仍。从这一点上说开去，人性的骨子里，赌性实在是与生俱来的魔鬼，随时都会蹿出来撺掇一些什么、主宰一些什么。几个嗜好相同的人一旦彬彬有礼地聚到了一起，迫不及待地分东南西北方向坐下，平和中便有峥嵘竞现了。牌一抓上手，所有的烦恼、惆怅顿然不知了去向，得与失的比照穿插因此成了牌桌上特有的风景！长驱直入的马踏连营也好，江河日下的背运扫兴也罢，风水轮流转，东边日出西边雨，身在彀中的人无不沉湎其中、踌躇满志。一圈儿打下来，输了，还想卷土重来再扳它一圈儿，将丢失的本“熬”回来；一局打下来，赢了，还想乘胜追击再胜一局，来它个好事成双、彩上加彩。这时候的输赢仿佛都不是血汗所挣的钱了，实在不过是尔尔的一张张纸！而这一张张纸在牌桌上是没有固定的主人的，轮轮回回记载的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变化，究竟谁给谁发工资、谁是谁的银行，不到曲终人散是分不出结果的，笑到最后的没准儿正是自己哩！牌桌上的人都是这样善于安慰自己、体谅自己的，连平时抠抠索索、一粒黄豆也作两口下酒菜的铁公鸡，这时候也豪气干云俨然换了个人！
输与赢，当然不仅仅体现在成效浮凸的立竿见影上，更表现在自我满足的精神陶醉上。举一个简单的例子：狠斗私字一闪念那年月，即便是冠冕堂皇的发号施令者、抱成了一团的同一战壕里的战友，不也在相互警惕、彼此戒备的同时，放浪形骸地围坐在一张张方桌前甩老K打扑克吗？拱猪也好，升级也罢，输者头上顶着的鞋子或脸上贴着花花绿绿的纸条不也营造了赢者的乐不可支？更有寻常百姓无处不在、令人捧腹的抬杠，“嘁，我能输？输了你走到哪我爬到哪！”“错了把我的姓字往倒里写！”还有喝酒时脸红脖子粗、声势煊赫的猜拳行令，还有孩子们玩的“虫拱杠，杠打虎，虎吃鸡，鸡鹐虫”的相互为捉、彼此设伏游戏，瀑布一样喧嚣在屋里屋外、原野村头，不服输的冷芒揭示相同的单质特征不都写大了人的自负？几乎所有的目光都牢牢地镶嵌在赢字上，却很少有人会想到输。事实上，输是普遍存在的，赢家究竟能有几人？更何况，赢了牌局的人就一定能赢得生活？赢了生活的人就一定能赢得牌局？
陆家桥这种见亮儿带彩儿的勾当既老少咸宜，又有着悠久漫长的历史，尤其是进入了冬腊月。这种“牌局”也分年龄层次的不同而有所不同，各有各的玩法。小孩子家玩的是掷猴子（即掷骰子），对天对地对麻子地瞪大了眼睛比大，输赢只是几张画片；老年妇女们玩的是油葫芦（一种长条形纸质的麻将牌），叫抹牌，“抹一把吧！”一呼即应，“赌资”仅仅只是一分两分钱，以打发时间、消磨时光为主要目的；岁数大的男人则以搓麻为主，“赌注”常常是口袋里的一包烟，烟抽完了，牌局也就散了；争强好胜的青年人则喜欢打杵（扑克牌的一种玩法，以黑A、花A为杵，亮出找朋友叫宣战，三打一或者二对二），闲暇得空便要“杵”它一回。只不过这样的机会很少，不够手的时候居多。年轻人差不多都长途跋涉外出打工去了，剩下的也大都在附近的企业找点事儿干干，挣点儿早出晚归的钱。只是年关一到外出打工者纷纷而归时，那情景就截然不同了，一年出门在外，什么样的苦都吃了，什么样的累也都受了，还不该歇歇、玩玩？找找乐子、相互联络联络感情？腰里别着的那沓子钱往媳妇或父母手里一交，屁股下的板凳还没坐热，便呼朋唤友地杵上了。于是，一屋子的烟气缭绕，一屋子的吆五喝六，从傍晚缭绕到半夜，从半夜吆喝到天明，直至精疲力竭、两眼充血，然后倒头大睡再来。用这种方式宣泄自己的心情，放大对根性世界的认知。十天半月之后，他们又将踏向各自的征程，踏向属于自己的繁忙与琐碎，并且一年之后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因此，他们要抓紧时间重温旧梦，享受闲暇提供的愉悦、放纵带来的无拘无束。陆家桥人从来不认为这种赌是赌，而只是有益无害的“穷开心”。再一说，即使是赌，不输房子不输地的一争高下，至多输的是那么一小点儿鸡毛蒜皮式的心疼，与得到的充实、快乐相比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不管怎么说，因时随兴的牌局既是休闲的娱乐工具，又是打发无聊、挥霍剩余精力的消遣载体。正常交往中得不到的东西牌桌上往往轻而易举地就得到了。比如同有此好的人进得村来，相关人物总该陪着玩一玩、乐一乐吧？玩了乐了要办的事情也就有了眉目了，这种不是赌的赌就成了刻意招待了；比如求人帮忙从中斡旋，吃完了喝完了，乘兴麻几局也是应该的吧？这种麻就有了奉献的意味了。陆家桥人向来不玩大的，即使想玩也玩不起；玩大的只是隔山隔水的“听说”，而听说总是被夸张打上了醒目的标记的。“听说”中总有那么几位财大气粗者时不时便聚到了一起，酒足饭饱之后就要试试手气，考验考验彼此的胆量了。通常情况下，他们摸十点半（三张牌），来“怕四”（五张牌）。摸一张牌下一笔赌注，玩笑之间，几百元上千元便堆码在那儿了。这种赌，输赢一般都很大，至于大到了什么程度，外人则不得而知。据说有备而来的人常常在自家轿车的坐垫下还预备了一份备用的，以防输得一干二净时出乖露丑。而这份备用的据冷眼旁观者估计，起码也得有好几万哩！
陆家桥过去流传着这样一段顺口溜：“正月里过年，二月里赌钱，三月里看戏，四月里种田。”这段顺口溜概括的大概是上个世纪合作化之前村民们的状况，已不能代表陆家桥今天的精神风貌了。唱戏与过年已截然不能分开，打打牌找找乐子的日子则提前到了冬腊月，远方游子陆陆续续的一回家，杵桌上的牌声便噼里啪啦响了起来。杵桌上的牌声从门缝里往外一钻，年的气味就益发浓郁了。
6.隔壁的门环响得不正常
陆家桥村委会主任孔凡正偕同镇派出所副所长曹玉田，叩响了陆雪仁家院门上那两个硕大的兽形铁门环时，陆元盛家的牌局已经开张了。牌桌前坐着的四个人在陆家桥都是不可等闲视之的人物：上首是猛志仍在，而今只能落寞度日、赋闲在家的陆元盛；下首是无论财力抑或是腾骧八极的气势在陆家桥都无人能出其右、与之比肩的陆尚能；左首的陆元望表现得最为抢眼，洗牌这种牌桌上唯一的劳动都被身为稻米加工厂厂长的他主动承包了；从城市来乡村创业、开办生态养殖场的帅开文坐在右首，此时的他虽然竭力镇定、坦荡自己，可内心的虚弱、躁动还是一无遗漏地都挂在了脸上，以至于抽牌出牌动作都像是一犹豫再犹豫。其实，他的这种犹豫并非体现在哪张牌的出不出上，而是对上家陆尚能故作豁达的揣摩上。红红黑黑的牌面上尽是管月翠顾盼流连的眼神，管月翠却是陆尚能离婚未离家的前妻、屋主人陆元盛的小姨子。一句话不慎，没准儿就招惹了是非，引来了雷声大作哩！
今晚的牌局是陆尚能撺掇的。此举何意？帅开文不用猜也能了然几分，但纵然心知肚明却不能不来。天上有雨，迟早是要下的，大不了淋一身湿罢了。只不过那雨是瓢泼样的下个不停，抑或是夹杂着拳头大的冰雹一砸一个鼻青脸肿，就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了。所以，并不觉得无所谓的他却也觉得无所畏。
陆元望已经提前过了话。即使未过话，陆元盛也在为两人如何能坐到一起伤透了脑筋哩！陆元望一过话，岂不正中了下怀？毕竟人怕见面嘛，不能见面的怨怼怎样化解？隔岸的悬崖如何跨越？何况，坐下来打打牌解解心结，这也是一种沟通方式。心存隔膜、相互设防的陆尚能与帅开文现在需要的就是见面。尽管这种见面充满了耐人寻味的尴尬、难以把握的变数。
他们玩的是杵。
陆元盛对打杵没多大兴趣，更谈不上有什么特别的技巧、精妙绝伦的技艺了，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充其量也只是二五眼、糊弄事。他之所以学会了打杵实在是情非得已：那些来乡里公干的、采访的、洽谈项目的、联系相关业务的，晚上没事干了，总得有点儿娱乐活动吧？可他们连影院都不愿进，偏偏要打杵，就这样赶鸭子上架似的学会了。有些人是得罪不起的，迎来送往之时一把手奉陪既是脸面、又是礼节。人家都提到如此高度来认识了，你不乖乖就范能行？何况，杵一杵，也是为融洽感情嘛，并不单纯只是为了胜负！只是负的时候一定得光明正大地去负，胜的时候想不胜也必须得胜，牌桌上的胜负与抓到手的牌好牌坏无关，却与生活中的胜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失是为了得，退是为了进。这就是功夫！如此上阵操练、斩杀，倒也轻车熟路起来。由生而熟，由此及彼，技艺竟也日益精进了。渐渐地，便发现了杵桌上的许多妙处，有了许多感悟和收获。这才明白，小小的牌桌也是大大的舞台，一张张牌的排列组合，无不使粉墨登场的人充斥着率性的本真。在这里，找朋友、帮朋友、使睚眦欲裂的人交了心成了肝胆相照的诤友至交并不鲜见；天涯之隔的陌生人由此变成了铁哥们也并非绝无仅有；许多令人头疼、不可化解的矛盾一经码上了杵桌，死疙瘩便在威风凛凛的杵制造的来回冲突中自然而然松散成了活结；许多心有积怨、相互诟病攻讦的人经不得三杵五杵，脸上便阴转晴，晴而灿烂，一笑泯恩仇了。其中的道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就看你如何在牌桌的方寸天地乘着杵的战车纵横驰骋于心思的沃土了。只可惜，脑瓜里刚刚悟出了什么的他，就被市场轰然而响的鞭炮从一把手的位置上“崩”了下来，灰头土脸地降职为副手，随之而来的就是解甲归田、提前离岗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啊！那些有事没事上赶着找他玩玩的人就此不知了去向，来谈心的不再来谈心，要采访的不再来采访。随着门庭冷落、门可罗雀，深居简出的他就只能在枯坐中回味酸甜苦辣的打拼岁月，找出其中的满足与遗憾了。今晚的牌局是村稻米加工厂厂长陆元望出面组织的，他不会来别的，只会玩杵，说是聚一聚开开心，其实一听是这几个人他心里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陆元望是他的已出了五服的叔伯兄弟，虽说是厂长，里里外外就他一个人儿，只有一台碾米机，外加一台粉碎机。碾米机这头倒进黄灿灿的稻谷，那头就流出白花花的大米。只是什么都能吃，吃进去就吐出了粉末的粉碎机却闲置成了摆设，很少能派到用场，因为陆家桥的家家户户基本上都不养猪了，嫌那是赔本赚吆喝的买卖，费心劳神的没收益；而养猪专业户们是不屑用晒干了的山芋藤、晾干了的小叶鱼草粉碎作饲料的，那些东西出粪多营养少不能催膘只能拉大猪的骨架，何况，“猪多，肥多，粮高产”的时代已经过去，粪积得再多能比得过立竿见影的化肥？再一说，你糊弄猪，猪不糊弄你，能快速长肉？现在的猪饲料都有科学配方，都掺杂着生长素，几个月一喂，吹气般地就肥了。饲料市场竞争激烈，饲料又都那么便宜，谁不愿图省事追求利益的最大化？所以，粉碎机偌大的一个铁家伙就那么一直空置着。稻米加工是种十分简单的劳动，属等待的活计，田里田外的农活什么也不耽搁。平时，陆元望并不呆在加工厂，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有人碾米，提前打个招呼就得。一年的收入虽不十分可观，却相对稳定不可小觑，比一心一意守在稼穑里劳作强多了。他家去年盖的五间大瓦房就是这些年从碾米机的隆隆声中响出来的！吃水不忘挖井人，想当初承包时，倘不是有远见的陆元盛三番五次地开导他并且从中说合，加工厂是不会如此轻易地落到他名下的。心里惦记着这份情，说话办事就显出来了，有理没理总有三分向。不过，今晚的牌局虽由他出面组织，要消遣消遣、热闹热闹的却是陆尚能。陆尚能特意提到了帅开文，这一提，陆元望就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名列其中了。帅开文是儿子陆尚林高中时的同班同学，两人私交甚笃，又因为儿子的关系来到了陆家桥，却偏偏对陆尚能离婚未离家的女人情有独钟，日常工作、生活都离不开管月翠打理、照应的陆尚能岂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遭遇后院起火、总是谋定而后动的陆尚能究竟心里作何打算、有没有出狠招的可能虽不得而知，但这两个陷入了是非之争的人能坐到一起毕竟是个好事，坐到一起就意味着可以坦然面对，这个和事佬他不能不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