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泵又开始喷珠溅玉、扬起一道一泻而下的瀑布时,多了个心眼儿的雪泥老汉锁上了泵房又在锁孔和地面上分别留下了记号,接着又仔细地在周围巡视、搜索了一番,并且煞有介事地大呼小叫:“狗小子,你给我出来,你爷我看见你了,再要进屋拉闸,看我不揭你的皮!”“告诉你狗小子,闸上我绑了铜丝通了电,千万千万别碰,一碰就得翘辫子,翘了辫子可别怪你爷我没打招呼啊!”四面八方都喊了个遍,直到确信猫起来的人听懂了话里面的意思,这才朝岗东头走去。走几步还不放心地回头瞅一眼,生怕有人从不知道的什么地方突然冒将出来蹲蹲伏伏地朝泵房“猫”去。
但是,忐忐忑忑、迟迟疑疑的他还没能走到第二次踅回的地方,老汉担心的事随之又发生了:前面的水照旧哗哗地流去,后面的水却又断续了!
“妈妈的,你这是找死哩,你干吗要找死哇,找死也不能昧着良心拿我当杀人犯呐!这可如何是好?出人命了,出人命了!”
魂飞魄散的老汉边往回跑边在心里嘀咕。腿也软了,气也粗了,焦黄焦黄的脸上简直没有了人色。好不容易才挣扎着挨到了泵房,抬眼一瞧:泵房周围依然如故,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泵房上的锁是怎样锁的仍是怎样锁着,刻意将锁眼朝天摆出的斜斜姿势仍旧锁眼朝天没有丝毫挪动过的迹象,刻意在门前垫的那几锹土上也没留下任何可供质疑的印痕。心慌意乱地打开锁推开门一看,老汉砰砰乱跳的心才落到了实处。心虽然落到了实处,但脑袋瓜却“嗡”的一声大了!
电闸下方蜷曲着一只黄鼠狼,一只显然被电流击中、打落在了地面的黄鼠狼,虽然周身还透着软乎乎的余热,腿胯甚至还不时痉挛着踢蹬一下,却的的确确已然咽气绝命赴黄泉。
“妈那个镰刀,邪了,这东西怎么会想起来拉闸?它干吗一而再、再而三地进来拉闸?”
对这种神秘动物几乎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雪泥老汉也百思不得其解,他被这只黄鼠狼登高爬低的古怪、执拗弄迷糊了,思维一时失去了走向,目瞪口呆得如同泥雕木塑。许久许久,他那双已呈泥浆般浑浊的眼神才倏地掠过一丝儿亮光,蓦然间恍有所悟;遂提起平锹,沿着水流方向往前走去,不时用锹拨拨这蓬乱草,铲铲那片荆棘。
他在寻找黄鼠狼的洞穴。他断定黄鼠狼的洞穴与黄鼠狼的一再拉闸不无关系!
终于,在水渠一个急转的弯口,雪泥老汉的狐疑得到了证实:由于遽然受阻,被迫变向的水流冲撞着骤然变高,以至于本来十分干燥、于红花绿草中掩蔽得十分巧妙的洞口,时刻面临着倒灌的危险;洞口下方板结的硬土已经被水洇湿,滋着亮光的湿泥上清晰地留有黄鼠狼五朵梅花般的足趾印,趾尖的指向都是朝着泵房的方向。雪泥老汉苦笑了一下,习惯性地吐口唾沫润了润手,不紧不慢地“吭哧吭哧”挖了起来。结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洞的极深处掏出了被黄鼠狼揉捻得极其绵软的稻草、棉花以及各种羽毛做成的窝,窝里面有三只褐色绒毛已长至脖颈的仔鼬,仔鼬的旁边有两只只能睁眼却不能动弹的老鼠,一条吃得只剩下了上半截身子的死蛇。
黄鼠狼的繁殖期在冬末春初,哺乳期则在春夏之季。对黄鼠狼有过深入了解的人都知道,这时候如果有一只雄鼬遭遇不幸,其中的一只雌鼬就会失去交配权而无法生育;这时候的雌鼬如果遭殃,它所哺育的仔鼬就会得不到食物而活活饿死。故百思不得其解的雪泥老汉一经发现触电而亡的黄鼠狼是一只正处在哺乳期的雌性时,立马就想到了它拉闸的原因:水泵喷吐的水流对它的居所构成了威胁,而它又不便易穴它处,所以,顺着水流便找到了泵房,毫不犹豫地将电闸拉下——这种事它只要看见人做过一次便模仿得惟妙惟肖(记忆深刻的是,年轻时的一次远途狩猎,他借居的那间民房接连好几个晚上出去时灭了灯,早晨回来时灯却兀自亮着,觉得莫名其妙且又得不到合理解释的他经过数次侦查,才发觉原来是一只黄鼠狼捣的鬼。黑暗中黄鼠狼用嘴叼起灯绳朝下一拽,“咔嚓”一声灯便亮了。正是这拉出了光亮的“咔嚓”一响,才让他看见了那只对灯顾盼、未能及时逃离的黄鼠狼)。岂料,知其一不知其二的它虽然次次都能得逞,轻而易举地就达到了目的,却在再一次的故技重演时,陷进了人为的恶意——触碰到了铜丝,踏进了万劫不复的地狱!
心里头不是滋味的雪泥老汉将三只仔鼬一一捉住,用外大褂兜住,拎回了家中,放进了篾编的鸡笼里,又将那条半截死蛇切成了几小段,看了会儿仔鼬争食,便不慌不忙地蘸着水,磨亮了扁铲般小巧的黄狼刀,先切掉黄鼠狼的四只爪子,然后挑开唇皮,用脚踩住褪了皮的唇颐,双手自下而上一扯,“滋啦”一声,像脱衣服似的,一张完整的皮便褪了下来。雪泥老汉干这种活是轻车熟路,快捷得就像薅田里的稗草,心到眼到手到。随后,用剪刀顺肚腹笔直剪开,分别用三根小竹棍一竖两横地头尾相撑、前后足相撑——此时的皮毛虽不值一钱,但扔了毕竟可惜,晾干后作冬日暖膝用,倒也着实能抵御风寒哩!
雪泥老汉怎么也没有料到,三只刚刚睁开眼睛的仔鼬在他的堂屋里只待了几个时辰便不见了——半夜时分,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忽然将他惊醒,一股浓烈的腥膻味直入鼻吸,他知道这是黄鼠狼进屋了。连忙抻亮电灯。灯光驱逐了一地的黑暗时,一条白影飕地朝门口猫洞射去,伏身钻出时又蓦然回过头来,两粒绿宝石般的眼睛就那么诡秘地凝视着他,那里面闪烁出的荧光透露的显然是深深的敌意。
这只黄鼠狼竟然通体都是耀眼的白色!
老汉顿时错愕的不能自已。他打了大半辈子黄鼠狼,从未见黄鼠狼有白色的。这种异数只有传说中才有,而传说总是将其鬼魅成无所不在的一闪即逝。只要被它记恨了,那就与心惊结伴、与胆战为伍了!雪泥老汉读得懂白鼬此时的蓦然回头,那是一种挑战,无法剥离的恶毒。大概它把雌鼬触电、掘掳仔鼬的罪责都归结在他身上了吧?否则,盗走了仔鼬又屏蔽了仔鼬的它干吗不急于走开,非得亮亮相让他认识认识呢?
雪泥老汉下意识地看着洞出了碎裂、破出了窟窿的篾笼,脑瓜儿里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他的心跳紊乱了!
那之后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白鼬未来骚扰他。
不可思议的造访却在九月将尽的时候突然接二连三地发生了。
先是白鼬于夜深人静之际频繁地光顾他家,翘首望月地在院子里低低地吠叫着,在屋子里出没着,随后老汉衣柜里的衣物被拖出丢了一地,码在最下面的那张黄鼠狼皮忽然不翼而飞,第二天上午竟然在陈家山上首墓地的一座坟洞前出现了,是三家村的青年妇女谢玉娥发现的。大概未曾硝过的皮子太过干硬无法拖入洞中只能卡在洞口吧?四顾无人的谢玉娥便顺手捡了起来。此后没过多少日子,她家的大黑狗不知为何忽然出现在这座坟冢前,一只爪子伸进了洞里,像是和谁拔河似的怎么也拔不出来,就那么丢魂失魄地狂吠着,直到有人跑了过去,黑狗的爪子才一拔而出。令人大惑不解的是,体型剽悍、八面威风的大黑狗从此竟胆小如鼠,再也不敢独自来这里溜达、闲逛了,有人牵着它来它也死犟着脖子往回挣,哀哀地号丧着,不敢踏近半步。狗的忠诚、灵性就此丧失殆尽,有人甚至在腊月刚到的那天早晨眼睁睁看着一道白光从谢玉娥家一闪而出,黑狗却躲躲闪闪一味傻望着,既不敢汪汪出声,更不敢凶神恶煞地扑过去;而一眼睃见白光没入小径草丛的谢玉娥小姑子陆艳芳好奇地追了过去,不料刚刚追了几步,就像被谁施了定身法似的一动也不动了:嘴微张着,两眼失去了焦点……回家的当晚便发起了高烧,说起了胡话。
田地里的活儿这些年大都是老弱病残耕种,青壮年们都外出打工挣钱去了,三家村在家的男子汉尤其少得可怜,提胆壮气的神经主要置放在这条狗身上。但大黑狗仿佛和白鼬签下了什么协议、达成了什么默契,只要白鼬远远近近地一出现,本来颈毛劲耸的大黑狗转瞬便阿谀地摇着尾巴伏下身子再也不发一言,任尔长驱直入,眯缝着眼睛只当没看见,而且一俟有人靠近还汪汪大叫地为其通风报信。来去无常的白鼬虽然快捷如风,却从此再也不曾于雪泥老汉家进进出出,光顾的只是谢玉娥家的那幢房子,尤其是万籁俱寂之时。一进去便这里嗅嗅,那里闻闻,像是在寻找什么。吓得谢玉娥一到晚上就风声鹤唳,缩进被窝瑟瑟发抖。据说,她的衣物常常莫名其妙地被捯腾了一地,有一次甚至大白天的还蹿上了床叼着褥子使劲地往地上拖拽,一听出她进屋的推门声立即化作一道白光不见了。
白鼬抱着人骷髅立上坟尖叩拜四方、朝太阳打躬作揖的瘆人一幕沸沸扬扬地一传开,白鼬制造的鲜为人知的恐怖细节就被谢玉娥挤牙膏似的一点一点挤出来了。白鼬的诡异和神秘因此得以从这只舌头接种到那只舌头上,从这张唾液四溅的嘴唇移植到那张唾液四溅的嘴唇上。只是接种、移植之间,已经发生的或正在发生的那一切已不知不觉被新的揣度和猜测改造了,涂上了一层层光怪陆离的色泽。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被不同的目光相同地闪烁着,像是急性传染病的病毒,从三家村急遽地传染上了大村,风一样地刮遍了村庄的每一个角落。
人们真是谈白色变,对白,噤若寒蝉。
于是乎,有人开始“咔咔”地磨黄狼铲了,从废弃物品中翻出了多年弃置未用的旧弓。
这才知道,从不显山露水、喜欢孤品、独断的雪泥老汉,早在人们还不知道有这么一只白鼬存在时就已经跟踪它了,并且开始了一步一紧逼的猎捕。
从不率性行事、总是拒绝与不明不白结伴而行的陆雪仁,却是在白鼬之风刮得最为猛烈时才拎出了黄狼弓、提起了黄狼铲。
但是,雪泥老汉只在九月末十月初接连下了几个晚上的弓,不知何故忽然地就金盆洗手了,除了截取白鼬的一小截趾爪外,他收获到的还有一脸的讳莫如深。
雪泥老汉的黄狼铲说放下就放下了,陆雪仁的黄狼弓说提起就提起来了。进入腊月后,自那次在大街上无巧不巧地邂逅了那两个神秘的目击者,详细询问了抱着人骷髅的白鼬是怎样吊诡地将它的“人立”码上了坟尖,如何转着圈子地在银装素裹的雪野上变得更加醒目的各种情形后,他已经披星戴月地与玄而又玄的白鼬云里交手、雾里过招达五次之多了。虽然每次都郁郁而归,但郁郁而归的他每次都因了这种“郁郁”而激发出了新的活力。
这不,心犹不甘的他今晚又拎着弓提着铲走向了幽暝的大野,走向了神出鬼没的白鼬踩出了三行五朵梅花状的足迹、间杂着盖下了一枚枚杵形印章的打食地方。只是,当他颇为踌躇地“唰唰唰唰”四铲子挖开了一个深约七寸的洞口时,却全然没有想到,此刻,镇派出所曹副所长在村长孔凡正的陪同下正急急风地朝他家走去哩!
白鼬困扰着陆家桥人,但困扰陆家桥人的又岂止一只让人觉得恐怖、不知是什么来历的白鼬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