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开文原是县毛巾厂工人，家境原本不错，颇有些积蓄。厂子一黄后给人打过零工，却舍不得豁出人格将自己固定在逢场作戏的位置，换取些微的报酬，未等烟视媚行的女老板勃然大怒地炒他，他便抢先炒了春心暗动的女老板。再后来，惺惺相惜、同病相怜的几个人凑到了一起，干起了贩鱼的生意。没赚钱的时候，大家伙都憋足了劲想赚钱，几趟跑下来，赚钱了，看到了奔头，各人的心头都打起了小九九；不知因为什么，忽然间就有了隔阂，起了戒心，从此矛盾迭出，口舌不断。身在漩涡中的他思谋来思谋去，见忍气吞声不是路数，随波逐流不是法儿，只得拂袖而走，省得相互看着别扭。一个偶然的机会，大学毕业在京城当记者的陆尚林来县城采访，顺便看望了这位当年的同学，拜读了他在报刊发表的一些文章，也拜读了他郁郁寡欢、寂寞难挨的当下。采访完毕便生拉硬拽地将他拖到了陆家桥，要他领略领略美丽的田园风光，呼吸呼吸山野清新的空气，看看燕飞，听听鸟啼，换一个角度审视自己。不想有心栽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荫，这一转转、看看，竟转出了帅开文的好心情，看到了自己应有的位置。站在疥疤一样起起伏伏的松树山前，帅开文的话多了，眼神不够用了，情不自禁地用脚步丈量未来的帅开文心潮澎湃起来。流连忘返的帅开文深思熟虑地对陆尚林说：松树山端的是充满了诗情画意的好去处，如果有可能，他想在这里干一番事业，将自己的下半生旗帜一样竖在这里！他说：“我可不是说着玩的，告诉你，这个忙你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而且一帮就得帮到底，我看上这里了——我要在这里养鸡、养兔！”他像接通了电流的水泵将头脑里那些杂花生树的憧憬一下子哗啦啦地喷吐出来，哗啦啦喷珠溅玉的瀑布里飞翔起了一道夺目耀眼的绚丽彩虹。说得广闻博识的陆尚林不住地点头，直夸他有点子，不仅可以与喜爱的动物为伍，而且还可以将闲云野鹤般的生活落到了实处。安慰时塞给了他一颗定心丸：“我看你的想法完全可以变成现实，反正山也是荒在这里无人看管、照料嘛！”松树山距陆家桥约两公里，是个占地有着数千亩的沙岗。奇特的是，隆起的低洼之处，竟有着一口十余亩的山塘，粼粼波光倒映着丽日蓝天。山塘周围松树高大、笔挺，不时响起鸟群叽叽喳喳的啼啭，闪过野兔一纵而逝的身影。松树山土质瘠薄，浮表层是红黄的砂砾和胶黄的黏土，一锹挖下去，便是风化的和未风化的石头。这些石头有的用镐一碰就酥了，有的却像花岗岩那般坚硬。大概山塘周围的土质经年受水的滋润连砂砾都氧化了所以极其肥沃吧，黑亮亮用手使劲一攥便顺着指缝里往下滴油。只是这种土壤绕塘一圈的面积太小了，稀少得就像我们常见的秃脑壳的人头上盘着的那绺头发，三五步一走，红黄的砂砾便在脚下沙沙直响。松树山原名垸子岗，1958年“大跃进”小高炉遍地开花时，吃大食堂、提前品尝共产主义生活的陆家桥人实在炼不出钢铁，又不甘落后，做社会主义的绊脚石，只得退而求次之，将“端起巢湖当水瓢，哪方干旱哪方浇”的劲头，强化到绿化垸子岗这块不毛之地上。老少出动，没日没夜地大战了三月之久，栽下了一棵棵松苗：一镐一钎地刨凿出了一个个深坑，一筐一篓地运来了肥土，终于在这兔子不拉屎的不毛之地铺上了一层绒绒的绿色。虽百般呵护，精心管理，然而松树的成活率仍旧很低。如今，四十多年过去了，松树山的松树仍稀稀密密参差不齐，高的有一梯子高，矮的、长僵巴了的却只有一扁担长，但葱茏的绿色毕竟让人的心里驻满了春光。只是每到放牛季节，陆家桥的牛差不多都被领到这里来了，就那么散放着满山疯跑，被牛角挑断了的、牛屁股蹭痒蹭得歪七扭八的树比比皆是，特别是后来补栽的幼苗，糟蹋得更是惨不忍睹了；桑树、槐树，一到碗口粗的时候便不翼而飞，被人偷偷伐去做扁担、做锹把子了。为这事儿，村委会着实操了不少心、着了不少急，研究了不知多少回，派人看林护林吧，增加了村民们的负担，群众有意见，得不偿失；不派人管理吧，眼瞅着东倒西歪折断的松树和裸露着冒出了汁液的树根又着实让人心疼。所以，陆元望带着帅开文前去说合的时候，双方可谓一拍即合。孔凡正在村民代表会上说，人家帅开文是来干事儿的，要利用松树山搞生态养殖，这可是件大好事！支持他，既支持了城里失业工人的自谋出路，咱松树山又有了专门的看护人、绿化人，还有逐年增多的承包费，村里多少也有点儿进项，大家呢都有点儿收益，你们说是不是？众人皆大喜过望，全票通过。没承想协议签了，大红公章盖了，帅开文承包了三年，艰难的日子熬过来了，效益有了，知名度大了，松树山成了村人看得见、摸得着的香饽饽了，有人就开始眼红了，风言风语便如一串串气泡咕嘟嘟地冒将出来了，大有不把这天然牧场收回来就绝不罢休之势！红眼人中，志在必得的要数陆家男。这陆家男昵称大七子，是陆雪仁的本家侄子，方圆数十里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二进“宫”的人物（陆家桥人对“宫”的理解不是进班房，而是指进了派出所），与其有过短兵相接的帅开文自然不能只当耳旁风。但他心里也明白，油盐不进、蛮横无理的大七子只是一杆枪，扣动扳机的手却另有其人，而这人十有八九就是陆尚能！陆尚能倒并非眼热他赚钱，而是疑心生暗鬼地要将他赶出陆家桥。夹缝求生、誓与松树山同存共在的帅开文担心归担心，却并未麻了爪儿慌了心神，尽管他在陆家桥无依无靠、举目无亲，毕竟还有一纸协议在手哩，村长是懂政策的，村委会当然不能出尔反尔。
这一点，陆元盛心里很清楚，陆元望心里也很清楚，只是彼此都不便明说罢了。牌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越是挠头的事情越是在抽牌出牌时不经心不经意地道出才有分量，而且都是三言两语，大事当作小事讲，说了就了，点到为止。否则，设置这样漫长的牌局不就多此一举？
陆尚能今晚打牌显然不在状态，有些心不在焉。打杵的规矩是：前三张牌中有杵可以亮杵，前五张牌中有炸弹可以揪杵（三张相同的牌为炸弹，以点数大小为大小，但即使是四张点数相同的炸弹也比双杵小），这叫宣战，又叫找伙计，杵桌上的术语叫梦掀。梦掀比明掀（牌抓净后亮杵叫明掀）在输赢上是要加倍的。如果对手“踹一脚”而正中下怀的掀杵者又再“拧回去”的话，那就是翻番再翻番了。陆尚能打杵向来是横冲直撞全无顾忌，胆量大、气魄足，前三张牌只要抓到杵，立马就会亮出来；别人亮了杵，前五张牌中只要有炸弹，不问高低，“啪”地就甩将出来，喝一声：“梦踹！”梦掀加梦踹，这就意味着要翻四次番，场面也就精彩、复杂起来。陆尚能喜欢这种精彩、复杂。越是激烈越是容易使心虚者露怯，越是复杂越是方便找到可以攻击的薄弱点。耀武扬威的千里走单骑也好，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围魏救赵也罢，胜也胜得有声有色、败亦败得有滋有味是陆尚能打杵的一贯风格。因此，只要陆尚能一上场，尖尖的黑杵明里暗里一端，想不玩大的也不行；只要是对家，即使抓了一手臭牌想就地缴械力争输赢减一半儿那也是根本不可能的事。蒙头捂面的斗智比狠，血雨腥风、乱打一锅粥的现象因而屡屡发生；一对一的拼实力、一对二的耗弹药，以及以一敌三的死磨硬缠更是甚嚣尘上成了家常便饭。刺刀见红的独孤求败场面一不小心便演变成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转悲为喜的戏剧：敌手在战事中不断转换，盟友在抗衡中不断更迭，事与愿违的胜负往往因一张牌的打出而形成大逆转，既让人心花怒放，又让人叫苦不迭。但今晚则不同，开头几把陆尚能倒能尽显以往强势进场的猛男风格，之后就臭牌连连敌友不分了：该掀杵的时候忘了掀杵；到他出牌时却望牌发呆，一副长考的样子。只是，失去了焦点的眼神里暴露的却是云山雾罩的心思，这些潮水似的将他的注意力湮没了的心思谁看见了都假装未看见，其实一干人等都是心里有数。陆元盛之所以最终应允了这场牌局，其实就是想了却他的心愿，将他从狭隘、郁闷的深渊中拉出来。用这种方式开阔、明朗他的心境——天下之大，何必为一个女人对另一个人大动干戈、大加挞伐呢！陆尚能摇着轮椅来了，笑呵呵地和帅开文打了招呼，还亲热地说了会儿张家长李家短的闲话，看不出有一丁点儿的芥蒂，可一俟摸上了牌，几圈儿一打，就让人看出脸上的风霜之气了：人来了心却没来，心来了魂却没来。输赢对于陆尚能来说本就是无所谓的事，输一点儿赢一点儿从来就没往心里去，何况他今晚是非输不可呢？他是陆家桥的头号富翁，名下说得上来的就有好几个亿的资产，早已不是当年在杵桌上为一毛两毛的输赢争得面红耳赤的穷小子了。不过，一掷千金的豪赌他输得起，以万贯家产作抵押准备上的日产两千吨新型干法水泥生产线他也输得起，有一样东西却是万万输不起的，那就是女人——他视为奇珍异宝、须臾也缺少不得的前妻管月翠！
尽管他们已经离了婚！
陆尚能眼睛盯着手中的牌，覆盖在红黑双桃梅花方块上的却全是管月翠那张含愁带悲的脸，浅现的梨涡里斟满了哀悯与伤感，那哀悯、伤感显得十分的凄婉、悲凉，浸泡着全无血色的声音：“能哥，我不想离开你，也不忍离开你，可不离开……能行吗？”他觉得有条冷冰冰的蛇正贴着脊梁骨慢慢地往上爬、朝下钻……他的心里一下子又乱了起来。
他心里乱，出了牌的上家陆元望却聚精会神，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下家帅开文抬起头看着他，见他一发怔再发怔，心里也觉得一阵阵发紧；上首的陆元盛遂用指尖叩响了桌子，提醒他：“出牌呀尚能！”醒过味儿来的陆尚能见桌中间压着个三连：JQK，未加思索，拎出QKA就压了上去。这一压，大惊失色的陆元望叫了起来：“你怎么压我呀，我们是对家！”伸手将QKA拢了起来。陆元盛笑着阻止他：“哎，哎，落地生根，落地生根！”陆元望只好放下了。
牌桌上总是有牌桌上的规矩的！
隔壁的门环就在此时响了起来，响得那么持久，又响得那么激烈，好像叩门者是来送鸡毛信似的。陆元盛一怔，觉得有些奇怪：阚玉芝去村西毛玉芬家的暖棚发大麦芽去了。陆雪仁应该在家呀，这老小子又去下弓了？他有些坐不住了，瞅机会丢了个眼色给提壶走来续水的管月青，努努嘴示意她去睃一眼，瞧瞧是谁来了。管月青会意，放下壶，屁股扭了几扭，万般春色地扭进了前院。
管月青虽然是五十大几的人了，但苗苗条条的体型依然该凸起的地方凸起、该凹陷的地方凹陷，并未发生任何明显的变化。腰还是姑娘家家时那么细细的，臀还是小媳妇般那么翘翘的，走起路来还是那么风摆杨柳似的婀娜多姿，完全不像已成了祖母的黄脸婆。只是迎面走来的时候，水一样灯光清晰的，就是那样一种落英缤纷的不堪入目了。岁月在这张仍然保留着些许青春痕迹的脸上，无情地镂出了许多细密的皱褶，两粒黄豆大的老人斑一左一右浅浅地贴在脸颊的两旁，更是尽显了白驹过隙濡染的色泽，四季更迭打下的标记。瞥了一眼这张脸的陆尚能不由得就生出了天道有常、岁月无常的感叹，心里面那种酸溜溜的成分不觉又浓了几分。
他不禁将她与她的妹妹——他的离了婚的前妻管月翠进行了对比，二十多年后，水灵灵的月月也该是这般模样了吧？
娉娉婷婷踩着台步归来的管月青不惹人注意地附着在陆元盛的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
陆元盛又是一怔，脸上布满了讶异：“哦，是他？”
陆元望忙问：“他是哪个？”
陆元盛发现自己失态，含糊其辞地说：“噢，一个过去的朋友，你不认识。”为掩饰窘态，他扭脸对妻子说：“哎哎月青，这里没你的事了，叫上二丫、方晓梅，你们去陪陪月月，也说说话，玩玩牌，乐呵乐呵吧！哎哎。该谁出牌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