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孔媛媛
孔媛媛家的小楼是单门独院的小二层,样式有点儿像陆雪仁家小楼的再翻版,只不过陆雪仁家的小楼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前期的产物,追求的是实用、坚固,马赛克贴面的外观就显得逊色了许多,狭窄的玻璃钢窗就显得小气了许多;而孔家小楼是前年才立起来的,显示的是阔绰,追求的是新颖,样式就豪华、别致了许多,不仅外墙一律贴上了水磨石的棕色瓷砖,阔大的塑钢窗户一律镶嵌了茶色玻璃,内里的结构也大不相同:下层为三室一厅外加贮藏室、厨房与卫生间;上层的客厅略小些,却有两个卫生间,东西相向的一大二小三个房间却相当宽敞。据说,这是陆尚智别出心裁的设计,比照陆雪仁家小楼建是为了不过于夺人眼球,如此的布局则是便于将来两家合二为一时能相互有个照应。
孔媛媛虽姓孔,生身父亲却是东陆家的陆雪煜。孔媛媛的养父孔凡林三十七八岁时还膝下无子,虽然心焦如焚,暗暗加大了耕作频率和力度,并且乡医看了不少,秘方讨了许多,妻子的肚子却依然故我不见动静,彻底绝望了的两口子便改而求次之,心心念念地要抱养一个孩子以嗣香火,以承天伦之乐。只是愿望虽强烈,一时却难以觅到合适的,不是他看中的人家舍不得孩子不愿过继,就是上赶着要过继的人家两口子相不中。摸透了孔凡林心思,且与孔凡林是和泥之交的陆雪煜显然心动了。那天,还未解体的生产队宰杀了一头不能繁育的老母猪开伙,各家各户分了斤把半斤肉的同时各出两个劳力来油嘴、油肠子,吃了几块大肉、喝了几两小酒的陆雪煜借着高兴的疯劲儿对孔凡林两口子说:“兄弟,如果不嫌弃的话,我那三个还能看上眼的孩子任你挑选一个,如何?”正中下怀的孔凡林和妻子交换了一下眼神说:“此话当真?”陆雪煜说:“一点不假!”“好,那咱俩把这杯酒喝了!”“砰”的一声酒杯一撞,这件决定了孔媛媛今后命运的事就这样定下了。
其实,陆雪煜原本是想将二儿子过继给孔凡林的,陆雪煜心里有陆雪煜的算盘:孔凡林两口子是全劳力,挣了就挣了,得了就得了,没有负担,没人抽分,日月过得比谁都阔绰,小二子一过去,啥香的辣的不紧着他吃紧着他喝?身份一变就等于掉进福窝里了,这是其一;其二,孔凡林家祖传的深宅大院在当时的陆家桥是最为引人注目的标志性建筑,一溜儿十二间青砖大瓦房,高高地雄踞在村中心门口场子的正南,鸟瞰着整个陆家桥,谁看着不眼馋心馋(1958年“大跃进”吃大食堂时,这十二间房子的内墙全被拆除,摆上了一张又一张四方大桌,是陆家桥人享受共产主义生活时最为津津乐道的场所)?而自家七口人仅有三间低矮的土墙瓦房(当时陆雪煜的父母仍健在),拥挤、憋屈且不说,两个儿子说长大就长大了,长大了就得娶媳妇,就得另起炉灶,靠生产队那点微薄的工值忙吃忙喝都已不易,拿什么去另盖新房?小二子过继过去成了别人的儿子,其实也只是个名分,当村住着,日日看得见,是你的终归是你的,谁能动得了血缘?改得了基因?还免了日后操的那份心,焦的那份虑,着的那份急,何乐而不为?然而陆雪煜的算盘打得虽精,孔凡林却有孔凡林的考虑。孔凡林人虽蔫,办事却一点儿也不糊涂。孔凡林告诉他:“兄弟,要过继就将小三子过继给我吧!”他说,孩子小,容易贴人,况且女孩子家家的也好养活。不过,他话头一转:“咱丑话说在前头,孩子归我了,你们俩就别在她面前转悠来转悠去了,倘若日后你们再亲近她,心疼她,让她知道了是怎么回事,我可就鸡飞蛋打白忙活了——我还指望着她给我招个金龟婿养老送终哩!”话说到这个份上,两个人的心思就都明了了。
思前想后虽有些不情愿的陆雪煜也就只能同意了。不满周岁的小三子从陆雪煜女人的奶头上一摘下来,便就成了孔媛媛了。
出乎意料的是,娇娇嫩嫩嵌在两家大人关爱的眼眶里长成了楚楚动人、艳光四射的大姑娘,孔媛媛非但诸事没有遂生身父母的心,也在最需要听话的时候不能如养父母的意,这才产生了诸多的变故。自然,这是后话了。渐渐懂事之后,从村人们明于心而谙于口的闲言碎语中逐渐了解了自己的身世,反而对生身父母偷偷摸摸塞些小东小西、讲些贴心话语的作派生出了十二万分的不屑,再加上后来大哥结婚,未攒出足够的钱盖新房,“噼里啪啦”的算盘就又打到了孔家。父亲愁苦的脸像结满了疙瘩的南瓜隔三岔五就长在了孔家的饭桌旁,母亲的唉声叹气稍一得空便和养母的客气形影不离。最终,碍于情面的养父母还是忍着摘肝切肺的心疼,“匀”出了三间偏房,虽说是“卖”,可生身父母并没有拿出几个大子儿,只是在甜言蜜语的浸泡中一拖再拖地“欠”着,始终没还完。孔媛媛虽然清清楚楚地从养父母无奈的眼神中看出老大的不情愿来,因为她的缘故,不能舍出的,也就只能舍出了。这让她颇为尴尬,严重地影响了她的自尊心。心里觉得不是滋味的同时也觉出了几分苦涩、憋气,几次想站出来阻止这种望人呆、看人傻的行为,却被养父母拦住了,眼睁睁地看着得了便宜的父母欢天喜地地将那三间瓦房重新翻盖,另开了一扇大门。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的孔媛媛从此心生芥蒂,再也不愿好好搭理喜欢把闺女的面子当尿脬踩的亲生父母,一心一意和养父母亲近起来。
孔媛媛是在养父母精心安排的婚姻上,执拗地忤逆了养父母的意志,进而惹恼了养父母的。养母娘家有个侄子,叫张凤庭,年龄与孔媛媛相仿,生得倒也说得过去,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细细溜溜得像一株杈少干直的树,虽说有点疤瘌眼(小时候淘气上树掏鸟窝让树杈剐的,差点儿就剐破了眼球流出了晶体),看人有点斜视(干木工活其实一点儿也不影响,下线时倒省得眯眼了),脑瓜子却极为活泛,伶牙俐齿的能说会道,观言察色、见风使舵的本领灵巧得就像他手里的刨刀,朝哪儿一推便刨花飞舞,光溜出一片细细腻腻的润泽,不留一点儿糙迹飞边,深得养父母的喜爱。孔媛媛与张凤庭自幼常在一起玩耍、嬉戏,逢年过节不是养母领着她回娘家住几天,就是他随父母亲来看望姑父、姑母,撒尿和泥巴你往我脸上抹我往你鼻子上拓是常有的事,过家家跳房子的游戏玩得极为开心,“表哥”“表妹”地喊着叫着就这样两小无猜地长大了。大了想的事多了就有了男女之别,添了一层天然屏障了。此事未挑明之前,张凤庭对她亲昵虽亲昵,倒也客客气气,一是一、二是二,规矩得体,言谈举止都像个走亲串戚的模样,从未出过大格。岂料,养父母一经将他俩捏合到一起,说出了他们的打算,孔媛媛的脸上反而从此失去了笑容,与张凤庭的关系急遽地生疏起来,话语更少了,连平常虚与委蛇的客套也没有了。养父母没在意,以为是女孩子家家的羞怯。眉飞色舞的张凤庭却在常来常往的不知不觉中俨然成了这个家庭的少主人,颐指气使地露出了已渐渐不需要遮掩的内心。一切的变化虽出乎村人们的预料,却也令大家伙都不便说三道四。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虽然可惜,但可惜的事天下多着哩!更何况,这毕竟是人家的家事嘛,用得着你来评判、指手画脚?连大失所望、心里不是滋味的陆雪煜都觉得有口难言,背着手在孔家门前走来走去,想进去说些什么,最终却又悻悻然将那些话怎么带来的又怎么带回去了。一切相安无事,一切都在健步朝着孔凡林两口子规划的前景走去,直到那天早晨有撕心裂肺的哭泣声蓦然响起,“咣当”一声,孔家的那两扇厚重的大门洞开了,随着哭泣声夺门而出的,是泪眼婆娑、衣衫不整的孔媛媛,她拎着一个小小的包袱,仓皇失措地跑到门口场上,紧跟着在门口出现的,是孔凡林家里的那张被气急败坏撞击得已经变形、煞白的满月脸,随着那串气咻咻的吼叫“我可告诉你死丫头,今儿个只要离了这个门,就休想再往里踏进半步”的绝情砸出,张凤庭入赘孔家的黄粱美梦便成了冒出水面的那个气泡,“嘭”的一声就碎了。对此,村里人议论纷纷,不明真相者各有各的猜测。有人说,张凤庭那小子一看就不是个正经玩意儿,表面上人模狗样的,内里头实在是一摊坏水,要不是心术不正,怎么前前后后搞了三个对象都黄了?黄了就黄了,怎么三个姑娘的家人都不依不饶地登门找他算账?满世界地嚷嚷说要给他点儿颜色看看哩,这里头必定另有隐情嘛!孔媛媛那丫头能不了解他?表面上唯命是从,实际上只是碍于养父母的脸面才不得不以搪塞敷衍,以求从长计议,寻求不伤和气的解脱啊!可是,养虎自啮,长虺成蛇哇,她能躲得开?早早晚晚还不是一不小心、一未留神就被那小子办了,成了他可以任意捏扁搓圆的豆腐!你想啊,同在一个屋檐下住着,又有他姑母的百般袒护,见缝插针的机会能少得了?纵然孔媛媛贼精贼精的处处设防,还不是防不胜防。像一只躲无可躲、藏无可藏的羔羊——她为什么哭着伤心地离开?只怕张凤庭那小子已经得手,把她提前给预支了!否则,没受到强烈刺激,她哭号个什么劲儿?没感到绝望,她怎么可能决绝地离开了抚养了她二十多年的养父母?舍弃了那么一大溜儿只能归于她名下的房子?有人反驳说,理虽是这个理儿,分析得也不无道理,可也有以偏概全之嫌,事实呢恐怕不尽其然!孔媛媛看中看不中小木匠是一回事,孔媛媛心有所属恐怕又是另一回事!不然,凡林家里连那么绝情的话都说了就无从解释了。无法摆脱小木匠纠缠的孔媛媛毅然决然的离家出走也无法得到合理的诠释了。个中恐怕大有文章哇!还有人深思熟虑地连连摇头道,非也,非也,你们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看到的只是表面现象,没有认清内在的本质。依我看,孔媛媛的出走虽是小木匠的恶行引起的直接后果,根子却出在孔凡林两口子对她的尊重与不尊重上。孔媛媛姓了孔,这是无法更改的事实,正是这孔姓,才使得她心里的自卑感成了不可触摸的伤口!只不过三口之家,一切以她为轴心意识不到这种自卑感存在而已。小木匠的到来,无形中使轴心位移,小木匠和养母的声气互动,必然地使早已形成的一切倾斜,渐渐地视自己为“正宗”的小木匠就反客为主了,时时处处都突出了不可动摇的地位。由此受到冷落、成了外人的孔媛媛心里能好受?这个时候小木匠不顾一切的淫心大发,能不遭到孔媛媛的奋力反抗?能没有扯破脸皮的集中大爆发?
使人大感意外的,倒不是后来张凤庭灰溜溜离开了陆家桥,也不是孔凡林两口子于漆黑的夜晚在村头巷尾呼喊的那声“媛儿,回来吧,大、妈对不起你……”的泣血饮悔,而是负气出走的孔媛媛半年后寄回的那封没留地址的信和一千元的汇款(信中的情真意切令孔凡林两口子不禁老泪纵横:不管你们还认不认我这个女儿,我都视你们为亲生父母!不管身在何处,我都一心一意想着你们,惦念你们……),而是一年后孔媛媛风风光光的归来:一辆超豪华大奔开到了门口场上,戴着白手套的司机抢先下车殷勤地为孔媛媛拉开了车门……而更加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几个月过去之后,再度归来的孔媛媛竟然与家徒四壁的陆尚智好上了,形影不离、如胶似漆。后来村里来了一支奇怪的建筑队,在没有孔家任何人帮忙、协助下,拆掉了那一溜儿已呈破败之相的青砖大瓦房(只留下了她大哥的那三间已被改造了的旧偏房),气气派派地立起了一幢二层小楼。今年年后,陆尚智也进城了。虽然不能确定陆尚智是否也跟着风光得一塌糊涂,但可以确定的是,陆尚智每个月往家寄钱却是必定的,总也不开晴的楚新凤的脸上渐渐地就绽开了笑容,和孔凡林两口子也彼此走动了。这些令人瞠目的变化让面面相觑的村人纳闷不已,私下里常在一起嘀咕:孔媛媛这丫头恐怕早就看上了陆尚智了吧?陆尚智的负债累累终于让她觑得了机会乘虚而入了?咦,这丫头在外面到底干的是什么有头有脸的事儿?她咋这么能挣钱?是因为盘儿靓条儿顺才使得她显出了如此的能耐?
猜测永远是有理的。只是,猜测的暧昧远没有猜测的眼神锁定的暧昧意味深长;猜测的话语有时是点到为止的,有的能说,有的不能说,而眼神里透露出的讳莫如深却是无所顾忌的,充满了想象的恶意。尽管如此,随着孔家小楼的拔地而起,孔媛媛小女子的形象也变得高山仰止让人刮目了。她虽然是因为穷困潦倒的上辈人受了那一排青砖瓦房的诱惑才姓了孔,但改了名换了姓的她却在约束的敲打、磨难的砥砺中出人意料地飘扬起了自己的旗帜,这让她的父亲后悔不迭,觉得自家真是亏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哇!而乐滋滋的养父无疑觉得是赚了,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心理落差决定了眼神里的色泽,眼神里的色泽左右了各自的心境,无论是亏是赚,其实都是搬不走、踢不开的事实。这种事实,至今寻找富贵仍无路可走、无门可进的亲生父亲无法拒绝,得到了安慰、有了巨大心理满足的养父同样也难以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