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桥人对待有出息的人向来是另眼相看、十分敬重的,不管这出息是什么出处,有没有来头,也不管这出息是否笼罩着一层掀不起撩不开的神秘面纱,只要能通过相关物质证实,为一般人所力不能及的,都会立马引起一串串羡慕的目光。因此,陆家桥如今有许多父母训斥不争气的子女时,就有了这样的言语:哼,早知道你是个文不能测字、武不能撮狗屎的货,还不如当初找个人家把你过继出去!
那意思就非常明确了,惯子不孝,肥田收瘪稻哇。没看见吗,孔媛媛咋出息了,孔媛媛两个力不少出、劲不少使的哥哥咋都只能犁地耙田,苦劳巴作地只配在泥土里找吃食?
听不得这话的陆雪煜却只能听着,有气只能憋在肚子里。这种讽刺、挖苦他听见了只当风过耳,听见了也假装没听见。
14.过去的那一幕
孔媛媛与陆尚智关系的日新月异发展,令全村人都觉得不可思议,但对于陆元盛,虽也不免有些意外,静下心来一想,却又觉出了水到渠成的成分。
有一幕是他怎么也难以忘却的。
大前年春上,病情恶化的陆元如被送到省立医院紧急求治。一天深夜,陆尚智突然打来告急电话,说经过抢救,父亲又一次脱离了危险,现在总算能够进些流体食物了。但带来的盘缠已所剩无几,求告无门的他希望能从二伯这里暂且借一笔救急,一俟“鲶鱼一条街大酒店”出让再予以归还。接到电话,觉得汇款太慢的他第二天就携款直奔省城。下车后才想起看望病人应该买点儿什么,于是,就近进了一家超市。转悠来转悠去,掂量着花费的他终于从货架上拿下了一听高乐高、两袋奶粉,约了二斤酒心巧克力(他知道病前的陆元如最得意这个),刚朝水果摊那边走去,思谋着再称一兜新鲜时令水果时,就见一年轻女子和一位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指指点点地从货柜长廊那头朝着这边走来,一瞥之下,恍惚觉得那女子似曾相识,禁不住又定睛看了一眼,这一看就看出了名堂:那女子一头披肩长发,着一身俏俏的雪白,上身紧腰束胸,下身裤线笔挺,斜挎一只小巧玲珑的黑色坤包;淡妆微抹的俏脸上,妩媚着一双黑亮的大眼睛,玉粳白露的红唇上,挂出一串串晶莹闪亮的低语呢喃。倘若不是浅浅的笑涡上那粒小小的黑痣,陆元盛怎么也无法将面前这位白领丽人与他看着长大的孔媛媛融为一体。但这就是进城后的孔媛媛而不是回乡时的孔媛媛!她精心修饰的眼影虽改变了眼睛的形状,却改变不了眼神里固有的色泽;她的被衣饰纤细、美化了的窈窕,却无法削减身体里早已存在的健硕;而她的浑圆有力的肩膀,是曾经风里来雨里去的见证,那是挑担子挑出的结实,那是栽秧割稻栽、割出的强壮,这结实、强壮不仅是土地孕育、强化的结果,更是一瞥之下他所深知的那种熟悉!
他愕然得不能自已。他想不到会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看见谜一样的她。
不经意间的一抬头,她也看见了他。她也想不到会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会看见她打小就崇拜得五体投地、敬佩得无以复加的二伯。
错愕的对视只有短暂的几秒钟,或者说,尴尬的神色只那么仓促地一闪,她便小鹿样的跳着碎步风一样地刮了过来。
“二伯,二伯呀,”她的惊讶像火一样“蓬”地燃烧起来,招惹得一超市的人都投来了不明所以的目光,“您咋来省城啦?啥时候到的?”
“刚下火车。”他说。瞥了一眼站在那里的中年男子,发现他眼神里冒出的诧异,却没有丝毫要回避的意思。“怎么,今儿闲着,逛逛超市?”
“不是,只是一般性的检查。”
“检查?”
“噢,这家超市是我们的一个分店。”她解释说。她注意到他的购物篮里装着的高乐高、奶粉和巧克力,忙问:“是不是咱村有人在这儿住院?”
他点点头。他想不告诉她,可又觉得不能不告诉她。“你元如大伯住院了。”他说,眼睛又一次朝那男人瞟去,五十岁左右的男人这时已经缓步朝这里走来了。
孔媛媛当然明白这一瞥再瞥的含意,见中年男人已走到面前,连忙介绍:“董事长,这是我元盛二伯,曾经的乡党委书记,现在退休赋闲在家。我元如大伯住院了,他专程从陆家桥赶来探望;二伯,这是我们老板,胡克飞胡董事长!”
胡董事长的手伸了过来,陆元盛的手当然也就伸了过去,两只毫不相干的手就这样握在了一起。陆元盛觉得对方的手虽肉嘟嘟的,柔若无骨,却在充满力度的一握中让人由不得地感受到了一种毫不掩饰的热情,这热情不是单纯性的礼节所能代替的,当然也绝对不是无缘无故的。
“媛媛很优秀,是公司不可多得的人才。认识媛媛的长辈我很荣幸,有什么能效劳的事请尽管吩咐!”他的相貌很寻常,五短身材之上顶着一只橄榄球般椭圆的脑袋,鼻子虽塌塌的,眼睛却是圆圆的;话语也很寻常,平易近人的声调中融会了一种发自内心的亲近。正因如此,连见识过各色人等、熟悉各种心机的陆元盛都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真诚,没有一丝儿造作。
但感受归感受,陆元盛丝毫也没有感动。他不知道这个人与孔媛媛究竟是什么关系,十分清楚的却是,孔媛媛的今非昔比一定与这个人有关,年前送孔媛媛回村的那辆大奔也一定与这个人有关。而这样的变、那样的送是耐人寻味的!只是,心里想的往往并非嘴上说的,客套毕竟是人之常情嘛,他与他毕竟素昧平生,他是深知人情世故中什么是能说、什么是不能说的。“谢谢,有事少不了去麻烦的!”没人能发现这句话是言为心声呢抑或只是随口敷衍呢?
与此相比,孔媛媛的想法就简单、直接了:“对不起,董事长,可不可以请一天假,让我陪陪二伯,看望患病住院的元如大伯?”
胡董事长颔首,毫不迟疑地立即应允:“应该的,应该的。”又将孔媛媛拉到一旁小声嘀咕了几句:“看望长辈该买什么就买什么,你替我结账吧。我再去别处走走、转转。哦,对了,你们坐我的车去医院,这样方便些,中午我请你们吃饭!”
说罢,胡董事长彬彬有礼地告辞走了,剩下的事便由孔媛媛作主了,她从货架上又拿下了一大堆东西,什么西洋参、冬虫夏草之类的补品,什么美国蛇果、新西兰奇异果等等。出手之大方,好像白拿的一样,连标签上的价码都不觑一眼。把个陆元盛都看得呆了、望得傻了。
刚出超市,一辆超豪华大奔就悄无声息地驶到了面前。这辆大奔他在村里见过,司机的面孔还是那张面孔,司机的殷勤也一如既往,这更加证实了他的猜测。
孔媛媛掏心掏肺的“仗义”仍在继续,以她的掷地有声的侠骨柔肠。
充满了来苏水气味的病床上,他们见到了形如枯木、仍在吸氧、打着点滴的陆元如。因为医生的一再叮嘱、告诫,病人刚刚脱离危险,需要绝对的静养,哥俩只来得及说了几句贴己的话就被护士频频使出的眼色制止了。使陆元盛觉得不安、感到惭愧的是,他带来的五千元现金根本就不够用,对于未来那一笔庞大的费用:住院费、治疗费、护理费、药费以及母子二人必不可少的食宿费,充其量只是杯水车薪,只能起一时的缓解作用,维持不了几天的。接过那一沓钱高兴不已的陆尚智很快就被即将的难以为继锁住了双眉。
坐在病室外宽敞的大厅里,强作欢颜的楚新凤拉着孔媛媛的手问长问短,斩不断理还乱的惆怅却顺着眼角的鱼尾纹密密麻麻地往外渗挂,长出了无从释怀的悲凄;经受了一连串惨烈打击的陆尚智面对着如此穷途末路的阮囊羞涩,平时熠熠生辉的眼神也布满了驱之不去的云翳。对付穷困潦倒的唯一办法或许就是忍受,而忍受的唯一宣泄方式就是在愁肠九转的如陷鼎镬中唉声叹气。
可唉声叹气永远是无济于事的,也是于事无补的,需要是一把明光锃亮的大剪,时刻都响着摄心夺魄的“咔咔”声,催促着愁眉苦脸的人拦腰剪断这捉襟见肘的窘迫。于是,哀叹的话题便拐到了如何转让“鲶鱼一条街大酒店”,尽快地让大酒店变成看得见摸得着的那一大沓钞票的“救急”上。
对此,陆元盛却有陆元盛的想法。他说:“再急也得有待有日哇!买家、卖家的心态是截然相反的,你越着急,火烧了眉毛,他越是要刻意压价,而且是一压再压,白捡的便宜能放着不捡?反正他能等,你等不得呀!因此,不能操之过急,要沉得住气。否则,本来可以卖个十五二十万的,有一半可能就要打水漂了!”
“可眼下怎么办?”忧心忡忡、全无对策的陆尚智带出了少有的哭腔,“眼下急需用钱呐!”
“借吧!”陆元盛闷嘟嘟地冒出了一句。
陆元盛的脑海里闪出了陆尚能,闪出了他所熟悉的那些春风得意的大款们。他相信,凭着他这张老脸,三万、两万还是能借得来的。可有钱人的钱有时候特别好借——你不借他还上赶着要给你送哩;倘若遇到了麻烦真的去借了,等待你的就是适得其反的冷水泼脸了,不是有这种借口遮掩着,就是有那种理由搪塞着,不说不借,只是让你充满了希望地眼巴巴干等着,直到识趣了为止。其中的奥妙是大可玩味的:借了钱就此置之不理成了大爷是一方面,借钱者有没有足堪利用的价值,可不可以转换成“利息”增值则是另一方面。更何况,人家又不差你的人情、短过你的任何“错爱”,发财前你又没有雪中送炭帮过他,凭什么非借不可?因此,一说到借,连陆元盛心里都发怵,觉得颜面无光觍不出这张老脸。但不借又能有什么办法?借,恐怕也是目下唯一能走的一步棋了。
“找谁去借哇?能借的差不多都已经求爷爷告奶奶地借了!”
陆尚智的话浸透着屡屡碰壁的无奈。这无奈结着世态炎凉的霜,从素来吃凉不管酸、横柴不动竖草不拿、倒了油瓶都不扶的他嘴里吐出,更是别有一番滋味。
孔媛媛和楚新凤的悄声细语也像在飒飒的冷风中蓦然打了个哆嗦,一下子就噤声了。见陆尚智愁眉紧锁,欲言又止的孔媛媛终于鼓足了勇气开口了。话说得虽平淡,那一缕遭遇冷落、被人遗忘的幽怨却显得极其率真、可爱:“不见得吧,我在这儿打工,你来省城也不是三天两天了,怎么从未见你露过面找过我哇?”
“我……”
面对孔媛媛的指责,一时转不过弯儿、找不到合适措辞的陆尚智语塞了。显然,四处碰壁的他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没想到去求她却是真的,这当然不仅仅只是因为一时的疏忽。
“我什么?花子(乞丐)还有三朋四友呢。当村住着,还曾经是朝夕相处的好同学哩!”孔媛媛的抱怨也是水灵灵的清晰、饱满,娇嗔中既透出了几分深思熟虑,亦流露出了几分自信,“你放心,钱是人花的,也是人挣的,或许我会想出妥善解决的办法!”
陆元盛想不到她会说出这番话,也想不出她究竟有什么底气说出了这番话,只怕年轻气盛不知深浅一时赌气说了大话,连忙劝阻:“傻孩子,这笔费用说小可能只是个小数,说大就难以测算了!你在城里打工已属不易,纵然赚得比别人多了些,又能有几个?只怕也是杯水车薪顶不了多大用啊!”
孔媛媛听得懂他话里边的意思,可她自有她的想法。因此毫不含糊地说:“我虽然赚钱不多,可毕竟在城里多待了些日子,路子相对就宽些,办法自然就多些!”
陆元盛相信她的真诚,却不相信她的能力:“你有什么办法,可不可以说出来让我们听听?”
感到不好意思的陆尚智用脚尖轻轻地在地板上揉搓着自己的难以言对,闻听此言,不禁也抬起了头。投射出的目光成分很复杂,既有触动点燃的意外,又有希望迫不及待的凸显,还有发自内心的隐隐愧疚。他的目光一经与孔媛媛的目光撞在了一起,“滋滋”声中便有感激之外的火星迸出了。这种迸出,使他目光里的热切开始变得火火辣辣的,而孔媛媛看似无忌的目光却不明不白地立即退缩了。有一缕绯红从脸颊上长了出来,本是属于陆尚智的尴尬现在却嫁接上了她,从眼神里倏忽一闪,便被弯曲的视线遮蔽了。
孔媛媛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看来,起了念头的她还是心有所忌的。只是这种心有所忌在审慎的包裹下被一种强大的外力牵引着,像洇湿了地面的雨,太阳的金轮一碾过,立马就无影无踪了。
“我有一份不错的工作,这与老板的格外器重、信赖有关。”孔媛媛尽力舒展着自信,驱逐着内心的局促,平缓的话语不偏不倚地指向了众人的关注点,“我有拮据,碰上了困难,只要说一声,老板一般是不会坐视不管的!”
陆元盛“哦”了一声,他相信媛媛说的是实情。相信是相信,一下子想到了别处的心里却像是打翻了的五味瓶。
但他很会掩饰自己,他不会以这样的了然于胸去击打孔媛媛济危扶困的热情,何况这热情在此刻是如此的珍贵、难得。“就是说,你能借?”他丝毫也不怀疑胡克飞对于她的那份慷慨,“有借就有还,倘若一时半会儿还不了,人家能不催?”
孔媛媛胸有成竹地说:“这个不用担心,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候自会有到时候的办法!”
“这样吧,终归是一借,你借也是借,我借也是借,既然免不了是借,不如就让我拉下这张老脸吧!”陆元盛被孔媛媛毫不做作的质朴、真诚感动了,“尚能毕竟是我侄子,又是尚智的堂兄,我开了口,相信他绝不会袖手旁观、置之不理,没多也会有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