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元如出于其类,拔乎其萃的精明、精细,陆元如捷智明敏的想象力和钩隐抉微的表现力,单从这道菜的发明,并从此被槐林镇人所津津乐道、广为接受便可略见一斑了。
睹物思人,如今,“鲶鱼一条街大酒店”已经变成了“凤凰园”,虽然风光依旧,但已经物是人非了。品尝着这道看家菜,多愁善感的陆雪仁仿佛又看见了陆元如多少年来一以贯之的微笑,但那种微笑已成了明日黄花,再也不可能见到了。想到了已经作古的陆元如,想到了为挣钱不知犯下何种罪孽的陆尚智,陆雪仁不禁在心里唏嘘不已。
只想着自己那点事儿的陆元盛却吃得津津有味。“鲶鱼一条街”他品尝过不知有多少回了,每次品尝都别有滋味,今儿个尤其如此。他不是那种没心没肺的人,陆元如是他未出五服的兄弟,只比他小一岁,是他看着他穷兮兮地建起了“鲶鱼一条街大酒店”,昂首阔步地走进了富裕者的行列,血毕竟浓于水啊!自打陆元如被病魔捉住,席卷了包括“鲶鱼一条街大酒店”在内的资产与所有的积蓄,一文不名地重新陷进困厄、窘迫的泥淖,凄凄惨惨、悲悲切切地大睁着眼不甘谢世之后,他就再也未踏进这拱廊形的门脸,坐进这装饰豪华、舒适的小单间了,谁请也不来,与其心里别有滋味,还不如压根儿就不去品尝这滋味!今儿个则不同,今儿个一是一向声气相投、对自己恭敬有加的小兄弟执意要请;二呢,就是心头上长出的惑、结出疙瘩的原因了。他不明白曹玉田为什么有事不瞒陆雪仁反而刻意隐瞒自己?有这个必要吗?这让他心里很不舒服,觉得十分不自在。这种不舒服、不自在亚赛眼睛里迷进了一粒沙子,不将沙子弄出来他是坐立不安、心绪难宁的!
有些重要的议题很容易就会被人忽略,有些不足为道的小事却不可理喻地让人感到耿耿于怀,尤其是境况相近、极易被旁观者暗暗作出比较的两个人,往往不知不觉之间便会滋生出一些什么。尽管这种滋生有时是那么的莫名其妙、不值一提,由此产生的隔膜也并不影响彼此的生存质量,但这种滋生却无疑加速了大脑齿轮的转动,身隔千里,也能听得出彼此脑筋转动时发出的那种“咔咔”声响。
现在,这种“咔咔”声的转动就更加清晰了。
“老兄哇,别看咱哥俩隔壁邻居住着,过去呢,也都在乡镇当过一把手,可话说得不多,酒喝得更少,今儿个都成了他人遗忘的角落了,可有人还惦念着咱们,请咱们喝酒,和咱们唠嗑,心里感动哇!借这个机会敬你一杯。一呢,老弟我敬重你披星戴月,身不闲心不闲志向也不闲!相形见绌的我想当年再怎么奋起穷追也难以望其项背哇,今儿个更是相距霄壤;二呢,小曹调槐林镇来了,小曹可是个义薄云天、肝胆相照的好兄弟呀,有仰仗提携的地方还望大力提携,能说上话的时候还望多多地美言几句。喏,我这里先饮为敬了。干!”
说罢,也不管陆雪仁面皮上有什么反应,“滋溜”一声,杯底儿便朝天了。
他喝下的是豪爽,可在陆雪仁看来,这豪爽里还闪烁着许多隐隐约约郁闷的况味。
陆雪仁从容地端起酒杯,莞尔一笑道:“元盛老弟抬举我了,让我愧怍不已呀。说到披星戴月,其实也就是有点儿好奇而已,哪像老弟活力四射、事事皆洞若观火呀!不能喝呢也只能勉力为之了。干!”说罢,“滋溜”一声,也来了个一饮而尽。
四目相对,没来由的意味也都尽在其中了。
曹玉田为他俩要了一瓶半斤装白酒,自己只点了一听罐装雪碧。听话听声,锣鼓听音,陆元盛心里结着什么扣、打了什么结,其实话一出口,他就看出了端倪。两人共事多年,彼此的脾气、秉性焉有知而不察、察而不明之理?还是陆雪仁刚才说得对,不瞒为上。对待既知根知底又好为人师的陆元盛,常识性的规避、呵护性的隐瞒只能适得其反,勾起不必要的疑心,何况瞒能瞒得住?只怕从此会影响两人之间的关系,也会留下难以根绝的后遗症哟!这话算是说到家了,看得很准也悟得十分的透彻,生姜不愧为是老的辣呀!他在心里喟叹。已经暗暗打定主意的曹玉田倒了一杯雪碧,不慌不忙地端起来。“老领导,”他开口了。人长得胖,但声音却很轻,很轻的声音里堆叠出了一脸的歉疚,“雪仁书记说得对,有件事我想不必再瞒你了。瞒你只是碍于亲情、碍于不忍,怕你知道了心里难受哇……对不起,我先罚一杯,以示自责!”
说罢,一仰脖,“咕嘟”一声,略略有些突出的喉结上下急遽地一动,一杯冒着气泡的雪碧便下了肚。
陆元盛的得意泛滥在心里,面皮上却布满了惊讶之色:“瞒什么?什么亲情、不忍?还自责?没头没脑的,哪儿跟哪儿呀?”
曹玉田落座,“嘿嘿”一笑道:“老领导还是能体谅老部下的。只是……”他话头一转,“我考虑了又考虑,觉得还是和盘托出为好。所以,才将二位请来这里,既算是略表寸心,也算是预先作点儿提示吧!”
陆元盛反倒真的是一头雾水了,“心意嘛心领了,至于提示……”他用筷子拨了拨盘子里的鲶鱼段儿,困惑中不免生出了几分谐谑、揶揄,“莫非与这鲶鱼有关?”
陆雪仁一点头,面色沉重地说:“正是!”
陆元盛狐疑的目光在陆雪仁瘦精精的脸庞上停留了好几秒钟,这才转移到曹玉田的脸上,心里却觉得陡然一紧:“你们这是在和我打哑谜、考验我的智商哩!小曹哇,什么样的事值得你如此慎重?什么样天塌地陷的场面我没经历过?就那么经不得磕、受不得碰?别吞吞吐吐转弯抹角了好不好?直截了当点儿!”
曹玉田面色凝重起来,说:“既然老领导发话了,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只是……”
“看看,又来了。”陆元盛不耐烦地板起面孔,话语里尽是气恼,“只是什么呀?能不能简明扼要点儿?”
陆雪仁叹了一口气解释道:“尚智可能在省城出了些麻烦!”
陆元盛故作轻松的筷子顿然僵住了:“麻烦?什么意思?”
曹玉田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省厅打电话到市局,市局打电话到县局,县局昨晚将电话打到了派出所,接到电话我就赶到了陆家桥,找到了孔凡正村长。具体情况不明,但追查、监控却是十万火急、刻不容缓。陆尚智在省城突然蒸发了!”
“蒸发?”
陆元盛的脑瓜里“嗡”地一下像是有什么爆炸了,惊讶得“噌”地站了起来,又“啪”地瘫坐下去。面前的一切都在不断地缩小,而爆炸出的残渣碎屑却在不断地放大;屁股下的木质椅子像一块巨大的海绵,将他的肉体水分连同脑瓜里安神定智的思维一下子就抽干、吸尽了。眼前的一切都在虚化,他只模模糊糊看得见曹玉田还在说着什么,模模糊糊看得清陆雪仁的嘴还在开开阖阖。至于他们在解释什么,强调什么,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陆尚智不见了,省城公安在找他!省城公安找他意味着什么,这是谁都可以想象到的事!陆尚智不仅是他的侄子,更是陆家桥的上驷之材、西陆家的骄傲哇!这上驷之材难道说陷入了泥污就陷入泥污了吗?这骄傲难道说成了耻辱就成了耻辱了吗?一霎时,他觉得浑身发冷的自己心碎了,碎得那么鲜血淋淋、不成形状。砭入骨髓的阴冷、寒彻使他觉得自己刹那间又矮了陆雪仁三分!
陆元盛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了凤凰园,怎样和曹玉田道了别,又是怎样和陆雪仁走完了槐林镇与陆家桥之间的那截路,然后和陆雪仁分了手,推开了自家庭院的门,连大衣都没脱,就那么一步一挨地上了楼,头脑昏沉地倒在了床上。
他的思想芽尖像雨后青草乱蓬蓬地生长着,却没有一叶鹅黄朝着特定的方向延伸。乱则乱矣,使他深信不疑的是,被警察追查绝对不会是桩好事,肯定与犯罪有关!难道说尚智是见财起意抢劫了?冲动了和人打架闹出人命了?或者尚智是为了钱铤而走险做下了什么惊天大案了?不对呀,尚智和媛媛在一起哩,媛媛那么有本事,能眼睁睁看着尚智往邪路上走不闻不问?而且尚智上个月还给楚新凤寄回了二百元呢,怎么这会儿说不见就不见了呢?尚智能跑到哪儿去?尚智又有什么地方可去呢?
他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思绪的点一忽儿落在已经驾鹤西去的陆元如那细如蚊蚋的临终嘱托上——“二哥,尚智的人生之路就拜托你引领了”这句话在他脑海里一波又一波地响起;一忽儿又落在焦头烂额奔波在想方设法赚钱路上的陆尚智的双腿上;一忽儿落在长发飘飘容光焕发的孔媛媛迷人的笑靥上;一忽儿又落在风里来雨里去苦熬苦撑的楚新凤的寂寞孤独上……好端端的一个家难道就这样又要笼罩上一层阴影了吗?好端端的一个人难道就这样阴差阳错地与犯罪结缘了吗?想到不堪设想之处,痛惜之心随之生将出来。渐渐地,震惊的风暴掀起的狂潮巨澜在他的脑海里平息了,袭上心头的担忧却又纠缠不清地成了统治者。
人还是善于安慰自己的,即使是在希望的峰峦上举步却猝然跌进了绝望深渊里的人,大自然也会利用流逝的时间提供回阳返春的神奇疗方,清除毁灭感,麻痹最为敏感、脆弱的神经。人其实是最为务实的生灵,什么样的残酷打击、无情来袭,都能使身在其中的人于短暂的萎靡、消沉之后重新站起来面对现实。
陆元盛忽然想起兜中的那二两苦丁茶,那茶是楚新凤特意为即将归来的儿子准备的。他想,或许她有尚智的最新消息?不然,她准备茶做甚?
他下了床,趿拉着鞋来到院子,他想去楚新凤那里看一眼,顺便送去这二两苦丁茶。“咣当”一声,门推开了,脸上一片慌乱之色的管月青差点儿撞到了他的身上。
“咋啦,咋啦,丢魂失魄的,谁在撵你呀?”
陆元盛有些愠怒地斥训她。
“不得了啦,”管月青神秘地往外看了一眼,随即掩上了院门,声音也降低了八度,“尚智准准地出事儿了,省城的公安在逮他哩!”
管月青的话让陆元盛一怔,连忙压低声嗓:“你咋知道的!”
管月青不以为然:“二和尚他妈、大秃子他姥姥呗!这种事一有人知道谁能不知道?哎,哎,还有更加新鲜的呢,媛媛那孩子刚进家,还未喝上一口热茶、扯上几句闲话,就又急急慌慌坐着那辆送她回来的轿车回城了!”
陆元盛的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顾不得再说什么,拉开院门就走了出去。受人之托,当忠人之事哇!他得赶紧将这一变故告诉陆雪仁,看看是不是应该采取相应的措施。管月青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叩响了陆雪仁家门鼻上的那两个硕大的兽形门环,“咣咣”的叩击声让她感到既纳闷又惊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