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充满陷阱的时代，人人都在自我保护，所以“贵人”们的猜疑似乎也无可厚非。但是，白乐和叶子义无反顾的、卑微却又坚硬的坚守，仍然足以让魏宁“一张字条竟写出一身大汗”，也足以让我们这些善良的“贵人”们百感交集。胡学文刻画卑微，是在抚摸那心灵之中的伤痛。他试图给弱者注入一种力量，他让卑微与坚守并存，写出了鲜活而又矛盾着的人物。
如果我们从另一个角度看，胡学文的《挂呀么挂红灯》似乎是写了卑微者面对“贵人”的一种反抗。那么他的《向阳坡》也是写一种反抗，但双方的力量更加悬殊。这篇作品也刻画了一位穷汉，穷汉的名字叫马达。马达的性格不同于白乐，马达绝对不会满脸挂着卑微去求人，马达也没有欠别人的债，而且马达在故事一开始就撞上了大运：一个老板看上了他的地，要用来建一座墓，老板不仅给换地补偿金，还要雇佣马达给他看守墓地，付工资，还答应出资给村里修桥。“莫四冷笑，给你三千块钱呢，要是换成十块的，能把你眼睛数蓝。”这话是村长说的，村长真是看扁了马达。三千块钱就能把一个人的眼睛数蓝，可见这个人有多穷。村子里所有的人都认为马达是撞上大运了，但是马达却后悔了，因为他发现墓地里竟然埋了一条狗，“不就一条狗么，凭什么占那么大的墓地？凭什么穿西服戴领带？凭什么陪葬两只无辜的羊？凭什么让马达两口子守墓？……马达被冲撞了，马达不舒服了。”马达与白乐不同，马达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蛮子”，他不舒服了就去找村长闹，要换回自己那块叫做向阳坡的好地，村长躲着他，他又闹到了乡里，同样得不到支持，马达用他的方式反抗，后来马达就被派出所拘留了，再后来妻子吴小丽也被拘留了，为了救吴小丽，马达只好屈服，不仅重新修好了坟包，还要日日夜夜在那里守墓。
天不怕地不怕的“蛮子”马达被一具穿着西服的狗尸打败了，这结局令人愤怒。我们不仅愤怒，更会感到可悲。可悲的是，全村没有一个人理解马达，包括美丽温顺的妻子吴小丽，包括马达那位善良的、经常劝儿子别打老婆的父亲。所有的人都弯下他们卑微的脊梁，背负着那具穿着西服的狗尸！除了马达之外，竟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捍卫自己被侮辱的土地。胡学文描绘了一场孤独的反抗，却又似乎是在吹响集合的号角。
优秀的小说家一定会拥有洞悉心灵的敏锐目光。
从“贵人”魏宁那大大的房子里出来，我们再走进吴君笔下深圳的摩天大楼。这篇作品叫做《亲爱的深圳》。
在小说中我们看到，那些怀揣着梦想前来谋求出路的人们，当他们面对这亲爱的深圳，同样显现了无法克服的卑微：“李水库对这栋大楼的恐慌，让他对程小桂也无端地产生了畏惧。现在他就连说话都是小声小气的，整个人像没着没落的城市孤儿……”在这个故事当中，吴君主要刻画了三个人物，李水库和程小桂，还有一个是已经混到了公司中层管理者的张曼莉。三个人都是来自同一片乡间热土，然而为了在繁华的都市保住一块立足之地，为了可怜的虚荣或者所谓的脸面，三个人都将那温热的乡情隐匿。那个张曼莉伪造了自己“高贵”的出身，却不愿意读一读充满了泪水的家信。李水库和程小桂，本是一对年轻合法的夫妇，却要在见不得人的地方“偷情”。我们在这个亲爱的深圳，看到了发展，看到了辉煌，看到了希望，也看到了一种无形的雾霭，这雾霭环绕在深圳的大街小巷，填充在那座摩天大楼里。在这雾霭当中，李水库程小桂们无不感到莫大的压抑，就连表面上不可一世的张曼莉，也会在压抑之下喘息。为了藏起一双因从事特殊劳动而变得不堪入目的手，程小桂戴上白色的手套。为了隐瞒自己的出身，张曼莉努力遮蔽自己那贫困地区劳动人民特有的粗大骨节。在那亲爱的深圳，他们或者我们，无法遏止可怜的卑微……在那亲爱的深圳，“我正用幸福藏住了我的疼痛”。这句话特别耐人寻味，在某些观念作用下，在我们大家共同制造的、压抑着我们每一个人的雾霭之中，我们又何尝不是用我们的“幸福”藏住了我们的疼痛，何尝不是用我们的“高贵”藏住了我们的卑微。
吴君后来又写了一篇《樟木头》。樟木头是地名，是深圳的一间女子看守所的所在地。吴君笔下的樟木头是一种疼痛，是陈娟娟方小红等等许多闯深圳的年轻女子难以言说的内心疼痛。吴君写陈娟娟方小红，写两个年轻女子之间的微妙关系和她们共同的渴望。我们看到，微妙关系的产生，都是为了这亲爱的深圳。为了这亲爱的深圳，为了深圳的户口，为了自己能够真正融入到这一片繁华和喧闹之中，不管是陈娟娟方小红，还是李水库程小桂，都付出了足以触及灵魂的代价。我们还会想起那位藏起粗大骨节的张曼莉，回味这个令人难忘的细节，让我们更容易贴近陈娟娟那颗受到了伤害的心灵，不堪回首的樟木头，记录了陈娟娟方小红们不堪回首的一段人生经历。我们在这样或者那样的经历中感受到，她们或者他们，这些卑微的灵魂反衬出了大都市的高傲，高傲的大都市似乎总是漠视都市建设者们的尊严。都市的繁华是卑微的人们自己创造的，人们用自己辛劳的血汗，日积月累地建设了繁华的都市，却又被繁华的都市踩在了脚下。人们为了某种目标而放弃了尊严，同时却又在苦苦坚守。吴君站在繁华喧闹之中，表达了这种难以言说的矛盾。
又想起了刘恒的《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刘恒刻画了张大民，张大民有户口，是正儿八经的首都北京的居民，张大民自己觉得自己拥有幸福的生活。可是，张大民同时也拥有一颗卑微的心灵，他用他的卑微经营着自己幸福的生活。张大民没有房子，但是他爱那个叫李云芳的美丽女子，爱得不得了，他要结婚，就如同水烧开了，必须灌暖壶了。所以万般无奈之下，只能挤占家里其他人的空间，他“脸皮有城墙那么厚，骨子里却羞愧得不得了，汗都贴着耳朵一股一股地流下来了”。他用特别“聪明”的设计挤占着全家的空间，后来又用一次头破血流换来了一间中间有树的小屋，其实只是获得了搭建这间小屋的权利。小屋盖好了，他就和他美丽的妻子李云芳“两个人扎扎实实过上幸福的生活了”。张大民卑微着，也幸福着。他永远缺钱花，为了钱而换了特别不利于健康的工种，让“他们的幸福生活是油漆味儿的了”。张大民嘴贫，贫嘴的张大民会让读者们微笑或者大笑。后来张大民下岗了，下岗后的张大民推销暖壶，他用贫嘴抵抗推销时遇到的冷眼与尴尬，他更是试图用卑微的贫嘴守住自己的尊严，但是“那叠外国钱，把张大民残存的最后一点儿自尊给击碎了”。被击碎了自尊的张大民仍然是个贫嘴，但是慢慢的，我们这些阅读小说的人却笑不出来了，因为我们看到了幽默背后的辛酸。那个九次获得先进工作者称号的妹妹死了，本来可以因拆迁而得到的三居室变成了两居，聪明的儿子年龄还小，未来的日子还很长、很艰难，但是张大民却对他的儿子说，“有人枪毙你，没辙了，你再死，死就死了，没人枪毙你，你就活着，好好活着。儿子，我的儿子，你懂了吗？”刘恒写到这里的时候，他那已经患上了老年痴呆的母亲“用清晰的声音说道——锅炉”。锅炉曾经夺去了另一个卑微的生命，那是张大民的父亲，后来疾病又夺去了一个人的生命，那是张大民的妹妹四民。可日子还是在延续，小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他们消失在幸福的生活之中了。”他们似乎并没有消失，他们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就在我们的身边，无处不在。
刘恒的这篇《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发表于1997年。读了这篇小说我感叹并且感动。经历了十五年之后，我还没有忘记它，因为需要，我又把它找了出来，读后仍然感觉颇有意味。前面提到的那几位小说家写卑微，写了各种不同的“痛”。刘恒有所不同，他当然并不是在刻意描绘人们的幸福生活，他是在写“轻”，写生命价值之轻。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之后，我又读了他发表于1996年的另一篇小说，叫做《天知地知》。在《天知地知》中，刘恒塑造李来昆。他先写李来昆的妈生孩子，他妈在正在劳作的地头就把他给生下来了。那个时候的农村，没有人拿孩子当回事，李来昆刚生下来，在地头就被狗叼走了，落下了一身被狗咬的伤疤。李来昆小时候调皮，成年后快活。他是个能人，聪明人，还有文艺细胞，口琴吹得好，会编顺口溜，曾经带了一帮人八村六乡的到处演节目。为了生存，同样也是为了幸福的生活，“他养过长毛兔，喂了小半年，毛儿越来越短，发现品种弄错了，是肉兔。他喂过蝎子。在山墙旁盖了漂亮的蝎子洞，儿子把手伸进去，想掏鸟蛋，蜇得小手跟熊掌一样。他就不喂蝎子，改喂土鳖了，土鳖不咬人，可是土鳖喜欢逃跑……”这个李来坤一辈子的生活都不顺利，屡遭磨难，经历了好几次生生死死。最后，因为一个意外，他把自己挂在了一扇大铁门上，大铁门的长刺穿透了他的身体。刘恒把李来昆的死写得异常惨烈。张大民的父亲也死得惨烈，是被锅炉烫死的。张大民的妹妹也死了，虽不那么惨烈，却更加令人哀伤。
李来昆屡战屡败，李来昆却“窃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有福气的人了”。张大民一贫如洗，张大民却对儿子说，“没人枪毙你，你就活着，好好活着”。刘恒的语言不乏幽默，时不时会让我们微笑，但我们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收拢，就会又被哀伤和惨烈震撼。刘恒用惨烈或哀伤，甚至用这些小人物所谓的幸福生活，证明了小小百姓们的生命价值之轻，证明了他们的尊严之轻，轻于鸿毛，飘在天上。但是，这一切最终还是落了下来，压在了我们心头，很重很重。
马福的卑微是面对流氓的卑微，根宝的卑微是面对官员的卑微，白乐的卑微是面对债主的卑微，李水库的卑微是面对大都市的卑微，槐花或柳乡长们的卑微是面对财富的卑微，陈娟娟的卑微是面对户口的卑微，张大民的卑微是面对“幸福生活”的卑微。小说家们抒写了不同的哀伤与幸福，抒写了不同的心灵历程。我相信，他们绝不仅仅是为了呼唤廉价的同情。
现实生活常常像一座大山，压弯了人们的脊梁，或许就是因为人们有一颗卑微的灵魂。卑微是一种软弱无力的心灵状态，这样的心灵状态常常会让人们视而不见却又挥之不去。如果我们“幸福”地生活在繁华的都市，如果我们正在幸福地享用我们的财富和所拥有的一切，在我们“高贵”的目光中，卑微属于他们，他们是一个贫困的群体，他们是马福根宝李水库陈娟娟张大民。作为一名小说家，如果我们居高临下，卑微仍然属于他们，肤浅也就会仍然属于我们。但是如果我们站立在地面，站立在他们中间，或许又会发现，他们就是我们。
这篇文章的关键词是卑微，现在写到该结尾的时候了，却似乎又需要产生另一个关键词：尊严。他们和我们，或者说，我们每一个人，多少年了，都在进行着苦苦的寻觅，寻觅人的尊严。
哪位小说家认知了人的尊严，他就敢于直面我们卑微的灵魂，他的作品就一定会充满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