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借用了熊正良一篇小说的题目,这篇小说叫做《我们卑微的灵魂》。
拥有一颗卑微的灵魂,这是很多人的悲哀。或者说,在许许多多的心灵当中,都会有一片卑微的角落。表面看来,很多人都是因身份卑微而卑微。事实上,很多人只看到了自己卑微的身份,却看不到自己可怜的心灵。呼唤麻木者醒来,让卑微的人挺起他们的脊梁,这是思想家和文学家的责任。我们的先驱鲁迅先生已经为此献出了毕生的精力。在今天,凡是有良知的作家,也无不愿意为此做出努力。
需要用几篇当下小说来说明问题,小说家们的立场一致,方法或思考的路径可能会各不相同。
熊正良的这篇小说写底层人物,具体一点说,是写生活在底层的一群人在打架。刚开始我确实觉得熊正良就是在写打架,一群来自农村的打工仔,到了大城市,为了一个女孩子,打架。一个人倒下去了,打架的人以为出了人命,于是便逃跑,四处躲藏,然后是警察追捕,再然后是再打架……打架构成了情节,情节构成了故事,故事又构成了一个过程。我们读者读什么?其实就是读这个过程,所以这个过程写得好不好,生动不生动就显得比较重要。然而更重要的还是人物,在打架的过程中,在模模糊糊热热闹闹的大都市背景之下,几个人物的形象渐渐清晰起来了,那个穷困无奈的父亲马福,那个无怨无悔地和马福相依为命的女人王秀梅,那个舍命救子的孙小萍,那个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刘成,还有那个坏蛋老扁……人物渐渐清晰起来,我们也会渐渐看清了那些卑微的灵魂:“他们来了两个人,骑了一辆摩托车……王秀梅的手抓着我的臂膀,我感到她在发抖……我想站起来,发现腿又麻又软……”熊正良仍然在继续他的打架,小说行进到这里,读者的立场已经发生了变化,因为我们看到,打架打到这一步,已经不再是纯粹的打架了,而是卑微面对卑鄙,善良面对凶狠。读者这时候也产生了一种渴望,渴望马福能打赢,让他打倒那个叫老扁的流氓。但是熊正良并不忙着定输赢,而是在那个故事的现场,让我们的主人公马福看到了另外一种东西,产生了另外一种渴望:“我看见他们坐在那里的样子,坐得跟一排石碑一样……我便觉得那就是庄严。”从打架到卑微,从卑微到庄严,这也是一个过程。熊正良试图在这个过程中,在卑微的心灵中找到一枚闪亮的火花:“庄严真是一种让人想流泪的东西呀,我觉得我一边倒下去一边在流泪。”马福打架终于打赢了,他用他的“庄严”战胜了老扁的卑鄙。
过去我们说庄严,主要是针对一些特别伟大的事物:庄严的五星红旗,庄严的天安门城楼,他们庄严地宣誓……今天,熊正良写了普通小人物心中对庄严的渴望,这应该算是一种有趣的发现。或许就是因为这有趣的发现,他才设计了一个胜利的结局,这个结局让我们从卑微的压抑中透出了一口气,但我还是认为,如果我们把那个庄严了一把的马福,把那个战胜了流氓老扁的马福,试着拉回到现实生活的现场,那么这个人一定仍然无法摆脱自己的卑微,更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如果我们再重新把马福安放到那个文学的现场,却又会发现,熊正良笔下的人物颇有意味,他让“卑微”鲜活而又具体,他也让心灵涌动出“庄严”的愤怒与激情。再换一个角度说,马福的那个一瞬间的庄严其实也令人心酸,他是用自己的鲜血换来了打架的胜利,却又用这个胜利进一步证明了自己的卑微。
再看阎连科的短篇小说《黑猪毛白猪毛》。熊正良刻画和流氓打架的马福,写出了一种脆弱的庄严,而阎连科则是描绘一座卑微的村庄。阅读小说开头的部分,我并没有感觉到这个故事有多么沉重,在开头的部分,他只是讲人们在村口吃饭,讲李屠户,讲县委书记住过的房间,“无论如何,县委赵书记是在那儿睡了一夜。这一睡,李家的生意竟相跟着旺盛起来。两间客房的东屋,桌、床、被褥、脸盆、拖鞋,都是赵书记用过的纪念物……”这只是一个铺垫,让读者对这座卑微的村庄有一个初步的认识。然后阎连科开始讲镇长开车撞死了人,讲镇长自己不想坐牢,却打算让别人替他顶罪;讲根宝窘迫的日子,讲他的懦弱与无能;讲人们争着抢着要去顶罪坐牢,为的是要巴结这位镇长大人。本来这是践踏法律而又不讲道理的事情,是把人往火坑里推,但在人们心目中却变成了天大的美差,大家因为争执不下,最后只好用黑猪毛白猪毛来抓阄,以便“公平”地产生一个最终人选。那位穷得娶不上媳妇的光棍汉根宝,仅仅因为有了去替镇长顶罪的可能性,立刻就有媒婆上门提亲了,还送来了女方的礼物:“嫂子立在朦胧的夜里就笑了,说你看见包袱里那三双解放鞋了吧,那是我表妹连夜到邻村供销点里给你买的哩,她说蹲监狱的人都得去烧砖,说到机砖厂劳改特别费鞋子……”当根宝终于要出发去给镇长顶罪了,更是得到了空前的荣耀:“转眼间人群就是一片了。有的人正要下地去,听说根宝要去做镇长恩人了,也就慌忙过来道着喜,送送行。说根宝兄弟,奔着前程了,千万别忘了你哥啊……”写到这里似乎还不够,阎连科还要把人们的卑微继续向前推进。让我们来看看作品的结尾吧:“小伙子大声说,不用你去了,说镇长轧死人的那家人父母通情达理呢,压根儿没有怪镇长,也不去告镇长,人家还不要镇长赔啥儿钱,说只要镇长答应把死人的弟弟认做镇长的干儿子就完啦……”
阎连科锐利的笔锋毫不留情,他设计了一个巧妙且又出人意料的结尾,将吴家坡的卑微,将这种崇拜权贵的众人心理,这种群体的无知无觉推向了极致。他是从县委书记住过的房间开始,让那难以言说的卑微与悲哀,蔓延在吴家坡的田间街巷。那位并没有出场的镇长大人是牵动情节发展的重要人物,他虽然被隐藏在叙述现场的后面,可我们似乎仍然能够看到他的身形嘴脸。我们是透过人们卑微的心灵,看到了那个贪官的真实面目。
或许,我们透过吴家坡的田间街巷,透过县委书记住过的房间,透过用黑猪毛白猪毛抓阄的人们,透过这个看似极端有点可笑的故事,也会从另一个角度看清了“我们”,事实上,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也是“我们”。我们时刻都在痛恨着腐败,我们却用我们卑微的鲜血,滋养了腐败的毒瘤。
我后来又读了阎连科的另一短篇,名叫《柳乡长》。按照官方的标准,柳乡长和前面说的那个镇长应该是同级,却被阎连科写成了完全不同的样子。这位柳乡长在一个很穷的地方当乡长。柳乡长穷则思变,想让他管辖的这个乡富起来,穷则思变的柳乡长先从最穷困的椿树村下手。他把这个村的男男女女都装在大卡车里,送到了城市,谁也不准回来,谁回来他就要罚谁的款。过了不久,几个在城里做了贼的年轻人被警察送回来了,做了贼的年轻人挨了柳乡长的耳光也挨了柳乡长的骂:“柳乡长就一脚踹到那个年龄大的贼头儿的肚子上,说他妈的,井盖、钢管能值几个钱;电视机一天降几个价,便宜得和萝卜白菜一样,这也值得你们去偷……二年内你们几个必须在村里办出几个小工厂,要办不出几个厂,再被押回来我就让你们在全乡戴着高帽子游街去……”被柳乡长赶到城里的年轻人接二连三地出事,过了不久,柳乡长又被警察叫到城里去领人,领那几个在城里做了鸡的姑娘,做了鸡的姑娘们又挨了柳乡长的骂:“都走吧,都给我滚去吧,一年、二年你们谁要不能把自家的草房变成大瓦房,不把土瓦房变成小楼房,那你们才真是婊子哩……”看得出来,这位柳乡长虽然骂人,却真是一位关心群众生活的乡长,比那个让别人替自己顶罪的镇长强多了。好人柳乡长关爱他的村民,关爱村民的柳乡长没有办法让村民们在他们自己的家乡富起来,改变命运,他就为他们另外找到了一条捷径,这是一条通向富足的捷径,“眼下:椿树村已经果实累累了。村里不光有了电,有了路,有了自来水,有了面粉厂、铁丝厂、机砖厂……各家也都有了瓦房、小楼或者带着客厅的大屋房……”最穷困的椿树村终于富起来了,椿树村的人们把柳乡长当成了大恩人,柳乡长则把椿树村当成全乡的致富典型,他还在村口立了一块碑:“学习槐花好榜样。”槐花也是当年被柳乡长赶到城里去的姑娘,后来槐花发达了,成了城里最大娱乐城的老板。发达了的槐花给椿树村修了路通了电,柳乡长就给槐花立了一块碑。
柳乡长找到了一条卑微的捷径。柳乡长用卑微救赎了卑微。柳乡长的卑微让我们羞愧,更让我们心灵疼痛,柳乡长的卑微让我们看到了同样令人疼痛的贫穷。
我们再来看一看胡学文是如何描绘贫穷的。那篇小说叫做《挂呀么挂红灯》。小说先刻画一位名叫白乐的穷汉,名叫白乐的穷汉欠了债,欠了债的穷汉无法“庄严”,只能卑微。胡学文的叙述细密而又哀伤,几乎把这细密的卑微涂抹在白乐的每一寸肌肤,在债主面前,“白乐往前凑凑,依旧带着笑,但绝不仅仅是笑,讨好、卑微、歉意,还有一丝可怜。混杂在一起,并像泥巴样糊在脸上,是稀的,软的,四下流淌,淌得遍地都是……”在贫困的生活中,在二姨的逼迫下,在姐姐的鄙视面前,在那个令人尴尬的事件发生之后,白乐只能用卑微来抵抗。与白乐相比,他媳妇叶子的卑微更多了几分哀愁,多了几分柔弱与胆怯,她的一颗心似乎时时都在颤抖,她的泪水滴落在她自己胸前,也流进了我们阅读者的心里。胡学文关注底层民众的生活,这印证了一种立场。但如果仅仅去描绘那无尽的苦难,刻画一个个令人哀伤的卑微的小人物,恐怕难以使一篇小说具有比较深远的意味。好在胡学文在白乐家的房檐挂上了一盏红灯,这盏红灯是小说家的巧妙设计。红灯引出了一个意外,使这个故事发生了逆转,也让卑微当中生出了一种坚守的力量。这个意外使那位到乡下来捐助的“贵人”摔断了腿,也让叶子进入到“大得让人发空”的房子去伺候那位受伤了的“贵人”。从那时候起,这一对特别朴实的夫妻开始被怀疑、被误解,也是从那时候起,一种坚守开始了。在胡学文笔下,这坚守同样细密而又哀伤。我们会发现,这种坚守比卑微还要令人尴尬,还要令人心灵疼痛。更加可悲的是,这坚守竟然让两位城里的“贵人”目瞪口呆,不知所措:“魏宁看见白乐,吃了一惊,但目光分明在问,你怎么来了?白乐说,我来还钱。然后把两千块钱搁在魏宁面前……魏宁解释欠条找不见,问白乐要不要打个收条。白乐摇头,但提出让魏宁打个证明,证明叶子不是小偷。魏宁惊得眼珠子险些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