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是故事。既然是故事,总要发生点什么,我们且称之为事件。
在以前的文章中我曾经提到过,故事常常是由一个或者多个事件构成的。而在这篇文章里,我想说的事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那种社会性的事件,出车祸了、着火了、某矿井瓦斯爆炸了、游行了、发生抢劫案了、群众和警察发生冲突了……不是指这些。其实,小说家们写小说编故事,涉及更多的往往是人物个人生活中的事件,恋爱了、离婚了、生病了、考上大学了、和父母吵架了、遇到老朋友了、发财了、做生意赔了、得罪领导了、买新衣服了、喝酒喝醉了……无数个这样的生活事件如同链条的一个又一个的环,拴结在一起,便是一个人一生的历程。事件是人制造的,在同样的社会时代背景之下,不同的人物一定会制造不同的事件,或者说制造不同的环,拴结成他自己不同于别人的命运链条。众多的不同人物的人生历程,使我们这个人类的世界多姿多彩。
再现独特的人生历程,这其实是许多小说家的追求。
我有一位认识多年的朋友,从来不写作,却喜欢看小说,而且常常是见解颇多,给了我们这些所谓的内行不少启发。因为关系不错,又都好酒,所以隔三差五的,我们就坐在一起喝酒聊天。有一天他说,其实你们这些个弄小说的,就在是写一种感叹。人活一辈子,总得是沟沟坎坎地往前走,当然也有顺利的时候,有时候也撞一回大运。过一道沟坎叹口气,撞一回大运也叹口气。叹来叹去的,人这辈子也就走到头了……我听后频频点头,夸赞这位朋友真是一语中的。
重要的还是人物。小说家刻画人物,有时候写一个偶然,有时候写一种必然,有时候写一个片段、一个瞬间。而有的时候,则要为他的人物铺排一条漫漫人生之路。
那位朋友说他看过叶广芩的《梦也何曾到谢桥》。
《梦也何曾到谢桥》讲的是满清贵族的家族故事。叶广芩写了一系列这样的作品,主要表现不同时代背景之下,满清没落贵族的命运变迁。
这一篇《梦也何曾到谢桥》写“我”那无法了断的血缘亲情,亦写六儿那抹不去的哀伤与怨恨。六儿是两个六儿:“在金家的大宅院里,父亲有过一个叫做舜针的儿子……据说这个老六,生时便与众不同,横出,胎衣蔽体,只这便险些要了张氏母亲的命……更奇的是他头上生角……我说,那不跟龙一样吗……”这个被人们当成了龙的老六在当时最受父亲的宠爱,但是他却早早夭折了。叶广芩让前面的这个六儿早早离开了故事现场,她主要写后一个六儿,于是前面一个六儿便成了后面一个六儿的陪衬。后一个六儿出自一位贫寒的母亲,至于他是不是父亲的私生子,在小说中一直是个谜。因为不是明媒正娶,这个六儿只能和他贫寒的母亲住在金家大宅院的外面,母子俩靠打袼褙为生。父亲经常带着“我”,悄悄到那个普通的小院子探望并接济他们:“父亲去桥儿胡同没有坐他那辆马车,他坐的是三轮,我坐在父亲身边……父亲说,马上就到你谢娘家了,你要听话,别淘,跟你六哥好好玩儿。我问哪个六哥……父亲说当然是那个长犄角的六哥,还能有谁!我听了一激灵,困意全消,我说,真是咱们家的老六吗?”探望谢娘和六儿就是“我”人生历程中的一个“事件”,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在这里看到了一个与自己家里死去那个六哥完全不同的六哥,看到了与金家大院的生活完全不同的生活,也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父亲:“父亲对这院房,对谢家的投入精神令我吃惊……在金家,谁都知道父亲是一个不管不顾的大爷,他搞不清我们院有几间房,搞不清他有多少财产,更搞不清他十四个孩子的排列顺序和生日。人们说四爷真是出世的散仙,洒脱得可以……”
那位出身贫寒的六儿又是何等模样呢:“树底下有个半大小子在撕铺衬,往板子上抹糨子,将那些烂布一块块贴上去……小子见我们进来了,头也没抬,一双沾满了糨子的手,依旧灵巧地在那块板上抹来抹去……”六儿对来自大宅门的父亲和“我”怀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怨恨和敌意,“在金家,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也没有人有过这样的憎恶的态度,这些令我惊奇。特别对‘操你妈’的理解……”而父亲呢,却对他倾注了特别的爱:“被叫了四爹的父亲很激动,他把那个叫做六儿的小子拉到跟前,很动情地细细打量着。我敢说,我的父亲看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用过这种眼光……”
叶广芩描绘一位历史中的父亲,旧时代一位大宅院中的老爷,一位在今天看来十分特殊的人物。还有那个苦命不幸的谢娘,她忧郁,她并不美丽,但是她朴实而又温婉:“我跟父亲到谢家的时候谢娘已经不是什么小媳妇了,从相貌上看,她比我母亲还显老。我想父亲之所以肯和她亲近,愿意到桥儿胡同来,大概图的就是谢娘的温馨可人,图的就是类似虾米皮炸酱面这种小门小户的小日子,这种氛围是大宅门的爷儿们渴望享受又难以享受到的。已经拥有三个妻子、十四个子女的父亲,还要将精力偷偷摸摸地倾泄在桥儿胡同这座小院里,倾泄在并不出色的谢娘和她那拧种般的儿子身上,究竟为了什么……我看着他在谢家的窗台下,光着膀子挥汗如雨地帮着谢娘和泥、搪炉子。谢娘亲昵地摘掉他脖颈上的头发。我就想,这人是我阿玛吗?是金家大院里那个威严肃整的阿玛吗?”在谢娘家里的短暂时光,对于父亲和六儿,对于谢娘都是人生经历中的重要事件,三个人的表现却是截然不同。父亲的爱是一种欲罢不能的爱,一种尴尬无比的爱。他的爱不能改变谢娘的命运,也不能改变老六的怨恨。谢娘的爱又是一种渴求依托渴求温暖的爱,一种哀伤无助的爱。而六儿的怨恨,则又是贫苦阶层、卑贱者面对富有与高贵的怨恨,是一种自尊与坚守:“谢家之所以还能经常吃到虾米皮炸酱面,这多与父亲的资助有关……六儿拼命地打袼褙……他要自立,他要摆脱这难堪与尴尬,就必须苦苦地劳作,将希望寄托在那些袼褙上……”
叶广芩让三种不同的情感与个性,鲜活在同一事件的现场。她写谢娘的贫民小院,还写金家的深宅大院,她描绘了两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情境。在“我”幼稚的目光中,这样的生活情境美丽而又混沌。在读者的目光中,这两种不同的生活情境不可调和却又水乳交融,显现着微妙的情感与仇恨,那情感让人牵肠挂肚,那仇恨又让人忧虑无奈。叶广芩不仅写了两个身处不同境遇的老六,还写了两个不同性格的父亲,两个老六是两个人,两个父亲却是一个人。还有谢娘,还有“我”,叶广芩为不同的人物铺就了不同的人生之路,让他们痛苦或幸福着,也让他们混沌或叹息着。
后来,母亲知道了父亲的秘密,拆散了这里的幸福与尴尬:“那天我们没有在谢家吃饭,谢娘把我们送到门口,神色凄惨,那欲说还休的神情使我不敢抬头看她。父亲也不说话,只是吭吭地咳嗽,我听得出来,他不是真的咳,他是用咳来掩饰自己。车来了,谢娘冲着东屋喊六儿,说是四爹要走了,东屋门关着,父亲站了一会儿,见那房门终没有动静,就转身上车了……我知道,以后我再也不会到桥儿胡同来看谢娘了,那些温馨的炸酱面将远离我而去,那些五彩的袼褙将远离我而去,那可恶的六儿也将远离我而去。漫天风雪,令人哽咽,我凄凄地叫了一声娘……”
再后来谢娘死了,再再后来就到了五十年代中期,父亲也死了。悲欢离合,生生死死,命运使然,当然是令人无奈。更加令人无奈的是人心。很多年过去了,“我”那了不断的血缘亲情仍然无法了断,六儿那抹不去的哀伤怨恨仍然无法抹去:“我在服装厂的传达室见到了这个叫做张顺针的人……张师傅看了我一眼,从那厌恶的眼神里,我找到了当年六儿的影子。我说,当年我父亲是很爱您的,他对您的情感胜过了我所有的哥哥。张师傅哼了一声没说话,任凭沉默延伸……”
叶广芩把时间跨度拉得很长,或许就是为了让岁月来磨砺那坚硬的人心。又是很多年过去了,“我”那了不断的血缘亲情越来越深重:“六儿在我心里的分量竟是越来越重。常常在工作繁忙之时,六儿的影子会从眼前一晃而过。有时在梦中,他也顶着一头繁重的角,喘息着向我投以一个无奈的苦笑……”岁月不仅磨砺人心,也会改变人的命运。几十年之后,“我好不容易摸索着找到了张顺针的家,当然已不是昔日的桥儿胡同……也就是说,贫困的谢娘的后代,如今已是了不得的富户了……迤逦来到后院东屋,推门而进,一股热腾腾的糨子味儿扑面而来。靠窗的碎布堆里,糨子盆前低头坐着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人,这就是六儿了。”仍然在打袼褙!但俩人这一次见面,情况终于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我张了张嘴,那个‘六儿’终没叫出来,因为我已经不是当年使性较真儿的混账小丫头,他也不是那个生冷硬倔的半大小子了,我们都变了,变得很多很多。该怎么称呼他,我一时有些发蒙……听了我的话,对方的笑容僵在脸上,我估摸着,那熟悉的冷漠与厌恶立刻会出现……但是,对方脸上的僵很快化解,涌出一团和气和喜悦……”
怨恨化解了,可那血缘亲情却遭到了否认:“张顺针说,您父亲老把我当成你们家老六,把我当成他儿子。从我们家来说,无论是我娘还是我,从来就没有认过这个账。”这让人不得不倍感失落。好在还有那件水绿色的旗袍,“十天之后,张顺针让他的儿子给我送来了这件旗袍。”这是一件六儿亲手精心缝制的旗袍,“旗袍垂挂在衣架上与我默默地对视。”在作品开头的时候,叶广芩就是用这件旗袍引入了故事,最后又用旗袍结束。一件旗袍托起了半个多世纪的恩恩怨怨,同时又承载了多少叹息,多少思绪?叶广芩让叹息或思绪从家族史中升起,飞向了更高远的天空。
有的时候,感叹即无奈。这里说的感叹或无奈并不完全是消极的。人们在一个无奈的感叹之后,常常仍然会热爱生活,仍然会亲吻历史,仍然会坚守本性,仍然会义无反顾地走向下一个无奈。这似乎是一种人性之中永远无法逃脱的规律。
规律,其实是人类的智者永远追寻的目标。科学家追寻大自然的规律,文学家追寻人性的规律。生生不息,追寻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