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小说在开头的时候会发生一个事件,事件引来了故事,也构成了故事。一个个相互关联的事件让故事充满悬念地向纵深发展,使读者欲罢不能,这是小说的制作方法之一。小说家在叙述事件或结构故事的时候,常常要设置一个场地,或者说要制造一个事件的“现场”,以便铺展故事,演绎人物。在实际生活的现场里面,“发生”永远是千变万化的,常常不以人的意志而转移。在小说的现场里面,“发生”却是由小说家制造的,小说家的意志决定“发生”,也决定发生之后的发展。怎样才会使发生的过程生动而又真切,让读者如身临其境一般地来到小说的现场?或许,越是有经验的小说家,就越会觉得这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
中篇小说《马嘶岭血案》是一个描述事件的典型范例。
在这篇小说中,陈应松的讲述触目惊心——两个为勘探队搬运行李的挑夫,因为见财起意,把勘探队的人全都杀死了。故事的结局被放在了前面,让我们随着两位挑夫艰辛的足迹,眼睁睁看着他们一步一步走向了贪婪,走向了仇恨,走向了凶残。陈应松制造了一个犯罪现场,通篇的叙述都没有离开马嘶岭,没有离开那血腥的现场。现在我们假设这是一个有生活原型的真正的案件,如果将其写成一篇通讯报道,估计也同样会吸引人的眼球的。那位写通讯的记者,是一定要亲临现场的,在写作的时候,他也一定要鲜明地表明自己的立场,做出是与非的评判。陈应松写的是小说,所以他自己并不在现场,不但自己不在现场,而且是通篇让罪犯之一的“我”作为叙述人,来描绘这血腥的杀戮过程:“必须赶快灭口。这容不下我多想,也容不下九财叔多想,就听见有人喊:‘小王,小王!’话音未落,斧头就落到了祝队长头上。只见祝队长头上有白花花的东西飞溅出来……”事件发生了,残暴便要不可遏制地行进下去了,“接着又响起了小杜的几声连续的尖叫……我最后看见九财叔直起了他的腰杆,在扬眉吐气,手上拿着一个红彤彤的东西,是一只发卡!”见财起意,连一只发卡也不放过,可见这个人有多么贪婪,可见这个山里的挑夫有多么贫穷。这一只发卡很重要,在情节行进的紧要关头,还不忘记设计一只发卡,这说明作者具备了一个小说家的良好行文习惯。一篇通讯或者报告文学恐怕不会这么写。而在一篇小说中,这只红彤彤的发卡,这一句话点亮的细节,却似乎是可以照射出无尽的含义。
这篇小说是从结局走向过程,虽然已经知道了结局,但在阅读的时候,在这过程的沿途,我们仍然会感到焦虑。在悲剧发生以后我们又会设想,这支勘探队,这帮给大山带来异样色彩,还有可能给大山带来福音的城里人,这些知识与财富的拥有者,如果他们稍微施舍一点点关爱与同情,用他们高贵的手,去抚摸一下九财叔们因挑担而磨烂的肩膀,可能血案就不会发生。但是,一道难以穿透的隔膜竖立在那荒凉的山野,城里人用他们的冷漠与无情,将贫困者对富有者的仇恨,慢慢推向了极致。
关于如果,关于隔膜,关于揭示,都是这一篇小说的阅读者从故事当中,从那个让人们信以为真的现场得到的结论,陈应松并没有做出判断,他只是下笔狠,将血腥的气息迎面泼来,让我们震惊,也使我们警醒。
小说中的现场是小说家制造的。当读者进入了小说的现场,有时候会发现另外一个影子,在那里指指点点,如同一位絮絮叨叨的解说员。这个影子正是小说家本人。小说家创作小说,制造了热热闹闹的,悲哀的,或者欢乐的现场,刻画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各种不同的人物,自己有时也会不由自主参与其中,受某些观念的影响,或者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激情,一定要站出来说话。事实上,他或许没有意识到,虽然那个现场是自己布置的,人物也是自己塑造的,但自己却仍然应该是一名局外人,和那个正在发生着的故事没有任何关系,那个现场越热闹越动人,他就越应该免开尊口。就像一对婚姻的介绍人,人家恋爱成功了,登记了,结婚了,双双进入洞房了,你喝完喜酒就赶紧回家去吧,小两口今后的日子和你没有关系了,你不必去指导别人怎么样去过幸福生活,否则你就会成为多余的人。
重要的是拟真性,如果“拟真”是成功的,进入现场的人们至少在阅读的时刻是信以为真的,如果你给他一份“参观须知”,反而会削弱作品的拟真性。
再来看田耳的《一个人张灯结彩》,这篇小说也是一个与案件有关的故事,并且是多次引领读者进入案发现场——小孩的家长砍老师,发现于心亮尸体的河滩,水塘里的汽车与死尸,雨城大酒店的抓嫖行动……事件都是发生在寻常生活当中的,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激起一个浪花,其实也并不是什么特别的惊心动魄扑朔迷离的案子,直至情节发展到警察老黄在超市抓捕杀人犯钢渣的时候,才有了几分扣人心弦的味道。其实有时候,现场并不是第一重要的,在成熟的小说家心目中,现场仅仅只是一个场地而已。田耳制造了N个现场,只是为了让他的人物鲜活在其中。特别值得我们注意的是那个老黄,那个老了老了还没混上一官半职的老警察。我们对他的最初印象只是一张长满了胡子的皱脸,但是,当他入情入理地分析案情的时候,我们看到了他的智慧;当他冲向罪犯的时候,我们看到了他的勇气;当他面对刘副局长的时候,我们看到了他的性格;当他在小于理发店门前徘徊的时候,我们又会看到他的心灵。还有那个杀了人的钢渣,还有哑女小于。不良青年钢渣爱上了哑女小于,但是钢渣却杀了人,杀了人的钢渣很后悔也很失落:“我答应过她,年三十那天晚上和她一起过。但你晓得,我去不了了。妈的,我答应过她,到时候,你能不能买点讨女人喜欢的东西,替我去看她一眼?”在故事的末尾,警察老黄受了罪犯钢渣的委托,去看望那位美丽而又可怜的哑女。田耳让我们看到了老黄心中的光彩,我们还看到,原来像钢渣一样冷酷坚硬的钢渣,其实心灵当中也有一小块湿润柔软的地方。
由现场走进心灵,这是田耳的追求。
由现场进入心灵,这恐怕不仅仅是田耳的追求。一位小说家如果能够想办法让读者驻足他设置的心灵现场,那么他一定是已经受到了读者的青睐。
张忌的作品《小京》又是由一个案子开始的。一个女孩儿死了,被人杀害了,如果沿着这条线索走下去,这篇小说本可以发展成一个曲折离奇的侦破故事,但是张忌却不让案情有一点点进展,而是在破案还没有眉目的时候,就离开了那个与案情有关的现场,转而去刻画几位与死者有关的人物,试图将笔锋指向人物的内心。他让自己的叙述平静下来,努力使每一个情节和细节都沉浸在凄寒的氛围之中。那位失去女友的青年很年轻,事件突如其来,他似乎还没有来得及感受一下死亡的真正含义,只是在默默地追忆着过去。那已经逝去的瘦弱身影,似乎正在检验这位年轻人的情感。
大伯与姐夫是事件发生后从乡下赶来的,他们刚刚出现的时候,并没有引起人们的关注,随着情节的进展,他们的形象鲜活起来,让我们看到了人心与情感的多面性:“说实话大伯的这个要求让我感到有些生气……小京现在还在法医中心冻着呢,他怎么还能有心思玩呢?”这两个从乡村来的人对大都市充满了好奇,他们似乎真的蛮开心的:“大伯指着黑人说,哈哈,红旗,这个人怎么会长得这么黑呀。姐夫听了大伯的话,也笑个不停……”当我们同样也为这样的麻木或冷漠产生不满之后,这两个人的表现又发生了变化:“大伯哽咽着跟姐夫说,红旗,烧吧,别把孩子冻坏了。姐夫也哭了,他一边流泪一边用力地点头。”当完成了火化之后,又发生了这样的情景:“我扭过头去,一下子呆住了。我看见姐夫和大伯正一左一右地站在我的身后,他们用两只干裂的大手托住了装着骨灰盒的大旅行袋,两个人神情专注,像是捧着一件价值连城的宝贝。”由游览天安门到遗体告别,再到送别时为“我”托包,张忌逐步逐步让我们像“我”一样,走出凄寒,看到了温暖的太阳。
须一瓜写过一篇中篇小说,题目叫《淡绿色的月亮》。她讲了这样一个故事,有那么一对年轻夫妇,两个人都是白领,收入不错,有房有车,而且是郎才女貌,夫妻恩爱。忽然有一天,家里来了盗贼,是两个小个子男人,而家里这位丈夫,则是高大威猛,还曾经是个体育健将,在双方碰面的那一刻,盗贼手里并没有拿着凶器,但是,那位伟岸的丈夫却没有进行反抗。结果,大个子被小个子捆了起来,妻子也差点遭到强暴。故事当中还穿插了一个小故事,一个发生在火车上的事件。有一个警察,在火车上遇到了抢劫,他为了避免流血而有条件地放弃了对抗。结果,乘客们遭到了洗劫,在匪徒们扬长而去之后,警察又遭到群众的围攻……这篇作品似乎是在争论一个问题,一个道德问题,一个关于男人尊严的问题,一个面对勇敢与理智应该如何抉择的问题。
那么须一瓜参加争论了吗?应该说没有,她在现场外面,她只是用一个活灵活现的正在表演着的现场引发了争论。其实,这个问题在我们的女主人公芥子心里,在她与警察谢高之间,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一直是争论着的。这不是表面化的、就事论事的争论,而是一种穷追不舍深入骨髓令人汗颜的追问。突发的案情像一把尖刀,在女主人公芥子的内心割下一道细细的裂痕,那个现场的情境无法从记忆中抹去。她疼痛,她哭泣,她不能摆脱那可怕的设想,也害怕一个伟岸丈夫形象的破灭。“其实,桥北所有的手势动作和过去一样的,可是,芥子感到自己的身体和过去,就是不太一样了。”无论是铺满车后座的百合花,还是那连结性爱的红绳子,都不能重新燃起激情的火苗。须一瓜选取一个独特的角度,用细腻的笔触刻画人物,让那“淡绿色的月亮”,照射人心深处微妙的波澜。
乔叶写的《我承认我最怕天黑》,同样也是一个与入室盗窃有关的故事。某一天的深夜,一名偷窃者进入独身女子刘帕的房间,这种类似事件发生之后,如果由不同的小说家来制作,故事一定会有N种不同的走向。在遭遇了偷窃者的房间里,乔叶的设计就与须一瓜的完全不一样,她让偷窃者与那位独身女子发生了心理碰撞:“‘其实,’刘帕说,‘你可以打开门走的,走窗户太危险了。’”只因这一瞬间的一个微妙的善意提醒,在那个发生了抢劫行为的犯罪现场,又发生了半推半就的强暴,故事也由此而进入了另外一条轨道,当那名盗窃者离开事件现场的时候,我们会随着刘帕的思绪产生一些联想,似乎已经能够预见到,接下来的发展仍然会偏离正常的轨道,那个偷窃者又来了,“他掀开窗帘,跳进屋,两个人相顾沉默”,紧接着,“他抱住了刘帕,刘帕任他抱着,任他掀开她身上的浴巾。黑暗里,她看见男人眸子的亮光……”后来警察来了,是刘帕的朋友报的案,她以为刘帕遇到了危险。
设想一下,如果我们谅解了这一对男女,当警察进入了那个令人尴尬的现场,我们就会不由自主为他们忧虑。但是刘帕并没有解释什么,“知道按照被强暴女人的通常表现,自己应该哭,从而顺理成章地接受人们这样那样的抚慰。可她没有。她觉得自己似乎应该说些什么,可一时间她想不好……”后来她说了,救了那个入室抢劫又强暴的“罪犯”。作者乔叶也没有为自己的设置做出解释,她只是在情节中嵌入了几行诗句:“我的身体里有一条河,爱情一直在里面穿梭……”
这条河蜿蜒在故事当中,流淌着情感,也流淌着欲望。因欲望而情感,因情感而善意,因善意而理解,因理解而宽容。乔叶不仅走出了现场,而且能够从现场进入一个意识的潜流,让这种意识的潜流冲刷观念的顽石,使我们看到了一个现代女性复杂微妙的心灵空间。
现场可能不是现实的,现场既不同于场景和时代背景,又有别于“画面”。现场可以是一百年前的现场,也可以是现在的、昨天的,甚至是未来的现场。最关键的是人物,没有人物的动作、情感、纠葛,就不会有事件的发生,没有事件的发生,现场也就成了一个空无一物的壳子。一个现场可以是一个故事的局部,也可以是一篇小说的全部,有的小说只写一个现场,却也令人难忘。有的小说吸引读者从一个现场来到另一个现场,制造一个又一个悬念。
现场是这篇文字的关键词。如果我们已经将这个词放置在小说的概念中了,那么在其连带作用下,就又引申出一个相关而又不同的关键词——现场感。现场感可以解释为“如同身临其境一般”,现场感应该是来自拟真性,进一步说,拟真性则是由细节来完成的。比如陈应松笔下那支红彤彤的发卡。
高明的小说家把读者带到他制造的“现场”,自己却会悄悄撤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