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仲淹裔孙、清人范能濬在《宋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魏国公文正公传》中,对范门前事有过记载,公“母谢夫人贫无依,更适淄州长山朱氏”。后面有个附注很重要:“濬按:周国公[21]卒时,时中舍最长,方六岁。次镃,亦不过四五龄。考宋官制,掌书记秩列三班之末。周国从钱氏归朝,十余年间,自冀而蜀而徐,匍匐以就微禄。一旦捐馆,去乡千里,三稚幼弱,此太夫人所以贫而无依也。厥后中舍二兄归吴,而文正未离襁褓,遂随育于朱氏。”但是没有说清楚的是,如此一个平江望族范氏大家,既然有人愿意收留“中舍二兄”,缘何不同时收下处境更困苦的寡妇和襁褓儿?
这就又牵出一个争论题:范仲淹母亲谢氏夫人的身份问题。一种意见说,谢氏乃范墉继配夫人,在朱家也是继配夫人;一种意见说,她在范家、朱家都是偏室,但也是小妾身份。双方各有依凭,却均无铁证,至今聚讼不清。
笔者疏于考据,只好期待学术定论。但想说的是,范母谢氏是继室也罢,是偏室也罢,在中国宗法社会里,二者地位都不妙,被家族冷落甚至遗弃的命运分别不大。海洋文化形成以地域和财产关系为基础的城邦社会,而我们黄土文化形成与世隔绝、聚族而居的小农自然经济生活方式,较多地保留着血缘家族的社会组织形式。这是造就宗法制度,什么嫡长子继承制、什么封邦建国制和宗庙祭祀制等的源渊和土壤。明白了这一点大背景,范氏族人的做法固然可气,但也是可以理解的了。
孤儿寡母的早年遭遇,我相信范仲淹从母亲口中已然知悉,在年轻的心灵上留下哀痛且挥之不去。现在自己要与那个陌生的大家族打交道,怀着希望更怀着忐忑,一定反复地猜想:他们能正确理解我的“复姓归宗”吗?
可惜的是,那时这个范氏家族二十多年来并无多大长进,仍然以宗法眼光打量这个非原配(甚或非嫡出)、非长子的范仲淹,以势利和短浅的世俗眼光,考量这个也许不会有多大出息的新科进士和低级官员。他们看不出这位范氏子孙背后的一种超凡脱俗,看不出一种高出世俗文化不知凡几的精神架构,看不出有一种家祖荣耀内含着最先进的普世价值……他们只会想到,此子“复姓归宗”莫非为着家产?所以,拒绝是可想而知的。“至姑苏,欲还范姓,而族人有难之者。”(楼钥《范文正公年谱》)
这种拒绝肯定再次伤害了范仲淹,与其说是拒绝本身,不如说是背后那种误解与轻慢。可以想象,自我感觉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好的青年范仲淹,在二次伤害面前会是多么悲愤与恼怒,那是一颗相当敏感又相当自尊的心啊!我该怎么办?……激烈的内心矛盾肯定相当折磨人。然而,此时的范仲淹胸中,已然有了“小不忍,则乱大谋”和“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的大格局,痛定思痛,只会忍痛求爱。据楼钥《范文正公年谱》载,青年范仲淹当下给范氏家族发誓说:“止欲归本姓,他无所觊。”我发誓只求姓范,保证别的什么都不要!这才以屈辱换取了“门票”——回归范氏大门的入场券。从此,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出现了“范仲淹”这个响亮、伟大、光耀千古的名字,它差一点被“朱说”所永远取代,想想多么玄乎又奇妙。
这里顺便再说下范仲淹一段伤心事。母亲谢氏夫人去世后,已然复姓归宗的范仲淹想让她与生父范墉合葬,入于范家祖茔。但族人坚拒不许。范仲淹无奈,想起著名唐相姚崇祖籍江苏吴兴,因为母亲是改嫁之女而不许入葬祖坟,姚相一气之下把母亲葬于洛阳万安山下,自己死后亦不入吴兴,葬在母亲之侧,遂有意仿之,也把母亲葬于洛阳万安山。许多年后他在给仲仪待制的信中还说及此事:“昔年持服,欲归姑苏卜葬,见其风俗太薄……乃改卜于洛。”一句“风俗太薄”,道不尽唏嘘心酸,万般遗怨。他不但葬母于此,自己也决定百年后随葬母侧。这可倒好,至今姚园、范园平枕于万安山下,两代名相伴母长眠于此,成为稀世节孝景观。
据商丘学者马学庆考证,范仲淹任兴化县令后,在应天书院好友、太宗时宰相李昌龄的侄子李纮的介绍下,与楚丘人太子中舍李昌言长女、李纮堂妹李氏结为夫妻。遂在宁陵、永城购置庄田,把母亲接来田庄赡养,并把同母异父朱氏两兄弟接来管理庄田。史籍上多处记载范仲淹“家计于宁陵”,范仲淹的书信中也自言“宁陵家计”盖由此也。范仲淹宗亲至今仍居商丘,虞城县利民镇有“范仲淹祠堂”等。范仲淹显达以后,何以不“家计”天堂姑苏?此中情结不难理解吧。
复姓归宗以后的青年范仲淹,心事既了,释怀轻松了吧?其实不然。复范不易,弃朱亦不易;复范有痛,弃朱亦有痛。而后者其痛,别有滋味在心头,郁郁心结,终世难了。
可以试想:一个四岁幼儿知道什么?进得一个家庭,懂事即有父母疼爱,衣食无缺,恩养有加,入有亲兄热弟,出有亲朋好友,相与打发日月,共享苦乐光阴,营造编织出多少人生故事,时间长达二十六年之久,其间纵有家长里短种种纠结,现在忽地要离开,绝然离去,从此再无回归之日……就是一个寻常心性的人,他能无动于衷、了无依恋吗?遑论生性至纯至善至真,知恩感恩报恩的范仲淹。尤其是,把他从小带在身边视如己出、“复勤训导”的继父朱文翰,遽尔先逝,未得报答其教养深恩于万一,自己则刚一登第,即弃朱投范,追想亲情恍如昨日,愧之疚之,叫人情何以堪!若不以平生报朱门,范仲淹何以为范仲淹!现存的史料证明,范仲淹对朱家的至爱亲情,在在复在在,可歌亦可泣。
南宋人张栻在《跋范文正公帖》中写道:“公盖生二岁而孤,随其母育于长山朱氏,既第,始归姓范氏。……公虽以义还本宗,而待朱氏备极恩意。既贵,则用南郊恩赠朱氏父,以及其诸子之丧,皆为之收葬,岁时奉祀,则别为飨。朱氏以公荫为官者三人,此载在《遗事》,世所知也。详观是帖,其亲爱淳笃之意发于自然,盖与待其本族何异,其于天理人情可谓得其厚矣。”
张栻所及“用南郊恩赠朱氏父”之事,前文已提到,载于《宋会要辑稿·仪制10—16》,是为范仲淹《乞以所授功臣勋阶回赠继父官奏》也。文不长,录于下:
念臣遭家不造,有生而孤,惟母之从,依之以立。继父故淄州长山县令朱文翰,既加养育,复勤训导,此而或忘,己将安处?伏遇礼成郊庙,泽被虫鱼。伏望以臣所授功臣阶勋恩命回赠继父一官。
《长山县志》也有记载,范仲淹“性至孝,虽改姓还吴,仍念朱氏顾育恩,乞以南郊封典,赠朱氏父太常博士,朱氏子弟以荫得官者三人。并于孝妇河南置义田四顷三十六亩,以赡朱族。”此时范仲淹已经五十七岁了。
《范文正公全集·尺牍卷上·朱氏》条下,收有十五封范仲淹写给朱氏家族的家书,读来方觉张栻所言非虚,范仲淹对朱家的“亲爱淳笃之意发于自然!”先听听信中称谓:“秀才三哥”“朱侄秀才”“五娘儿”“十四郎”“五学究”“七哥”“大郎”“八叔员外”“山东九郎”“五哥”“王宅姐姐”“蔡十四”“杜宅五娘子”“颖倅学士三侄”……多么家常自然。再看内容:你们要“温习文字,清心洁行,以自树立。生平之称,当见大节,不必窃论曲直,取小名招大悔矣。”“凡见利处便须思患,老夫屡经风波,惟能忍穷,故得免祸。”“纯祐(范仲淹长子)久病未安,不住请医人调理,心闷可知……居官临满,直须小心廉洁,稍有点污,则晚年饥寒可忧也。更防儿男不识好歹,多爱多爱。”“贤弟计安,请宽心将息。虽清贫,但身安为重,家间清谈,士之常也,省去冗口可也。”“七哥骨肉上下各计安,甚时来得相见?骨肉聚会,此幸也幸也。”“六婶[22]神榇且安瓜州寺中,悲哉悲哉!”“且宽中自爱。人生忧多乐少,惟自适为好。”……这真是最标准最地道的家书了,与朱氏兄弟子侄辈虽无血缘,胜过血亲也。
皇祐三年(1051)春,思乡心切的范仲淹,决定忙中偷闲,利用由杭州转任青州(今山东潍坊青州市)之机,就便回一次长山“旧庐”,这里是他的第二故乡还是第一故乡,也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了。范仲淹表相威严肃正,内心却柔肠百结,感情丰富。随着年龄增长,他对孝妇河畔的一切往事益发惦念。有天夜里,他忽然记起长白山出一种石材,乡亲们叫它青金石,色泽青黑,带有金色条纹,细腻光洁,可做砚台。想到这里他睡不着了,派人即赴长白山取石,他要打磨出一方长山砚长伴身边。后来那著名的书品《伯夷颂》,就是就着此砚浓墨写成的。现在,他怀揣着这方故乡砚,就要回到阔别三十多年的长山故土了,心情何等激动可以想见。
然而,长山父老营造的欢迎场面和热烈气氛,更让他分外激动。人们在城西十多里外搭棚设案,扶老携幼,要亲眼看看从这里走出去的“朱六”,今天的范仲淹,变成了什么样子;他居然没有忘了长山父老,他回来了,他是个好人啊……
范仲淹不禁热泪长流,他拈香一跪,大礼参拜了长山父老,并题留了一首《留别乡人诗》,就是前文书中引用过的“长白一寒儒”一首。他真诚期望的是:“乡人莫相羡,教子读诗书。”范仲淹礼参长山父老的这个地方,由此得名“礼参坡”,现在成了礼参镇政府所在地。清人王渔洋王士禛的曾祖王之都任开封太守时,在此创建三贤祠,祀陈仲子、伏生和范仲淹。笔者专门去礼参中学实地一访,师生们说起这段故事如数家珍。
行笔至此,该有一结了。范仲淹复姓归宗之日,上述“朱说种种”就变成“范仲淹种种”了。这个由朱说而来的青年范仲淹,从此以后,肩负两门亲情,胸怀一颗雄心,就要登上历史大舞台一显身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