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学第一天，匡世宗就遇上了八路军独立师老政委肖军的孙女肖菡。跟世宗一样，她也是今年刚入学的新生，而且跟世宗同班。肖菡自幼生在北京长在首都，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大都市里妙龄少女的现代气息。她上身穿着一件乳白色齐腰短褂，下身穿一件褪了色的灰蓝色牛仔短裙。最与众不同也是最招人眼的地方是她的两条秀腿，腿长占去身长的三分之二，上下匀称，腴而不赘，光润柔滑，净白细腻，细得甚至看不见汗毛孔，白得看不见哪怕是米粒大小的一颗黑斑，就连前膝后腘都看不见一丝的褶皱。因为身条修长，她觉得没必要再穿高跟鞋来加长自己的身高，所以她更加钟爱穿运动鞋。她的后脑勺上，揪着一根顺溜柔滑的马尾辫，像钟摆一样随着她走路的倩影而摇曳。匡世宗第一眼看到她，就被她的窈窕身姿所吸引。心想，上回在村里见她可不是这个样子，两年没见，现在变得都不敢认她了。城里的姑娘就是赶时髦，这要在农村，一双腿藏在裤筒里，露出点脚腕都嫌别人笑话，再好的美腿也被埋没了。她讲着一口流利的京腔，两只不薄不厚的红唇一张一合，讲出的每句话每一个字，都仿若从钢琴里蹦出来的一个个音符，清脆悦耳，动人心弦。奶奶龚秀珍说她的性格像她的爷爷肖军，胆大泼辣，伶牙俐齿，心直口快；爷爷肖军又说她的相貌仿她的奶奶龚秀珍，天生丽质，姿色出众。也许她兼具了两位祖辈的双重基因。
肖菡虽然身在北京，却对千里之外的革命老区一往情深，匡家峪的寸山滴水，一草一木，仿佛都牵挂着她的心。几年前，她随奶奶龚秀珍、爸爸肖洞生和母亲丁然去过一次匡家峪，当时就住在老房东匡火鼎的家。那些天，她陪着奶奶和爸爸妈妈去韩王山烈士陵园扫过墓，挨户看过健在的村抗日民兵大队的老战士，他们不顾山道崎岖，徒步七八里路，去奶奶生爸的狼牙洞亲身体验过一番。每到一处，肖菡都会用随身携带的相机不停地拍照，回来还要伏在桌子上，写下她一天的亲历感受。除了跟大人们一起活动，大部分时间她都跟世宗世勇世玉在一起玩，有时爬山，累得一身香汗；有时到云青河里逮小鱼抓青蛙，弄得浑身泥水；有时也会到山上采些野菜，回来自己动手熬粥，尝试一下抗战时期八路军的生活。
“世宗哥，听说你来北京上学，爷爷想让你到家坐坐，可以吗？”刚入学不久，肖菡就代表家人向匡世宗发出邀请。
“方便吗？”一说去首长家，匡世宗就有点却步。
“没什么不方便。”肖菡说。
在家的时候，世宗经常听匡火鼎讲起老政委肖军的传奇故事，他也早想见见这位戎马一生、战功卓著的开国元勋。就答应了。
周末，匡世宗在肖菡的陪伴下，一起来到了她的家。原以为京城大官的宅院应该像皇宫那样气派，没想到却是一处既普通又简陋的老式民宅。世宗就想，跟他老家的土坯房小院相比，应该没有多大差别，只是院子大了一点，房子多出几间，不是门口站着两个仪表庄严的武警，他简直不敢相信这里就是首长的居处。
院内的花圃旁，有位老人正在弓腰莳花，发现肖菡领着一位小伙子踩进门，老人拍了拍手上的土，喜乐乐地便迎了过来。老人穿一身半新不旧的深蓝色中山装，一双黑色布底鞋，敦实的身材，斑白的头发，红润的脸庞，稳健的步履，看上去格外的矍铄硬朗。世宗低声问身边的肖菡，这位就是肖爷爷吧？肖菡说了声是，世宗便紧跨几步，上去握住肖军的手，热情洋溢地说，肖爷爷，你好，我叫匡世宗，匡火鼎的孙子。肖军哈哈一笑，说，不用介绍，看长相，看走路，我就猜出七八分了。老政委的和蔼可亲，让世宗的一颗紧张的心立马就放松了一半。龚秀珍和肖洞生、丁然，听见说话声便赶忙从屋里走了出来，一家人有说有笑，像迎接贵客一样欢迎世宗。
匡世宗被让进北上房客厅，依长幼而坐，一边饮茶，一边热情地交谈。客厅内布设简朴、庄重、典雅，一看就知道这里是接待重要客人的场所。迎门的墙壁上，挂着一幅肖军的墨宝，写的是一首毛主席的诗词《沁园春·雪》。西山墙上，挂着两张用玻璃镜框镶着的黑白老照片，一张是肖军和独立师原师长陈志峰在太行山上的合影，一张是肖军抱着儿子肖洞生，同夫人龚秀珍，在房东匡火鼎院子里石榴树前的合影。靠窗户根摆着一张长形桌案，案上铺着一块沁满墨渍的黄色毛布，一旁摆着笔墨纸砚，闲暇之余，老政委会写写字。七十多岁的肖军，说起话来仍然是思维敏捷，十分的健谈。聊了几句学校的生活，肖军就向世宗询问起匡火鼎、吴桂贤以及那些抗日老民兵的身体和生活状况。当世宗说出他和世勇世玉一直在热心照料老民兵时，肖军频频点头，夸他们兄妹做得好。肖军随后又关心起村里的土地大包干，说年初的时候他跟匡火鼎打过电话问过这件事，感觉匡火鼎当时比较为难，不知道现在进展得怎么样了。对此世宗当然清楚的很，汇报起来更是头头是道有条不紊。当得知是世宗帮助匡火鼎闯过了这一关时，肖军禁不住赞许道，我就说嘛，搞改革还是年轻人，你们有文化，框框少，有闯劲，比我们这些老家伙强多了。他以期待的目光盯着世宗，说，你爷爷该六十出头了吧？世宗说是。肖军说，回去告诉你爷爷，就说我说的，奔波一辈子了，该交班歇歇脚了。又说，大包干只是个开头，今后农村改革的任务还很繁重，必须大胆起用年轻人。世宗连说对对，心里却为由谁来接爷爷的班而犯愁。
“肖爷爷，村里人都在念叨你呢，盼望你能抽时间回匡家峪走走。”世宗大胆地发出邀请。
肖军抽了口烟，不无遗憾地说：“早都想回去看看，身不由己啊。”
坐在世宗身边的肖菡，见爷爷又在推辞，起身便坐到肖军身边，拉住肖军的手又摇又晃，嗲声道：“爷爷，你就是再忙，也该抽时间去一趟嘛，不然乡亲们会说你坏话的。”
“嚯，是吗？你说，他们会说我什么坏话？”肖军故作惊讶地问。
肖菡眨巴眨巴眼睛，口无遮拦地说：“会说你官做大了，忘本了，不是他老婆努着大肚子被乡亲们抬着，冒着小鬼子的飞机炸弹去狼牙洞生他的儿子的时候了。”
“呵呵，瞧孙女这张嘴，可真够厉害的！”祖孙二人斗嘴，引得大家一阵好笑。
其实，肖军又何尝不想去老区走走看看，建国初期因为工作忙，后来又受困于接连不断的政治运动，如今他刚刚出来工作，一时还难以了却自己的心愿。
女儿提到狼牙洞，引发肖洞生颇多感慨。对肖军说：“爸，你没去过狼牙洞吧？”肖军说没有。肖洞生说，“上次我们去了，那真叫一个险，我就想，在当时那种万分危急的情况下，也不知道乡亲们是怎么把我妈，还有她肚子里的我，抬到狼牙洞里去的。”
“听见了吧爷爷，就凭这一点，你也该去匡家峪一趟。”肖菡借势相逼。
“好好，听孙女的。”肖军笑哈哈地拍打着肖菡。
匡家峪到狼牙洞，说起来虽只有几里路，但一路都是盘沿在陡峭山崖上的羊肠小道，来回一趟还真的不容易。上次去匡家峪，在肖菡他们一家三口的要求下，匡火鼎、吴桂贤和匡世宗陪他们专门去了一趟，亲历过当年那次险情的吴桂贤，一路上详述了事情的经过。
事情发生在一九四二年深冬的一天，据情报得悉，日寇的一个旅团，大约一千七百多人，携精良装备，由西面日寇占领区出发，前往战局吃紧的东部某战区驰援，当日夜间要路过八路军抗日根据地。上级要求师长陈志峰、师政委肖军，集中优势兵力，在敌人途经的路上打一场伏击战，全歼敌东去之援军，为东部战区我兄弟部队解除外围隐患。陈、肖首长接到上级指令后立即展开排兵布阵，命令部队傍晚的时候要全部进入伏击圈。匡火鼎的抗日民兵大队这次也被拉了上去，全力配合大部队作战。
怀胎足月的龚秀珍，这会儿正挺着大肚子躺在匡火鼎家小西屋的土炕上。部队临出发前，肖军专门从师部跑过来看望了龚秀珍，告诉她今夜有作战任务，照料她的事就托付给桂贤妹子了。其实龚秀珍这会儿已经感觉出分娩前的微微阵痛，但她没有向丈夫说明，装作没事人，让他只管放心去。
夜里十点左右，伏击战就打响了，远处传来的枪炮声仿佛惊动了腹中的胎儿，小家伙忽然就踢腾起来了，仿佛急着要出来，看看外面的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龚秀珍被踹得疼痛难耐，抓着吴桂贤的手，连声地呻唤，豆大的汗珠子淌个不止，一缕缕湿漉漉的头发，散乱地搭在枕旁、抿在她苍白的面颊上。吴桂贤已煮好剪脐带用的剪刀，正要准备接生，忽听门外的天空，传来一阵鬼怪般的尖叫声，数架敌机呼啸着从村子上空掠过，炸弹随即便落到街巷院落，让个平静的小山庄，顿时变为了一片火海。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吴桂贤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匡火鼎他们不在，保护夫人的平安就只有靠她自己了。她把自己的四个儿子藏在屋内的地洞里，嘱咐大儿子匡大山看护好三个小弟弟，随后找来两个留守的民兵，用担架抬上龚秀珍，自己拎着一兜子接生用的东西，冒着敌机的轰炸，急急忙忙就往大山里转移。
“桂嫂，抬哪儿去啊？”两个抬担架的民兵急慌慌地问。
“老地方，狼牙洞，最数那里安全。”桂贤干脆地说。
几天前的一场雪，到现在还没有融化掉，一片一片的披在山谷上，斑驳的样子宛若一张硕大的黑白花奶牛皮。半个月亮在残云缝里俏皮地游动着，光线忽明忽暗。脚下的路，远处的山，身边的林，到处都是灰蒙蒙的一片。飕飕的北风吹得清冷清冷，仿佛要把人冻在路上，塑成一组夜幕下的蜡像。仰卧在担架上的龚秀珍，身上搭着被子，难受得翻来滚去。跟在身旁的吴桂贤一次次地安慰：“龚大姐，忍着点，别乱动，路不好走。”他们沿着崎岖的山路，踩着被冰雪覆盖的路面，走一步滑一步，歪歪扭扭地向前行进，随时都有掉进悬崖的危险。突然有一架敌机从头顶掠过，尾部随即飘出一个模糊的黑点，随着落地越来越近，黑点渐渐变成一条小鲸鱼，忽忽悠悠向他们游来。炸弹落在离担架不远的山坡上，随着一声巨响，碎石泥土便腾空而起，如陨石雨一般，呼呼啦啦从天而降。吴桂贤一边骂：“该死的小鬼子！”一边吩咐民兵放下担架，三个人一起用身子护住担架上的龚秀珍。
约摸走了两个多小时，龚秀珍终于被平安地抬到了狼牙洞。幸亏没有把孩子生在路上。民兵找来树枝柴草，在洞内燃起火，为躺在麦草秸上的龚秀珍驱寒。随后，桂贤把两个男人赶出洞外，让他们回避，她要准备接生了。孩子有点难产，桂贤倒是有些手段，没捯饬几下就把孩子给整出来了。是个男孩。小家伙一声尖啼，竟把洞外树杈上的鸟雀扑棱棱惊飞一群。
新生儿的降生，恰好迎来前方战事大胜告捷，我军全歼日寇一个旅团，并缴获了大批军用物资装备。黎明时分，部队胜利凯旋。肖军顾不得掸去身上的征尘，叫上匡火鼎便一起跑到家来看望龚秀珍。刚被抬回家的龚秀珍，这会儿正坐在炕上喝着吴桂贤为她熬的南瓜小米粥。当她含着泪说出所遭遇的险情时，肖军被感动了，对吴桂贤他们再三表示谢意。他摸着孩子毛茸茸的小脑袋，说：“就叫他肖洞生吧，也算对他出生地的一个纪念。”
……
肖洞生料理好中午的饭菜，招呼匡世宗餐厅落座。历史的情缘，让匡世宗感觉像回到了自己的家，他一边频频敬酒，一边声情并茂地跟每个人交谈。他指着西山墙上挂着的肖军和陈志峰的合影照，向肖军询问道：“陈司令的身体现在好些了吗？”
“老样子，还在军区医院住着，能不添病就算不错了。”肖军面色低沉地说。
世宗说：“从家来的时候，爷爷特意嘱咐我，让我代表他去医院看望看望陈师长。”他把目光移到肖菡的脸上，“妹子，你陪我一块去吧，你人熟，好进门。”
肖菡说：“可以。门口的警卫把得很严，我不去，你还真的不好见。”
谈着谈着大家就扯到了世宗的婚事上。龚秀珍就问：“世宗，有女朋友了吗？”
“没，没，没有。”世宗脸一红，迟疑了一下，“不急，毕业以后再说吧。”
“我赞成！”肖军说，“当学生就要专注学习，谈女朋友会分心的。”
“爷爷，我们同学里头，有好几对都谈上了，这叫时髦，你懂不懂？”肖菡俏皮地跟肖军辩解。
龚秀珍盯着孙女，笑眯眯地问：“听这口气，好像你也谈上了？”
“没有，目标倒是发现一个……”肖菡含情脉脉地瞟了世宗一眼。
“谁呀？说来让我们听听。”龚秀珍仿佛窥出点什么，异样的眼神在肖菡和世宗的脸上来回滚动。
肖菡羞红了脸，抄起饭就往嘴里填：“现在保密。”
“鬼丫头。”龚秀珍没好意思继续追问。
世宗敏感地移开龚秀珍的视线，心里怦怦直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