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半年过去了,匡世宗在肖菡的陪伴下,利用课余和周末时间,找了大半个北京城,也没寻见匡世勇。他们去过几个建筑工地,去过一些正在招工的工厂、门店,也去过几个人员杂乱的文化娱乐场所,但都是高兴而去,扫兴而归。家里的爷爷奶奶、二叔二婶,为世勇的事不断打来电话,催他务必当心,一定要想法找到世勇。每每想到家人的急迫心情,世宗的心里就像压着块石头一样坐立不安。
一天晚上,匡世宗从学校门岗接到二叔匡大地从村大队部打来的电话,二叔兴奋地告诉他,世勇来信了,人就在北京,让他按照信上说的地址抓紧去见见世勇。匡世宗惊喜万状,压抑已久的心情顿时就心悦气爽了。
当日天色已晚,明后两天还要参加学校组织的校外社会实践活动,匡世宗不想失去这次机会,只得将寻找世勇的事暂时向后推一推。两天之后,匡世宗从外地回来,一下大巴车就遇上了等在校门口的卢花。她掂着一个蓝色小布包,神色疲惫,两眼迷惘,惴惴不安地徘徊在学校的大门口。见到世宗,卢花喜出望外,对世宗说,她是昨晚上的火车,今天一早就来到了北京,已经在这里等他大半天了。世宗问她是不是听到了世勇的消息才专意赶过来的。卢花说消息是从世玉姐嘴里听到的。还说,来的时候她只给娘说了一声,没让爹知道,怕他不同意。两个人边走边说,穿过一排排教学楼,绕过位于校园中心的清水湖畔,世宗将她带到了自己住的学生宿舍。
下午上完课,世宗带着卢花和肖菡,按照匡世勇信上提供的地址,搭上公交车就找去了。一下车,燕春胡同就出现在他们的眼前,胡同口的墙角上,钉着一块黄艳艳的小铜牌,铜牌上清楚写着“北京市祥瑞大街209号”。胡同内只一户人家,倒是省得打听。古朴典雅的门楼,油黑厚重的木板门,看了就让人想象到这是一座清代留下的老宅,早年在这里住的,不是巨商豪富,便是达官贵人。匡世宗踏上台阶,轻轻敲了几下门,没人应答,又敲了几下,门吱地闪出一个缝,里边露出半张水嫩的女人脸,二十来岁,面庞白皙,半截辫,两只哭红的眼圈,仿若白纸上盖着的两个鲜红的印章,神色惶遽地盯着世宗:“找谁?”
匡世宗谦和地说:“大姐,向你打听一下,北京市葛氏建安公司是不是在这里办公?”
红眼女人怯怯地说:“是,是啊。”
匡世宗说:“有个叫匡世勇的小伙子在不在这里?”
女人一脸的疑惑,像只受惊吓的小鸟:“你,你们是——”
世宗说:“我是他老家的哥,我叫匡世宗。”接着又介绍,“这位叫卢花,是他的未婚妻,这个是我的同学肖菡。”
女人听说匡世勇老家来人了,忐忑的心方显得稍加平静。打开门,将三个人让进院里,在当院的一棚葡萄架下坐定。女人边沏茶边自我介绍,说她叫苗雨,两年前从山西老家出来,跟随葛氏建安公司的老总葛喜来在北京做房地产生意。她跟葛喜来是同乡,因为有点文化,人样长得也算可以,于是葛总就把她弄到身边当起了随身秘书,当着当着彼此有了感情,就做了他的老婆。
世宗忍不住赞叹,你家男人也真的出息,年纪轻轻,身手倒是不凡,能在首都站得住脚,可是不简单哩。
说起丈夫能干,苗雨频频点头。说,看我年轻不是?是的,算你没看走眼,我今年刚好十九岁,可我丈夫不年轻了,他都四十多岁了,光建筑就干了十几年了。
听苗雨这么一说,卢花感到不可思议,以鄙视的眼光瞧着她,半是讥讽半是赞美地说,嫁给一个父辈男人,他肯定知道疼你哩。
疼不疼倒是其次,我主要是看他在事业上有所成就。咱们做女人的,找男人不就图个过日子有靠头嘛。话说到此,苗雨突然转过身,两手掩面,莫名其妙地哭起来了。
世宗早看她眼圈红肿,情绪不对劲,却又不便相问,忙道,老板娘,你这是怎么了?
苗雨号啕着,突然爆出一个惊天的消息,你们大概不知,葛喜来……匡世勇他们……他们全都给公安抓走了,老天爷呀,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什么,什么,都被公安抓走了?三个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苗雨抹擦一把泪,哽咽着说,前天深夜,人还在睡梦中,家里突然就闯进来一帮民警,吓人呼呼地宣布:葛喜来、匡世勇因犯走私汽车罪,现予立即逮捕,并没收家庭财产。逮捕令一下,几个民警就动手抓人,另有几个民警就开始抄家。两个人被戴上手铐,连句分辩的话都不让说,旋风一样就给带走了。我光着身子蜷缩在被窝里,浑身哆嗦成一团,吓得尿了一褥子。人离去之后我才哭出声来,感觉像天塌了地陷了一样,说实话,当时想死的念头都有。葛喜来这个该死的东西,平时做事从来都不让我过问,假如知道他在做违法的事,说啥我也不会答应的。
匡世宗越听越来气,抓起手中的杯子,啪地就摔了个粉碎,像头发疯的狮子,一边骂,一边在院子里踱来踱去。真他妈的不是东西!自个儿胡闹不算,还要把我家兄弟往邪道上引,他怎么忍心让一个孩子帮着他做坏事?他还是人吗?!
苗雨又号啕起来。
肖菡操着一口京腔,尖声怪气地跟着吵……
卢花趴在花岗岩石桌上,气得浑身抖作一团……
苗雨接着便讲起匡世勇来公司上班的经过。两个月前的一个早晨,葛喜来去建筑工地巡查,当他走进工地东南角的一座材料房时,忽然发现里面躺着一个人,只见他满脸黑乎乎的,浑身涂满煤尘,光着脚,胳膊在胸前抱着,饥饿空凉地蜷缩在一堆烂柴草上。葛喜来将他唤醒,问他叫啥,哪里人,来京所为何事。小伙子惊恐地从柴堆上站起,提了提裤子,目光在葛喜来的脸上身上瞟来瞟去,好像做贼被人逮住了一样心虚。面对高大魁梧神色威严的葛喜来,他不敢说谎,一口气就把自己的身世、年龄、文化程度、来京目的,交代了个清清楚楚。还说,只因来时扒了一夜的运煤火车,才把自己弄成了这种黑不溜秋的样子。葛喜来盘问完,脸上的凶相一扫而光,觉得匡世勇忠厚老实有文化,便当面邀他来自己的公司上班,并且让他做总经理秘书。匡世勇万分欣喜,感恩不尽,随口就答应了。葛喜来把他从工地领回家,让他洗了个热水澡,换了一身新衣服,还专门为他拾掇了一间屋子,跟我们两口子一起吃住。俺家丈夫信赖他倚重他,人前人后、迎来送往、洽谈生意、家里家外,啥事都靠给他干,跟自家人一样不分你我。除了为总经理服务,空闲的时候世勇也常帮我做些家务,帮我买菜洗衣做饭,陪我逛商场、看电影、到野外游玩。也许是年龄相近,脾气相投,世勇来家时间不长,便让我对他产生了依恋心理,觉得时时步步都离不开他了,哪天他要是不在身边,我的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这回两个人被抓走,我对世勇的思念,比对俺家那口子还要强烈。说实在话,在这个家,我就是一个地道的守家婆,公司的事,包括这次走私汽车,葛喜来从没向我透露过一个字,假如我早先知道,我是绝不会允许他这么做的。世勇虽然参与了,但我想他肯定不晓得内幕,也不懂得啥叫走私,否则他是不会跟着葛喜来胡闹的。今天对着你们三位兄妹的面,我向你们真诚地道一声歉,实在对不起了,你们如果有气就冲我来,愿打愿罚随你们的便,只要你们觉得心里解气。苗雨说着就给三个人磕头,左一个罪过右一个谅解地求告。
这么远跑来北京,卢花本来想见到世勇,当面向他解释一下退婚的事,消除他对自己的误会,没料到竟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她两眼傻呆呆地望着头上的葡萄架,欲哭无泪,欲怒无言,只觉得六神无主、满脑子一片慌乱。坐在身旁的肖菡,早已看出卢花内心的痛楚和不安,她凑过去宽慰了几句,没想到这一劝,倒像决了堤的黄河,把卢花憋了一肚子的泪水全都给抖搂出来了。肖菡拍着她的脊背,疼怜地说,想哭就哭吧,哭出来比憋在肚子里好。
天已经黑了,看着可怜巴巴的苗雨,匡世宗已不忍心再给她过不去。临走时对苗雨说,下步他要去公安为世勇讨个公道,希望苗雨能如实向警方提供情况。苗雨当即表示,只要能为世勇开脱,做什么她都愿意。
大街上华灯初亮,人车川流,世宗、卢花、肖菡怀着满腹惆怅离开了四合院,搭上公交车,急匆匆就往华克大学赶。三个人在学校食堂一起用过晚餐,随后到校园内的小湖旁,边散步边商量如何向公安诉明案子的真相,想法让世勇尽快出狱。睡觉的时候,肖菡回了家,腾出女生宿舍的床铺让卢花住。
几天之后,二叔匡大地再次把电话打到了学校门岗。急巴巴地问世宗:“大侄子,你怎么一直不回电话?找到世勇没有?”
听着二叔的大呼小叫,世宗的脑子里早已乱成了一团麻。他不知道该怎么向二叔汇报世勇的情况,说自己学习紧,没顾上去找?二叔显然不会相信;说去找了,没找见?这样说二叔会更不放心;照实里说更不行,那样不仅二叔二婶承受不住,全家人都会被急坏的。紧要关头,世宗只好编瞎话来搪塞二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