鼙鼓动地
天宝十四年(755)十月,安禄山没有尊奉玄宗李隆基的手诏赴京,却于十一月初九日,除以少量兵力留守范阳、平卢、大同外,调集了他的全部兵马,会同同罗、奚、契丹、室韦等各族兵马,号称二十万,以讨伐祸国奸贼杨国忠为名,于范阳插旗造反。安禄山严令各路兵马连夜出发,务于第二天清晨在蓟州城南誓师。
在阴霾浓重、寒气逼人的晨风中,“安”字大旗随着凛冽的朔风猎猎抖动。伴随着震天动地而沉闷瘆人的鼙鼓声、呜呜嘶鸣的号角声,长着一双鹰隼般眼睛的安禄山,挺着肥硕的大肚子,身着全副盔甲,在左右副帅——同乡好友史思明、次子安庆绪的陪同下,威风凛凛地手按佩剑,检阅了二十万兵马大军,声称得到皇上密旨,入朝讨伐奸佞杨国忠,命令将军何千年、高邈率领精锐骑兵二十人为先锋,各部兵马随后,务必听从号令,勇往直前,直取洛阳,进军长安!擒奸贼,清君侧!
各部将士跟着安禄山振臂高呼:擒奸贼!清君侧!
安禄山满意地点了点头:不达目的,誓不休兵!
将士们又一次跟着安禄山振臂高呼:不达目的,誓不休兵!
安禄山转动着一双杀气腾腾的鹰隼眼厉声道:有异议,敢于煽动军心者,斩三族!
将士们不寒而栗,一个个低垂下头。
安禄山从左至右,将面前杳无声息、大气儿不敢出的各路人马扫视一遍,倏地拔剑在手,狠狠地刺向身边的一只大黄狗。随着安禄山的抽剑,鲜血从大黄狗的腹腔内喷射而出。来不及嚎叫,只呜呜一声,大黄狗便倒在了鲜红的血泊之中。
瞥了一眼在血泊中痉挛、抖动的大黄狗,安禄山面对众将士,两眼中凶焰四射,声嘶力竭地大吼:有敢非议者,斩无赦!有敢于违抗军令者,斩无赦!有敢于惑乱军心者,斩无赦!夷灭三族!
鼙鼓咚咚,号角呜呜,将士们无不惊恐失色。安禄山伸出佩剑在黄狗身上抹去猩红的血污,插剑入鞘,登上铁车,一挥手,誓师大军雄赳赳地向南进发。所过之处,烟尘千里,喧声震天;其汹汹气焰,无以复加。
凛冽的寒风夹带着沙尘,呼啸着冲向平原郡衙门内太守书房的门窗,不断发出呜呜呜的嘶吼声和沙沙沙的撞击声。庭院中,那棵粗可合抱的老槐树,被撼动着、摧残着、凌辱着,巨大的躯体战栗着、抖动着,一阵阵咬牙切齿地、气哼哼地诅咒着,枯枝不住咔嚓咔嚓地折裂着、跌跌撞撞地坠落着。
听到安禄山誓师反叛的消息,颜真卿在郡衙内心事烦乱,翻波涌浪,雷鸣风吼。满腔怒火燃烧之余,颜真卿心底却反而渗出了一丝欣然,生出了一缕平静。这只羯狗早已虎视眈眈,窥鼎之大,暗地密谋,秣马厉兵,磨刀霍霍,而朝廷却深信其“诚朴”、忠贞不二,屡屡加之以官爵,赏之以瑰宝,毫无提防。在此之前,颜真卿已出守平原三年,按例,当进京奏报政事,那贼唯恐走漏消息,不许他离开平原半步。焦虑、无奈之中,颜真卿只好写了密奏,派人送进京去,却被扣留宫中,石沉大海。如今,虎狼之心毕露,那贼反叛于光天化日之下,再不能欺蒙皇上,再不能蒙骗大唐臣民百姓,这岂不是好事吗?然而天下太平日久,百余年来,百姓们不见兵器盔甲,乍然遇到大兵出动,怎能不震惊、恐惧,使这贼得以如入无人之境,攻城略地,烧杀劫夺,腥风血雨,致江山破碎,生灵涂炭,万民遭殃!而况,大唐朝上上下下,沉迷于太平盛世,刀枪入库,兵不思战,马不加鞍,剪灭此等元凶,岂容易乎?想到此,颜真卿的心中又波卷云涌,心浪如潮。
颜真卿既然早已料定安禄山必然反叛,所担心的只是那贼叛于何时和如何反叛。平原郡已加固了城池,打造了兵器,积聚了粮草,登记了丁壮,并进行了操练。五千将士枕戈待旦,即使叛贼兵临城下,谅一时无奈我何。目下,最要紧的,一是要晓谕全郡官兵、百姓,不惊恐,不慌乱,更不出逃。官兵须恪尽职守,严阵以待。主意已定,颜真卿立即打发手下人役,通知主要官员前来郡衙大堂议事。
少顷,官员们陆续来到,一双双眼睛里流露着严肃和仓皇、急切和焦灼。颜真卿将面前的官员一一扫视了一遍,极力使自己镇静下来,问道:你们可曾听到安禄山的消息?
官员们乱纷纷地回答:
——听到了。那贼真的叛了!造反了!
——还听说,安禄山的大军如风扫残云,河北地面二十四郡,原都归他节制,所过郡县,望风披靡,哪个敢违抗?郡守、县令,有的束手就擒,有的开门相迎,有的弃城而逃……
——那贼每破一城,其士卒将城中百姓的财物、牛马、妇女,都劫掠而去,强迫男丁为他们背军械、运粮秣,老弱病残统统被刀砍枪戳一死!
——太原副留守杨光翙软骨头一个,打开城门迎接叛军入城,反倒被叛军先锋将领何千年、高邈掳了去,还让许多人掉了脑袋!
……
颜真卿抑制不住燃烧的热血,义愤填膺,情词激切:是的。安禄山已经公然反叛,向朝廷问鼎了、夺皇位了!当此国难之时,我等身为大唐之臣,岂能容忍?岂能无动于衷?必当心系社稷,忠贞不二,竭尽忠节,同心讨伐!要立即厉兵秣马,枕戈以待;既不惶然畏敌,也不轻举妄动,贸然出战。敌若侵来,则奋死相抗;宁做刀下鬼,不向贼低头;城在我在,城亡我亡,誓与平原共死生!
颜真卿的声音深沉而果决,紧握的拳头随着“死生”二字重重地砸在几案上,每个人都体味到了它的分量。那是力逾千钧,即使天塌地陷、粉身碎骨,也无可动摇的一拳。
众人为太守大人的耿耿忠心和凛然大义所慑服。一个个神情严肃,静静地谛听着太守的一字一音。
还有,从现在起,我全郡将士,务必做到不动声色——一定要不动声色!人不解甲,马不卸鞍,磨刀擦枪,严阵以待。烧制好的“绊马石”,全部运上城墙,分放在各个重要垛口近旁。有麻痹懈怠者,依军法处置!各参军及六司官员,务须抚慰百姓,严防骚乱;听从号令,各尽其责,戒严固守。有敢于脱逃者、渎职者、违令者,绝不宽贷!颜真卿斩钉截铁地吐出了最后这四个字,每个字都像重锤的一击!
以假作真
众官员有了主心骨,纷纷各执其事而去。
颜真卿觉得眼前最急迫的事,莫过于将安禄山反叛的消息迅速奏知朝廷。皇上溺于宠爱,深信那只羯狗忠贞不二,不少官员早察觉了那贼的反叛野心,但不敢明言。有敢于直言进谏者,皇上便勃然大怒,捉拿送往范阳,交安禄山处置。此事一直令颜真卿忧心如焚,寝食难安。既不能进京当面向皇上述说安禄山的种种反叛形迹,上呈的表章又被压于宫禁,石沉大海。时至今日,朝廷恐怕仍然蒙在鼓里,依然闭目塞听,浑噩幽昧,毫无戒备。颜真卿不敢稍稍喘息,决定立即撰写奏章,将安禄山的反叛消息如实禀告,并表达平原臣民同仇敌忾、誓死报国、与叛贼不共戴天之志。
时间已是初夜,书房中的颜真卿却还没有吃午饭。夫人韦氏打发九岁的儿子颜颇去叫父亲吃饭,颜真卿头也不回地执笔疾书,只是说,我还不饿,你们先吃。颜颇来来回回地从家里到书房,又从书房回到家,回去又来叫,叫了又回去,饭热了又凉,凉了又热,颜真卿还是在书房忙碌着。夫人韦氏没有办法,只好亲自去看看情形。书房里,灯火亮着,门紧关着,有衙役把守着。韦氏知道丈夫必有重要公务,不便打扰,无奈地反身而回。
颜真卿写好表章,传来司兵参军李平及其部下小吏张云子,一脸严肃、庄重:请先受清臣一拜!
李平、张云子慌忙搀扶。但颜真卿已跪倒在地。
大人不可如此!有事敬请明言。李平一向得到大人知遇,即使赴汤蹈火,不敢稍有迟疑。大人快快请起!请起!李平惊慌失措。
大人快快请起!快快请起!云子如何……如何……担当得起?大人岂不是折杀云子了吗?张云子焦急难耐。
颜真卿站起身来,手捧两个蜡丸:如今安禄山公然背叛朝廷,统领二十万大军向京畿进发。所过州县,尽已归顺于贼。而朝廷一向受贼蒙蔽,贼之作乱,恐怕尚不为所知。本官为此写就表章,誊抄了两份,密封为两枚蜡丸。请你二人各带一枚,一同去往长安,面呈朝廷——最好是皇上本人。如今,叛军四布,路途艰险,要小心地绕开他们,走小路。万一你们谁被发现,立即将蜡丸吞入腹中,不能落入贼手。如果平安到达长安,即向朝廷——最好是皇上呈上李平所带那枚;云子所带的那枚,即可销毁。如果万一李平为贼所掳,云子无论如何要将自己所带那枚呈给皇上。还有,奸贼杨国忠把持朝政,结党营私,阻塞言路,凡不归顺于他的忠正臣僚上书言事,多被堵截。所以,你们此去,还要设法避开杨贼罗网。责任之重,重于泰山。本官再问你们一次:不知是否愿意前往?
李平慷慨大义:这等关系社稷安危、百姓祸福之事,李平岂敢推托?
张云子侠肝义胆:大人之命,张云子即使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能对天盟誓吗?
二人忽地跪倒,颜真卿也跪了下去……
看着李平、张云子上马而去,颜真卿又给时任常山太守的堂兄杲卿写了信,告以安禄山作乱的消息,并以颜氏辈辈刚正、代代忠贞,特别是五世祖颜之仪“见危授命,临大节而不可夺”66,曾祖颜勤礼虽死不从命武后篡位,姑母颜真定为叔父敬仲割耳诉冤的桩桩事迹相激励,相约坚守城池,誓死报国,派人连夜送往常山67。
次日午后,衙役匆匆入报:安禄山派传令官送来文牒。
安禄山的传令官将文牒呈上。颜真卿打开一阅,原来是要他统领平原、博平68两郡之兵七千人,防守黄河渡口,博平太守张献直担任他的副手。
好贼,公然向我颜真卿发号施令!哼!防守?防谁?防朝廷官军还是防叛军?防你这个逆贼、羯狗?你以为我颜真卿会听从你的号令,做你的同伙,与你一起反叛吗?瞎了你的狗眼!做梦去吧!
颜真卿转念一想,心头却不禁涌起意外的欣喜:这不正好吗?你让我防守,我就防守!以假作真,正大光明地设防,防你这只羯狗!想到此,颜真卿忍不住一拍双手,自语道:好!太好了!
于是,颜真卿假意接受了安禄山之命。
送走安禄山的传令官,颜真卿步出书房,只见满天乌云翻卷,凛冽的寒风夹带着沙尘,呼啸着,撞击着后衙庭院的墙壁、门窗,撼动着、摧残着那棵粗可合抱的老槐。老槐巨大的躯体战栗着、抖动着,枯黄的叶片儿已在寒风中凋落净尽,光秃秃的,晃动着赤裸的枝干,枯枝儿不住咔嚓咔嚓地折裂着,跌跌撞撞地坠落着。然而,树身纹丝不动,巨大的树冠不断地点着头,似乎在表示着对自己举措的赞同一般。颜真卿的心头不禁漾起了轻松、惬意的涟漪。
忽地,似一股泉水从脑际冒出,心头豁地一亮,颜真卿忍不住双手一拍:哦,郡治内静塞屯有平卢镇兵三千五百人,刚刚发赴平卢,何不借这个防守黄河渡口的“差事”,名正言顺地追回?对!全部追回!立即追回!理直气壮地追回,听候本官调遣!颜真卿心花怒放,当即传令,命司兵参军派人飞马追回,十万火急,不得有误!
追回平卢兵!追兵令刚刚发出,这兵字又使颜真卿心头一动:哦!兵!在这个十万火急的关头,手中多有兵丁何等重要啊!何不趁机招募郡内各县武举人、猎人以及勇士,扩大兵伍?说干就干,颜真卿立即传来录事参军李择交,命他为头领,立即在郡境内招募兵勇,并选拔骁勇之士为将校。李择交领命而去,几天内便招募兵勇万余人,开始攻守演练。
安排了李择交去招募兵勇,颜真卿即派出得力衙役给博平太守张献直送信,请来平原郡衙商议防守黄河渡口事宜。
骊宫惊梦
虽然已是隆冬,大地冰封,万木凋零,寒风凛冽,骊山脚下的华清宫内,却碧树蓊郁,亭台掩映,汤泉融融,温馨似春,妙曲仙乐,飘飞云天。须发尽白、年已古稀的大唐皇帝玄宗李隆基,携着年方妙龄、肌态丰艳、肤如凝脂的贵妃杨玉环,日日歌舞宴乐,观赏贵妃自弹琵琶,歌舞“霓裳羽衣”之曲,并与贵妃情挚意洽地同浴于汤池。玄宗还亲自督促工匠开凿新池,以待出镇范阳的东平郡王、贵妃义子安禄山到来洗浴,想象着安禄山风尘仆仆地远道归来,那副受宠若惊,对自己、对他的义母杨贵妃感激莫名的情状。
正当此时,杨国忠却入报安禄山已反,请求火速出兵征讨。玄宗李隆基仍沉浸在安禄山忠贞不二的梦幻之中,难以置信,以为纯系空穴来风的谣传。杨国忠道:河北郡县已无不降贼。连北京69留守杨光翙,也被他抓了去,还说不是造反吗?玄宗沉吟不语,将信将疑。杨贵妃却插言道:陛下待禄山像亲生之子一般,他会不会是仗着圣宠撒娇、使性儿呢?再说,他儿子庆宗,娶了荣义郡主,他若造反,连儿子也不管了吗?玄宗点头称是,自信必是有人为陷害安禄山而捕风捉影,编造了此番谣传。
过了一天,留守北京太原的官吏、东受降城70的官吏,相继派使驰报安禄山造反的消息,唐玄宗李隆基才从梦幻中骤然惊醒,开始与杨国忠等商议讨伐之策。杨国忠却为自己的奏谏得到了证实并被皇上相信,而顿时眉飞色舞,心花怒放,口出狂言:陛下不必多虑。谋反的,只是一个安禄山,将士们未必赞同反叛。我料定不出十天,无须动一刀一枪,安禄山的首级便将传送京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