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宗李隆基深以为自己皇恩浩荡,相信杨国忠的判断,觉得无须介怀,但心窝里却像钻进了一只老鼠一般,扑扑腾腾地,难以排遣萦绕不去的担忧。正在此时,安西节度使封常清入朝,请求见驾。玄宗传入,几句话便谈及讨贼之策。封常清信口放言:今天下太平日久,无论官员百姓,长期不见刀兵,所以叛贼作乱,无不闻风而惊慌失措。但正必压邪,忠必胜叛,情势会很快发生变化。请缨道:臣愿奔赴东都,打开府库钱粮,招募勇士,北渡黄河,斩贼首级,献于阙下。玄宗李隆基大喜,即拜封常清为范阳、平卢节度使,出征平叛。圣命下达,玄宗李隆基心窝里的老鼠顿然不动了,安宁下来了,忧郁消除了。封常清当日出京,飞驰洛阳,很快便募得兵丁六万,即布防、拦截叛军。
李平和张云子当夜便骑马穿过平原与博平之间,沿小路向西南疾驰赴京。他们途经洛阳,意外地见到了新任范阳、平卢节度使封常清。封常清说他得到圣旨,凡各方上京奏事表章,准予他打开一阅,再封好上呈。李平听从。封常清看了颜真卿的上奏表章,操笔写信给颜真卿,表述他对眼下国事之见,情词诚切,激昂慷慨;并命文士即刻草拟、抄写悬赏捉拿逆贼文牒数十封,要求各地务必坚守拒敌,等待平叛,派手下信使驰送平原。颜真卿看到封常清的信和文牒,深为鼓舞和振奋,立即派外甥卢逖和堂兄杲卿之次子、来平原看望自己的侄儿季明,以及心腹官吏,将封常清的数十封文牒秘密分送附近诸郡——当然常山在内,并相约做举义讨贼准备。
封常清自荐东去讨伐叛贼,使玄宗李隆基的心里颇感安慰。但那安慰是那样短暂,随即有消息不断传来:河北诸郡一个又一个相继望风降贼。这不能不使玄宗李隆基既气愤又忧伤,既寒心又失望,口中几番念念有词:河北二十四郡,难道没有一位忠于大唐的郡守、县令了吗?忽地得知平原太守颜真卿派遣司兵参军李平进京上奏,玄宗大喜过望,激动得白须抖动,双目飞泪,难以自抑,即派身边中使五六人出宫迎接,并下令让李平破例骑马进宫,直至自己寝殿门前。
李平进殿,向玄宗呈上太守颜真卿的表章。玄宗迫不及待地听身边太监诵读了一遍。也许由于惊喜过度,也许由于老迈昏聩,也许是又沉入了新的梦幻之中,一时将颜真卿曾任殿中御史,和二兄允南常常联袂登殿朝贺,尤其三年前于宫内蓬莱殿,自己亲为出任郡守的颜真卿等人设宴饯行,还当场赋诗、赠缯帛的情景,忘了个一干二净!竟颤巍巍地上唇不对下唇,对左右官员、太监道:朕从未见过颜真卿,不知他是个怎样的人,他竟能如此忠义!
忍羞负辱
在颜真卿派李平、张云子暗自进京的当天,安禄山率领大军来到藁城,命令常山太守颜杲卿和长史袁履谦前往迎接。安禄山视颜杲卿为自己的同党。几年前,他就看出小小的范阳功曹颜杲卿豪侠仗义,处事果敢,是个刚直耿介、敢作敢为、不可多得的人才。他先将颜杲卿提拔为判官,后又上奏朝廷,越级擢升为常山太守。他明白,与他同心的官员、将领,都是不通文墨的胡人,能够提拔一些知书达理、有胆有识的汉人官员成为自己的心腹,对他日后的“大业”是大有裨益的。在神州土地上,要想成就大事业,没有得力的汉人官员当帮手,是不可能的。他自以为对颜杲卿不薄,颜杲卿对他定然心怀感激、忠贞不二。
颜杲卿却与堂弟真卿一样,早就看穿了安禄山的狼子野心。弟兄二人常常暗自通过杲卿次子、真卿之侄季明和外甥卢逖等亲友传递书信,交流着忧国之情、忠贞之心、报国之志。但常山比不得平原,兵马不足一千,且久未训练,更不必说刀戈匮乏;城池也久未修葺,墙垣数处坍塌。颜杲卿左思右想,不敢明着与安禄山对抗,便忍羞负辱,违心地与袁履谦遵令前往迎接。
看到面前的颜杲卿和袁履谦,安禄山转动着眼珠,确信他们无论如何不会不听自己的指令,为自己在颜杲卿身上所下的功夫暗自得意。安禄山畅怀大笑,赐二人座,夸赞二人的忠贞,然后挺了挺肥硕的大肚子,竭力摆出一副威严的、嫉恶如仇的、正经八百的架势,将奸臣杨国忠心怀叵测、遮蔽圣聪、欺罔群僚、败坏纲纪的罪恶,狠狠地数落了一番。接着,安禄山转换了一副和蔼可亲的面容,飞快地扫视了一遍颜杲卿和袁履谦的神情,道:朝野上下,无不冀望本郡王上承天命,下顺民意,力挽狂……澜于……既倒,匡扶社稷……于……江顿。
江顿?颜杲卿和袁履谦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疑惑地注视着安禄山。安禄山的目光中透出一丝焦急,似乎竭力在记忆中搜寻背诵得并不十分烂熟的词句。颜杲卿恍然了悟,对方是把“匡扶社稷于将倾”背成了“匡扶社稷于江顿”,心里不禁泛起一丝鄙夷来。
安禄山仍一本正经地背诵着由麾下文吏为自己编写的一套冠冕堂皇的词句:本郡王审慎权衡,天意不可背,民心不可违,乃断然挥师进京,除奸佞,清君侧。起兵以来,所过之处,郡县守令躬身俯首相迎,黎民百姓膳食壶浆以劳。奸贼心腹,或逃逸,或为我义军惩处。你们遵命从常山而来,即是对本郡王义举的拥戴。本郡王十分高兴,十分满意,不会亏待你们的!
颜杲卿自然懂得这些词句的真正含义是什么。他明白,一言不答是不行的;但违心地表示附和的话,他无论如何是出不了口的。然而,只要一句不赞同的话一出口,这贼一翻脸,可能就会人头落地。颜杲卿绛紫色的脸盘上流淌着豆大的汗珠。正在这时,他发现安禄山那锥子似的目光刺向自己。
慌乱中,颜杲卿从口里冒出一句话:郡王放心!
袁履谦也立即附和道:请郡王放心!
放心!——潜台词是:放心吧,我会协助朝廷官兵,将你们这伙叛贼剪而灭之!有朝一日,你会明白的!
安禄山哈哈大笑:这就好!就好!来人呀,赐给颜太守紫袍、金鱼袋!
像是脑袋碰了墙壁,像是被人猛击一闷棍,颜杲卿只觉脑门儿前轰的一声,蒙了。这紫袍和金鱼袋,原是只有大唐皇上才能赐给三品以上官员穿戴、佩饰的。我若接受安禄山的赐予,岂不是自堕于不义,承认了这贼的窃取皇权、僭越和反叛吗?然而,我怎敢拒绝?拒绝意味着不测之祸。何不权且接受,以这紫袍和金鱼袋,作为这贼叛逆的罪证!颜杲卿如此打定了主意,却道:下官领受不起!领受不起!
本郡王说你领受得起就领受得起!如此忠于职守、耿直刚正的郡守领受不起,谁领受得起啊?安禄山不容推辞,命令:穿戴起来!
站在一旁的判官立即将紫袍套在了颜杲卿身上,将金鱼袋佩在了颜杲卿腰上。
颜杲卿汗水淋漓,惶窘难耐,道:下官实在不配!
安禄山却摆出一副异常和善、公正、亲切的神情:怎能说什么不配!以你的才能,你的政绩,早该有这样的穿戴了!只是由于……由于杨国忠那个奸臣当道,才使你这等大才不得出头,长期屈居于低位。要不是本郡王拔擢,只怕至今还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功曹吧!
安禄山仍不住嘴。颜杲卿的脑袋里波澜翻卷,听不清此后他还说了些什么,似乎是:我安禄山识才,也爱才,特别喜欢你杲卿这样的不凡之才!只要是看得起我安禄山,能与我安禄山同心的人才,我安禄山不但不会亏待他,而且会当作自己的左膀右臂,让他平步青云的!
安禄山又将目光转向袁履谦:来人,赐给袁长史宫锦两匹!
袁履谦也只好诚惶诚恐地接受下来。
大人还有什么吩咐?虽然时值隆冬,颜杲卿却觉得浑身燥热难耐,有一种鲤鱼入网、呼吸艰难的感觉,迫切希望尽快结束谈话,尽快逃离这罗网般窒息的地方。
你们要好生据守常山!常山距土门71很近,土门是黄河东西两岸之间的重要通道。本郡王令李钦凑将兵把守,防御西来之敌,你们也当配合。怎么样?安禄山的语气顿然变得威严和凶狠。
颜、袁二人只好同声道:是,是,我们一定……
一定!一定后面也有潜台词,你明白吗?——颜杲卿注视着安禄山,在心里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