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城外有座东方朔庙。东方朔为汉代平原人,于汉武帝时上书自荐,拜为郎,后迁常侍郎、太中大夫。东方朔性格诙谐,言辞敏捷,滑稽多智,常常观察武帝脸色,相机直言切谏。晚年的汉武帝纵乐无度,大兴土木,修建供自己骑射、游乐的上林苑。东方朔心系百姓安乐,进谏道:这个工程,抢夺老百姓的肥沃土地,对国家没有什么实际利益不说,还使百姓失去了得以糊口安居的务农种桑之业啊!东方朔的美名古今传扬,为人敬仰,筑庙纪念。开元八年(720),当时的州刺史在庙中立了碑,刻有晋代夏侯湛所撰《东方朔先生画像赞》。时过三十余年,碑石已为苔藓覆盖,不可辨识,观者无不慨叹。颜真卿打算重新书写此文以刻石立碑。平冽一行从范阳而来,必经此庙旁,顺便邀请其同游,让他们看看正在刻石的情状,岂不甚好?在此之前,颜真卿已撰文、书写二碑,一碑记述同时出守诸郡的十几名郎官,一碑记载自己先祖——曹魏时的颜斐、北齐时的颜之推与自己,颜氏凡三人先后任平原长官之事。二碑已立之于平原城内,颜真卿也打算引平冽们一观。
平冽到达的那日,颜真卿带领亲属——时任淄川郡司马的堂兄颜曜卿、族弟颜浑,分别担任麟游县尉、朝城县主簿的岳父韦迪之子韦宅相、韦夏有,和本郡官员,以及一帮文人雅士,远出城外迎接。
看见颜真卿带着这么多人前呼后拥地出城迎接,平冽心中窃喜,拿板作势地挺起了胸膛。在心里暗道:哼,算你眼睛亮堂,不敢小瞧、怠慢我平冽!
大人远道而来,清臣未得远迎,望大人多多包涵。颜真卿道。
好说,好说!太守大人少礼!平冽看见路旁有座庙,隐隐约约听到庙院内有凿石之声。又问道:这是什么庙?
东方朔庙。东方朔,汉武帝时官至太中大夫,平原厌次人。善于以诙谐滑稽的言谈谏诤。其事迹在《史记·滑稽列传》中有记述。大人是否有意一观此庙?
好啊,好啊!看看,看看!平冽显得兴致颇高。
颜真卿陪着平冽步入庙门,只见一伙工匠在修葺残破的殿堂,几名石匠正在刻镌石碑。
刻石立碑?平冽问。
哦!原有碑,风雨剥蚀,苔藓掩盖,今已模糊不清——哦,在那边——清臣冒昧重新书写,并撰《碑阴记》,正在刻石。
平冽走向正在镌刻的石碑前,只见所刻者为碑阴,首行镌刻着:汉太中大夫东方先生画赞并序晋夏侯湛撰唐平原太守颜真卿书碑文。
东方先生画赞者,晋散骑常侍夏侯湛之所作也。湛字孝若,父庄,为乐陵太守。因来觐省,遂作斯文。赞云:大夫讳朔,字曼倩,平原厌次人……
平冽捋着胡须,赞不绝口:颜太守之书,入古濯新,端庄雄伟,浑厚挺拔,堪称上品。在平冽看来,也许,此碑传世,将不缘东方先生,而缘颜太守之书。
也许,平冽的话并非虚情假意、言不由衷的溢美之言。
平心而论,华夏书法,肇自上古笔画形体无定、随体诘屈象形的大篆——古文、籀文,至秦而一统为线条圆匀、纵势长方的小篆,汉承之而隶书大盛;魏晋以降,继势顺进,楷书、行书、草书并昌一时,涌现出承前启后、巍然卓立、被后世称之为“书圣”的一代大书家王羲之,其书“详察古今,精研篆素,尽善尽美”(唐太宗李世民语)。大唐开国以来,愈益书学鼎盛,群星灿烂。虞世南之书,笔圆而体方,外柔而内刚,锋芒内敛而气宇轩昂;褚遂良则遒劲古拙,温雅隽美;而颜真卿舅爷殷仲容之隶书,规矩方正,堪称典范;被后世称为“草圣”的张旭之书博大清新,纵逸豪放,富有诗的激情、乐的旋律、画的笔致……颜真卿自幼临摹王羲之、虞世南、褚遂良,得殷氏之家传,而立之年又亲聆张旭笔法。他对前辈书家的学习,竭力于取其所长,学王羲之,重在用笔;学褚遂良,力避其佻巧;学殷仲容,留心其规矩方正;学张旭,则刻意于笔法……因而,这《汉太中大夫东方先生画赞并序》,饱注对东方先生的深深敬仰之情,海纳先贤之长,以筋力立骨体,雍容端方,遒劲而温雅,清新而雄毅,神明焕发,意气干云。如果说此前的郭虚己、郭揆父子二碑,特别是多宝塔碑,已展现了颜真卿熔铸百家而自立一家的不凡书才,此碑则表征了骨体坚实、清正敦厚的“颜体”的确立,不啻为罕有佳作。
当下,颜真卿听了平冽的赞赏之词,连声道:大人谬奖,大人谬奖!清臣敬仰东方先生为人,因酷好书法,斗胆重书夏侯所撰之文,若能不辱于东方先生,于愿足矣,岂敢有此非分之想?
过谦了!过谦了!
颜真卿陪平冽一行回到平原城内。途中,平冽又看到了那两通新立之碑,自然少不了观赏一番;观赏之余,也少不了赞叹一番颜真卿书法之美。
颜真卿为平冽一行设盛宴款待。宴席上,相陪的文士们即席赋诗,或描绘平原山水,或赞颂历史名人,或述说平原如今的升平气象。说到颜真卿到任后的作为,文士们一个个对颜真卿的文治教化赞不绝口。封绍、高筼还将编纂《韵海镜源》之事娓娓而谈,尽管颜真卿连连摇手,他们还是津津乐道,不绝于口……
平冽一行耳中听到的是这些文人雅士的谈吐,眼中所见的是颜真卿撰书的碑石;巡视平原城内,商肆罗列,行人摩肩,公买公卖,熙和安详,一派昌盛之象,而未见什么“异图”之兆。回到范阳,平冽一一禀告。安禄山听了,顿觉释然,萦绕心头的担忧一扫而空,以为颜真卿不过一介书生,一股书生的傻气、呆气、腐儒之气,没有什么威胁,不足为虑,更无需放在心里。
上奏无门
安禄山的反叛准备在紧锣密鼓地进行,扩充兵马,打造兵器,积聚粮草。朝臣们一个个看在眼里,却没有人敢明言。有敢说安禄山准备造反的,玄宗李隆基便会勃然大怒,敕命擒拿,押送范阳,交安禄山处置。杨国忠以自己的皇亲、心腹重臣身份,多次在玄宗耳旁吹风,言安禄山将反叛。玄宗闭目塞听,不予理会,以将相和为贵相劝了结。杨国忠于心不甘,便屡屡想方设法地激怒安禄山,逼其速反。
时光行进到天宝十四年(755)秋天,安禄山开始了反叛前的虚实试探:请求向朝廷献马三千匹,由六千马夫牵马、二十二名蕃将押送。这些兵马当然是安禄山精心训练过的,如果来到长安,兴起风浪来,绝不是好对付的;冲进大明宫,擒拿杨国忠,甚或逼玄宗李隆基退位,也不是没有可能。玄宗李隆基对安禄山的狼子野心却仍毫无觉察,如果没有河南尹达奚珣“禄山包藏祸心,不可不防”的密奏,便将御笔批答:准其所请;此时主意有变,写手诏道:献马可待冬季,十月间,你可自己来京,朕在华清宫特凿的汤池内,与卿洗尘。中使宦官远赴范阳,将诏书递交安禄山,安禄山竟正襟危坐在胡床上一动不动,更不依礼向诏书下拜,只是冷冷地说:不让献马,没有什么关系,何必召我去?命令身边人役安排中使宦官去馆舍歇息,不再露面。过了几日,安禄山便送宦官回京,也没有回表章给玄宗。中使宦官回到京师,将前前后后一一上奏,玄宗仍将信将疑。
杨国忠见状,便开始剪除安禄山的在朝羽翼。先将与安禄山互通书信的吉温贬为沣阳长史,又令京兆尹围捕安禄山的故友李超等人,送御史台处死。安禄山的长子安庆宗,娶了玄宗的女儿荣义郡主,在长安将杨国忠的举动密报给了父亲。安禄山一时气得烈火焚心……
颜真卿来平原已有三年,本应在冬天上京禀奏郡政,他也想趁机向朝廷揭发安禄山的反叛阴谋。但身居安禄山的辖制之下,不得其准许,不能离开平原半步。颜真卿提出进京请求,正在为举兵叛乱而紧锣密鼓地运筹策划、调兵遣将的安禄山,唯恐走漏风声,断然决然地严词拒绝。
秋风中,平原郡后衙的老槐落叶飘零,飞卷着,叫啸着,似饥寒交迫地悲切哀号,似流离失所地浪迹天涯。颜真卿面对眼前景象,苦苦思虑,忧心如焚。踱步许久,终于打定主意:将安禄山的反叛阴谋写入奏状,派心腹门客秘密送进京去,希望玄宗皇帝亲自一览。
颜真卿最担心的是,奏状被压在宫禁之中,如石沉大海一般。然而,他最担心的,却正是他的奏状无法逃脱的实际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