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那如塔一样的尖顶,哪里是我能攀登的呢!尽管我还年轻,也非常努力,但读书需要天分。我的白话文,写得毫无生气和色彩。这一点我有自知之明。
父亲知道我在夏丐尊先生家过年非常高兴。他来信说:“儿子啊,你要向夏丐尊先生好好学习。“父亲的态度总是积极向上的。他仿佛给我指点着一条洒满阳光的大道。不管能否走通,在他看来走就是重要的;而我也学会了)顷着他的话题说话。什么叫孝,依我现在的观点来说,顺就是孝;其实我在积川书塾就知道这个道理,只是那时光我还并不真正懂得。
时光快如飞,眨眼我在省城第一师范学校读书,已到第三年了。这年春天,我们办的《泺源新刊》在全国已经相当有影响,只是我们马上就要毕业离开学校了。这刊物也因种种原因而停刊。我们虽然遗憾,但仍然为我们曾经付出过的努力和心血,感到无比自豪。那天趁着是个礼拜天,我与叶天瑞把剩下的每一期刊物全部装订成册。我私下里藏了一套。我想我要给自己留作纪念。说实在,那时光我并没想过毕业后的去向;照我父亲的意思,肯定又是考学。然而,那天叶天瑞告诉我他想去上海工作。我马上想到了我的小伙伴章荣初。如果我们去上海,也可找他寻工作。但叶天瑞说,陈望道已推荐他到上海印刷所做校对《新青年》文稿的工作了。他说咱们一起去上海吧!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他。我想我真的不再考学,父亲也没办法。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道路,只是我还不知道自己的道路在哪里。
我这人没想得那么远,总是走一步算一步。因此,当不少同学在为自己的出路着想时,我却非常安心地打我的篮球,看鲁迅的白话文小说,复习自己的功课。月中旬的日子,气候已经非常暖和了。想着住了三年的省城,马上就要离开;我便约叶天瑞等同学去游醒湖、爬玉皇山。这时,我才感到西湖是那么美丽。如果说西湖是个圆,那么断桥就是圆的起点。断桥,那是产生白娘娘与许仙的地方。断桥旁有一个亭,亭内有碑,碑上刻着清康熙帝题写的”断桥残雪“四个字。那四个字浸透着盛世的从容与安详,让人们把断桥作为西湖的象征。
那天,我终于走在浪漫的断桥上了。只可惜,我身边还没有”白娘娘“。不过一个人优哉游哉,也是其乐融融。我望着西湖船在风中悠悠荡荡。它与我故乡的船,完全不周。它是那么风雅和高责。仿佛飘着圣洁和冷艳,飘着所有牵肠挂肚和缠绵悱侧的爱情。游完西湖,我回到学校写了第一篇有关西湖的抒情白话散文。虽然写得并不完整,但我已经非常得意陶醉了。我这样写道:第一次到三潭印月来,虽不是十五却也能在湖上看到清辉四泄的半圆。半圆对于我,也是一种极大的满足。因为世间万有,本无圆满之存在。不尽圆满中,或许更有妙不可言的动人与深刻。
你看,三潭印月伫立在湖中,那三个小小的石塔,是旷世缄默中蕴藏着万语千言而从未照过影子的明眸。在没有云翳遮蔽的晴空时,月辉就从它小小的孔里游出美人鱼来。那是一首用心灵才能读懂和悟出其中三昧的抒情小诗。都说西湖是个爱情湖,它温柔、典雅又妩媚。谁不想在它的怀抱里点燃心中的红豆?谁又不想在这袅袅升起的蓝烟中,留下一个美丽的传说?
当然我只是自己得意陶醉,并没有给叶天瑞看,更没有投稿的想法。叶天瑞见我整天笑眯眯,还以为我遇上哪位姑娘谈起恋爱来了呢!
这一个月的时间过得特别快,只记得我和叶天瑞参加一场球赛后,就进入毕业考试了。考完后,我们穿毕业服合影留念。虽说只是中学毕业,但我们是师范学校,毕业后大部分同学都会去做中小学老师。不过我不想做老师,为人师表对我来说是一件相当不容易的事。那天,我与叶天瑞说好,等一放假我们就去上海。但父亲来信让我先回一趟家,我就确定了回家的日期。毕业前,我把用不着的东西,在校门口摆一个摊,廉价卖掉了。卖得的钱,正好够买一张回家的船票。
父母和弟弟得知我马上要回家,弟弟来信说:“父亲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给我们讲战争故事时的精神状态。“我似信非信。但有一点我是相信的,那就是父亲又要到山上去打猎了。父亲也只有在山上打猎的时候,才是精神抖擞的。那天父亲没有带弟弟一起去打猎,只带着猎狗迪杰卡一起去。母亲为他准备了猎品和子弹。临出发时母亲说:“还是让长海与体一起去吧!“父亲说:“他要考学,让他复习功课。“我们家不是书香门第,但父亲对儿子们的读书看得很重。只是我与弟弟的书心都不重,若不是父亲严格,我哪里能考得上省城中学呢!
那些天我的家乡正刮台风。台风之后,天气非常凉爽。父亲对母亲说:“这时候打猎最好,野兽们不再热得懒洋洋地躲在洞内,而我准能一枪就打一头野猪回来。“父亲就这样带着他的自信,上山打猎去了。母亲再三交代他要早点回家。母亲仿佛有一种惶惶不安,但她极力将自己那种不安排斥出去。猎狗迪杰卡来抓她的辫梢时,她就把它抱起来说:“你要护卫好你的主人许冬林啊!“猎狗迪杰卡马上昕懂了母亲的意思,摇摆着尾巴从母亲怀里蹿到父亲身边。
父亲出发了。他载着猎狗迪杰卡将船划进一个湖泊又一个湖泊。
到达¨脚边时,他像孩子那样兴奋地吹起了口哨。他想起年轻时吹的:“每天晚上吹口哨,吹口哨,每当路过福顺家门口,心儿就怦怦跳。“福顺家门口,也就是母亲的父母家门口。父亲回想着从前的恋爱时光,身心愉悦。
山上的空气非常清新。林中的鸟喳喳叫地飞来飞去,而树林发出的哗哗声,就像交响乐一样。只是山路,被雨水冲得过于泥泞松散。父亲穿着胶鞋的双脚黏满了泥巴,但他不管这一些,扛着猎枪与迪杰卡一起往前走。他先打了一只野鸡,接着听见野猪的嚎叫声,他就来兴致了。他想上一次打了一头野猪,吃好几个月。这次长根回来,一定得打一头野猪回去,热闹热闹才行。父亲的这个想法,让他鼓足了勇气。
他一路往前,有时还耍跨越被雷电劈断躺在路中的大树。
砰砰砰,父亲看见野猪后,一连打了三发子弹。他远远地看见野猪踉跄地倒下了。迪杰率先跑上去吻吻野猪是否没了呼吸,等到它确定后,便冲远处的父亲呜呜地叫着,以示可以安全地过去。然而,父亲也许是太兴奋了。他望着前方,望着那头被他由毙了的野猪,一脚踩空坠人悬崖,掉进了深谷。迪杰卡见父亲坠入悬崖,飞奔而来迅速地跳了下去。它的动作就像精灵一样,欲想抓住父亲。然而父亲死了,迪杰卡摔断了一条腿。
夜,已经很深了。母亲见父亲与迪杰卡还没有回家,着急得眼泪也掉下来了。许跃辉、弟弟以及村里的年轻人,点着火把到山里去寻找父亲。迪杰卡护卫在父亲身边,当它在深谷看见山上的火把时,便汪汪大叫。它知道那一定是家里人来找他们了。它一阵欣喜又一阵悲哀,眼里布满泪水。它知道由于自己的失责,犯下了不可弥补的错误。这时许跃辉和弟弟听见迪杰卡的喊声,从山上来到深谷。弟弟见父亲死了,痛哭着拼命抽打迪杰卡。可怜的迪杰卡,忍受着双重的疼痛,一声不唬。
已是子夜时分了,许跃辉背着父亲上了船。船划得很慢很慢,月亮的银辉洒在父亲身上。父亲就像熟睡时一样,显得安详。我们还没跨进门,母亲就知道不好的事情发生了。她的哭声,更加凄怆。她在凄怆的哭声中,一声声呼唤着:“许冬林啊,许冬林,你怎么就先我而去了呢?你留下我们孤儿寡母的,叫我们怎么活啊!“母亲的呼唤,是一声声的哭唱。她的哭唱,引来了很多村里人。大家在悲伤的气氛中,哭声便此起彼伏。
我赶回家时,父亲已经盖着白布笔直地躺在床上了。家门口乱哄哄的,有打棺材的,有做寿衣的,有杀猪宰羊的。我跪倒在父亲床前,大声痛哭起来。我的哭声是那么悲伤,以致差一点晕眩过去。弟弟拉开我,我呆呆地站在一边,心里想这躺着的父亲怎么就死了呢?生命怎么就如此脆弱呢?
棺材打好后,漆上了紫色。棺材的木料是二叔临时采购的。我与弟弟选了一个好时辰,将父亲轻轻地安放到棺材里。陪他人葬的有他的猎枪、水烟枪、衣服、紫砂壶和尿壶,还有母亲剪下来的两根长辫。弟弟要把迪杰母一起陪葬,母亲说:“它也是生命,怎么可以殉葬?“弟弟说:“它没有管好阿爸,殉葬还便宜了它呢!“弟弟非让迪杰卞殉葬不可,母亲就顺应了长海。如果说母亲顺应了长海,不如说是迪杰卡自己的请愿。猎狗迪杰卡是最有灵性的。当我与长海把父亲放进棺材的那一刻,它就用爪子示意着我把它抱进去。我没有抱,它就示意着长海将它抱进去。
出殡的那一天,我们全都披麻戴孝。念佛事的老太太在家里敲木鱼,直敲得鬼气森森。我第一次感到幽灵在家里飞旋着,并且发出绿色的火光。父亲走了,猎狗迪杰卡也走了。他们把母亲的笑声和辫梢一起带走了,剩下来的是母亲常常无法自持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