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留在荻港村不去上海了,叶天瑞感到卜分遗憾。盛夏酷暑时光,他一个人坐上了去上海的轮船。他非常看重陈望道推荐他校对《新青年》文稿的工作,而我却因为父亲的突然去世,暂时不能离开家乡。我们家由原来的六个人减到了三个人,瘟疫与悬崖都成了我痛苦的回忆。我一下不习惯家里太过于冷清,那种阴霾密布的气息,让我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尽管母亲还是像从前那样养蚕、缫丝、编织、喂猪、割羊草、做家务,可是她做着做着就会停下手中的活儿,呆呆地想着什么。,尤其在围炉做菜时,她的泪珠一滴滴地落在油锅里,发出嵫噬的声音。
她已没有了两条粗粗的长辫儿,她的短发乱莲蓬的。冬天又来的时候,她的头发就像清晨油菜地里涂上的一层白霜,干千涩涩的,多了不少白发。
母亲忽然苍老了。从前双胞胎姐姐活着时,母女之间虽然也会闹矛盾吵架,但总有说不完的话。双胞胎姐姐去世后,母亲尽管悲伤,但有父亲这根顶梁柱,就有了支撑。现在家里没有了顶梁柱,母亲就像坍塌的房屋,整个人软绵绵的,像失去了魂灵一样。其实,我与弟弟都已经长大了。我们的身躯日益壮实,我们的体力也日益增强。弟弟已长得越来越像父亲了,而且也有父亲的好枪法。
那天,我们瞒着母亲,又叫上了卟山一起去山上打猎。在我们村庄,喜欢打猎的男人并不多。那些贫户人家,宁愿做乞丐也不愿冒险到有野兽出入的山上打猎。父亲曾告诉我光绪三‘一=年()冬,也就是我出生的那年;我们村不少年轻人都准备北上参加国民军。为了筹备路费,他们上山打猎,想用那一张张野兽皮卖大钱。然而,有一天三个年轻人一起上山打猎,虽然每人都扛着一把猎枪,但所各子弹不足,又无端地在飞禽身上浪费不少。当第一只狼出现时,他们过于着急连发数枪,子弹却并没有打中狼。狼的反攻迅速而猛烈,出其不意地将两只毛茸茸的大爪子,搭在了一位年轻人的肩头。年轻人以为是同伴,一回头就被狼咔嚓一声咬断喉管,成为狼的盘中餐。一个同伴被狼咬死后,另两个年轻人与狼进行了肉搏和厮杀。他们将狼一个大背,狠狠地摔出数米远。狼发出一声惨叫,感到了强大的对手。年轻人赶紧用猎枪给它补上几颗子弹,狼终于死了。两个年轻人松了一口气,一群狼就箭一样扑来,嗥叫声撕破了寂静的山谷。由于没有了子弹,年轻人终敌不住群起而攻的狼。兰个年轻人被狼咬死后,消息传到村里,全村人从此谈狼色变。后来很少有人上山去,若是去也只在山脚边砍一些柴。
父亲是最勇敢的,他说他第二年就从山上打一头野猪回来,大家都惊讶他的勇敢和运气。他说那些年山上的狼特别多,山路上也能看见老虎和黑熊的足印。
我与弟弟和小山来到山上。小山虽然习武,但与他父亲一样,宁愿做乞丐也不敢山打猎。可这会儿他到了山上,也兴奋起来了。不过他胆子小,特别害怕狼的突然袭击。他的枪法不准,连只野鸡也打不着。他眼巴巴地看着长海像个神枪手那样,叭叭两枪就把一头野猪击毙了。父亲当年不让我们上山打猎,弟弟却继承了他的基因,成为神枪手。我们驶着野猪凯旋时,小山说:“长根你回来了,还是继续习武,拜我父亲为师吧!“我点点头说:“好吧,我做不了神枪手,那就做个武林中人吧!“我说着呵呵地笑起来。
我们没有把野猪驮到家里,直接到镇上的小集市卖掉了。我们吆喝着站了大半天,正在失望时来了个大买主,一下就把我们整只野猪买走了。当然我们卖得很便宜,买主就像大赚了一大票一样,喜滋滋地扛着野猪走了。我们卖得的钱,由弟弟保管着。回到家,我发现母亲不在,就怀疑她去二叔许跃辉那里了。前些日子,母亲接二连三地去许跃辉那里。我想她一定是把小叔子当成她精神上的顶梁柱。而小叔子呢,父亲走后仿佛变了一个人。本来他胡子拉碴的,现在却把脸刮得光溜溜。本来他理着小平头,现在也养起西发来了。而母亲自从去了小叔子那里后,脸上渐渐有了红晕,精神也好了许多。有一天,说书先生吴雪雷对我说:“你们的二叔恋爱了呢!“当时,我并没想到二叔与母亲恋爱。我想叔嫂在一起说些家里事,也在情理之中。何况双胞胎姐姐去世后,那一年母亲去含山顶蚕种庙祭拜,还是由小叔子陪同而去的呢!母亲比小叔子大八岁,不会轻易接受小叔子的爱吧!
由于二叔曾经背叛过我,这些年我对他比较疏远。他的瓦屋,我有很多年没有去了。尽管我在省城读书时,也收到过他给我的信。可是我的感情,再也回不到从前听他讲故事的时光了。父亲去世后,田头的工作都归了我。但我仍然感到一种失落。我的整个心空空荡荡,一种没着没落的感觉,让我烦躁不安。我想我不与叶天瑞去匕海,也许是一个错误吧!叶天瑞来信说:“我在印刷所校对文稿工作之余,结识了不少朋友,其中与陈独秀、沈定一、邵力子、杨明斋交往非常频繁,还与俞秀松等创建了社会主义青年团,生活过得很有意义。“这让我十分羡慕。我知道叶天瑞的社交能力,是毫无疑问的。
我决定拜小山父亲独眼龙为师后,要举行拜师仪式。我就把这仪式放到外港埭走廊上的明苑酒楼。母亲知道后说:“你真要拜乞弓为师啊?独眼龙大字不识一个,就像土匪一样,我是怕他把你教坏了。“母亲拒绝参加,我知道她心里看不起独眼龙这样的穷人家。她常与我说:“他们穷得像强盗一样,你少与他们交往。“母亲不肯参加我的拜师仪式,我就叫上了村里的一些年轻人。独眼龙和他的妻子,还有他的七个孩子,一共有十六七人参加。两桌酒钱,就是弟弟打猎卖掉野猪后的收获。我按规矩行拜师礼后,接着就拜见我的师母和各位师兄师姐。八岁的傻傻见我向她行师姐礼,嘎嘎地笑个不停,调皮地说;”叫我师姐,快呀!“我朝她做了个怪相,她就不吭声了。这小女孩儿活泼好动,很是惹人喜爱。
两张八仙桌坐满了人,大家热热闹闹,我就像人在江湖一样了。师傅独眼龙满面红光地说:“明天起你就跟我习武,不得有半点马虎。“我噢噢地应着,与他喝酒划拳,有一种从没有过的放松和开心。王二婆子进来卖白兰花时,我已经微醺了。我突然托着她的下巴说:“你就是王二婆子啊!好香的白兰花呦。“小山见我醉醺醺的样子,很快拉开了我。
独眼龙并没有叫他的女人王二婆子坐下来吃饭。他看都没有朝王二婆子看一眼,只顾自己大口喝酒,大声说话。他的声音如洪钟一般响亮,而他的七个孩子,四男三女都是他的门徒。最小的八岁女孩傻傻,也练得一身好功夫,让我惊讶她能连续做几十个空心跟头。我知道他们每年农忙之后,便全家出发卖艺乞讨去了。他们行遍大江南北,最远一次一直跑到哈尔滨。
独眼龙的拳术主要以黄河、鹰爪、螳螂、太极四个门派为主,同时兼容其他各派武术。做他的徒弟必须接受十种基本套路,即:四套单练拳术套路(十二路潭腿、工力拳、节拳、大战拳),二套单练器械套路(八卦刀、群羊棍、五虎枪),两套拳术对练套路(接潭脚、套拳),一套器械对练套路(单刀串枪)。从初级到高级,没有十年八载的苦工夫是学不成的。我有点望而生畏,但我还是让母亲给我缝制了两条练斌穿的灯笼裤,一条黑一条绿。买了刀、枪、剑,自己做了两根长棍。一切准备就绪后,我的心里就踏实多了。
我知道小山认识小妹后,勾引上了小妹;而小妹也因为小山的武功,被他钩住了魂;两个人私订终身后花园了。只是这私订终身,让我姑父知道后非常反感。他对小妹说:“你怎么找下三烂的?阿爸已经给你物色好对象了。“我的姑父吃喝嫖赌样样齐全,他老早就把女儿许给了北洋军官冯麻子。他想通过女儿找到冯麻子这个靠山,使他的赌局生意立于不败之地。
那天姑父把小妹带到赌局,冯麻子就来了。冯麻子见小妹亭亭玉立,白暂的皮肤,大大的眼睛,很有曲线的身段。大襟花袄,使一对青春勃勃的乳房高高耸起。冯麻子看得馋涎欲滴,两只滴溜溜转的眼珠子朝小妹身上打转转。姑父对小妹说:“你好好陪冯军官聊天,我有事出去一趟。“姑父借故走开了。
小妹沉默着,低头翻弄着手绢儿。她想只要沉住气不说话,应付了今天再慢慢想办法。然而冯麻子一步步地向她靠近,她一点点地后退。
她慌慌张张地说:“别,别这样。“冯麻子说:“你都快成我的女人了。别怕,我会对你好的。“冯麻子说着…把将她搂进怀里,堵着她的嘴亲吻起来。小妹感到恶心极了,不顾一切地将冯麻子推开,冲出门去。冯麻子吃了闭门羹,非常恼火。但他没有派人追小妹,却把我姑父找来痛骂了一顿。我姑父点头哈腰赔礼道歉,冯麻子的气才渐渐消了。冯麻子说:“你回去将小女调教好了,一个月后与我成亲。“我姑父点头哈腰,说:“好,好好。“姑父回到家里,就将小妹和我姑姑一并痛骂了一顿。姑姑只会流眼泪,在姑父面前忍气吞声。我知道姑姑很寂寞,她与小妾的关系十分紧张。年轻时由于与我母亲闹矛盾,出嫁那么多年,她很少回荻港村来。她与弟弟许跃辉的关系,也不是很亲近。然而未出嫁时,她可是荻港村有名的”三寸金莲“。女人的小胸,在那时候就是美的象征。
姑姑反对女儿嫁给冯麻子。她知道女儿心里有小山。尽管小山家很穷,但她自己嫁了富人家也没什么好结果。年轻时受婆婆的气,婆婆死了受丈夫和小妾的气。姑姑想女儿只要能逃出冯麻子的魔掌嫁到荻港村,再穷也没有关系。姑姑喜欢荻港村的古桥、小河、石板路,也喜欢外港埭走廊上的集市。姑姑想,假如有一天能回获港村住就好了。姑姑想着想着,不禁又掉下眼泪来。
姑父把小妹反锁在西厢房里,一三餐全由小妾送进去。姑父不让小妹再去见小山。姑父甩门从西厢房出来时,对姑姑说:“你也不准见小妹。“姑父让小妾监视小妹,小妾就在姑姑面前发出一阵冷笑。姑姑心里很难过,扭头回自己房间后,想着宝贝女儿被她父亲关起来,心也碎了。
我跟独眼龙练武时,看见小山忐忑不安。说实在,我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帮他。但小山忽然告诉我:“唯一的办法只能带着小妹远走他乡。“我说:“你能带她去哪里,“小山说:“浪迹江湖。“我说:“她不是你家妹子,她是富家小姐,哪里能折腾得起。“小山说:“这你放心,有我保护她。“我沉默不语了,小山又说:“你能帮我一起把小妹从她家里救出来吗?她被她父亲关起来了呢!“那天,我们练习完武功就去重兆村了。独眼龙说:“要不要我帮忙?这富人家经不起打,老子一拳就把他们砸个稀巴烂。你把小妹接家来吧,我还等着抱孙子呢!“独眼龙很认真地说着,满脸的老顽童样子。小山说:“这点事,不用阿爸操心。“独眼龙朝小山狐疑地看看,这才拿着他的刀枪棍棒回家去了。
姑姑的家,在重兆村西头的一栋二层楼瓦屋里。我们到后。小山对着小妹的窗户吹口哨,那是他们两个人独有的暗号。听到口哨声,小妹就从窗口探出头来。他们打着哑语,生怕被小妾发现了。小山的哑语让小妹找一根绳子,在窗内固定好,然后抓着绳子往下滑。可是小妹胆子小,地趴在窗口不敢动。这时候,我就只好站在一块大石头上,给小山当人梯了。
小山像表演杂技一样,站到了我的肩膀上。幸亏我身强力壮,稳稳地站着,他才能把小妹从窗口抱下来。小妹下来后,慌张地问:“你们要干什么?“小山说:“救你出去。“小妹说:“你能救我到哪里去?冯麻子有军队呢!“小山说:“别管那么多,走了再说。“小妹点点头,就跟着我们走了。
我知道小妹这么逃跑,心里慌慌的不好受。我安慰她道:“小妹,你别怕,先到舅妈家住一宿,明天一早与小山出发。“我这个办法得到了小妹和小山的赞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