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酒席散后,他送我一幅山水画,用的是水晕墨章法。我想早知他要送我画,叉何必当初买他的《牡丹图》,而导致自己偷钱挨打呢!
当然他的《牡丹图》,我藏得好好的。我想等到有一天,我没饭吃时就把它拿出来卖钱。
我起程上省城中学去读书的日子,终于来临了。父母弟弟送我到外港埭走廊,依依不舍地与我道别。我的行李是一只纸箱,还有母亲用棉布给我缝制的一只书包。当船一启动,母亲就落下眼泪来了。父亲说:“咱们家第一个读书人出远门,应该高兴。“父亲朝我挥挥手,弟弟则像个呆子一样站在一边。船在曹溪河上渐渐地漂远,远远地我看见父母还站在外港埭走廊上。我忽然有一种不想离开的感觉。我对着他们用手握成喇叭状高喊:“阿爸,姆妈你们保重!阿爸,姆妈你们保重!“这晚我在船上,一直坐到天亮。我怕睡着了,醒来后不见了我的纸箱;也怕母亲给我缝在贴身穿的裤袋里的钱,忽然地不翼而飞。我就这么坐着,月光像河水一样流淌着;远处田野里的萤火虫,一闪一闪,天蒙蒙亮时省城就到了。
我照例像父亲陪我考学时那样,下了船先为自己买两只烧饼。我提着纸箱,背着书包,边走边吃。我很快走到学校,报到后我就把行李提到了寝室。我们八个人一间房,睡的高低铺。我睡在上铺,下铺的同学是上虞谢桥来的。他剃着小平头,穿着圆口黑布鞋,一身灰色的褂子,看上去有乡里人的朴实。他告诉我他叫叶天瑞,我告诉他我叫许长根。他拍一下我的肩膀,就像一见如故那样。我们很快成了好朋友,一起吃饭,一起自修,一起去逛西湖、爬城隍山。最初两个月的学校生活,对我来说既新鲜又快乐。尤其是我与他都参加了学校篮球队,他打中锋,我打后卫。一下课,我们就捧着篮球往操场跑。这时候我真的很少想到家,想到我的父母和弟弟。我就像父母放飞的一只鸟,在天空飞呀飞的。
大概上了两个月的课后,我知道若是早一年考上这所学校,我还能上到大名鼎鼎的李叔同的音乐与绘画课呢!现在李叔同已皈依佛教,慈悲为怀。我想大艺术家,必是大人格者。不过我能师从夏丐尊习国文,学习生动活泼的白话文,实属幸运之事。那时光我最重要的两件事:一是学习白话文,二是打好篮球后卫。
在篮球场上,我常常为自己的机灵感到自豪,而白话文让我再也不要之乎者也了。父亲通常是一个星期来一封信。他的信千篇一律,除了让我好好读书将来做官,扬眉吐气,没有别的话。他老是说同样的话,我心里就烦。我对做官实在没有兴趣,但我又不能得罪他老人家。
于是我给他的信,也就只好顺着他的话说。有时,我也讲一些打篮球时的趣事。那天我正在信上告诉父亲:我连中两个球,打赢了比赛时,叶天瑞气喘吁吁地进来对我说:“咱们到大礼堂去吧!“他没等我回答,就拉着我往外跑。这正是年的冬天,由于我们校长和教员都鼓励支持”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兴起,学校在接受新思想、新观念上速度很快。
在教员中,我们有夏丐尊、刘大白、陈望道、李次九这”四大金刚“共同支持新文化运动。然而他们在革新语文教学中,遭遇教育厅勒令查办,还要撤换校长。叶天瑞拉我去的目的,就是号舀同学们罢课,要求当局收回成命。我想鼓动学生罢课不难,我天生就有煽动性。
我们到大礼堂,同学们已济济一堂了。叶天瑞讲话后,由我发言。
我声音洪亮,很有激情地挥着拳头大喊道:“同学们为了’五四‘新文化运动,我们大家团结起来罢课,要求当局收回成命。“同学们七嘴八舌,交头接耳后,热烈地呼应我说:“罢课,罢课。我们罢课。“没几天,我们学校的学生就全部罢课了。
后来,我们的罢课被说成是”留经运动“。那天我们学生沿着西湖,喊着口号举行了集会游行;朝气蓬勃的学生,让西湖沸腾了起来。
可是没多久,我们就遭到当局出动的军警的镇压。冲突中,我和不少同学的胸膛和胳臂被军警的刺刀划破了,鲜血染红了衣衫。但我们忍着痛,毫不畏惧,冲破阻挡,走在游行队伍的最前列。我没想到我与同学们都那么勇敢。由于我们的勇敢,其他学校的学生也纷纷加入了罢课声援的行列。这就是后来着名的”浙一师学潮“。
父亲在报上看到我参加”学潮“的消息后,惊恐不安地赶来省城。
他见到我额头的伤口,说:“长根啊,这不是闹着玩的。都怪我老给你讲战争故事,可子弹是不长眼睛的啊!“我说:“阿爸,你别怕,我不是好好的吗?“父亲说:“我希望你平平安安,不要弄出乱子来。“我说:“没事,不会有事的,你尽管放心好了。“父亲说:“你安分守己一点,我就放心了。“我说:“好吧,我一定安分守已。“父亲这才笑了。他说:“长根啊,你眨眼就长大了。你长大了,我就老哕。“父亲的话有点伤感。他已不再像从前给我讲战争故事那样,有着旺盛的充沛精力。他有点焉焉的,背也有点驼了。父亲还只是人到中年,他本不该在半载一年内,老得这么快。可是他老了。我忽然地心疼起父亲来,我说:“阿爸,我请你在我们学校的小食堂吃饭。“父亲呵呵地笑起来,问:“还有大食堂小食堂?“我说:“大食堂就是学生食堂,小食堂么可以点菜有小炒。“父亲噢噢地应着,仿佛明白了些什么。
我们学校小食堂的菜,相当不错。我给父亲点丁他喜欢吃的东坡肉,还有杭州菜炸响铃,西湖醋鱼,龙井虾仁。父亲心疼地说:“这肉啊,鱼啊,虾啊,咱们家里都自己养着呢,可就是做法不一样。厨师做的东坡肉,到底比你姆妈做得好吃。“父亲的胃口不错,吃了满满丽大碗饭。父亲吃完饭,急着赶船去。我送父亲到校门口,他硬是不让我再送。他说:“罢课这么久了,你也该复习功课了。“我望着父亲穿着灰色长衫远去的背影,心里酸酸的。父亲跑那么老远来看我,而我却不能送他到船头。我心里一颤,倏地追了上去,坚决要送父亲到轮船码头。父亲心里自然是乐意我送他的。他关照我说:“放了假,要早点回家。天冷了,要穿棉衣。不要人也冻着,衣也冻着。“我说:“阿爸你放心,我长大了,会管好自己的。“我搀着父亲的手,很快到了轮船码头。父亲穿着长衫,手握一把油纸雨伞上了船。当汽笛一响,船就开了。父亲站在船舷边,向我挥手。
我站在岸边,也向他挥手。我挥着挥着想起了李叔同的《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杯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送别父亲后,回到学校。叶天瑞对我说:“我们要成立一个。自治会’,将‘五四’新文化运动推向高潮。“我说:“好吧,。自治会,全由学生组成,定期出一本刊物才有意义。“叶天瑞一听说办刊物,觉得主意不错,只是没有经费。我说:“经费由学生捐款,每人捐一点,积少成多。“叶天瑞一拍大腿说:“好,这办法好啊!“自从恢复上课后,我们进入了期末考试。考试后我们就放寒假了。
这年寒假,不少同学没有回家。我与叶天瑞,也都没有回家。我们把不回家的同学聚在一起,大家献计谋策,想着如何能办一本好杂志。杂志的刊名,有人提议叫《泺源新刊》。我和叶天瑞研究了一下,觉得很好,就录用了这刊名。当然除了这些,我们还要在假期组织浙一师学生”全国书报贩卖团“活动,推销各地新书刊,传播新思想。我们想只有广泛阅读新书报刊,树立”以改造社会、革新人生观为睢一目的“的信念,才能真正在反帝爱国斗争中取得胜利。
我对搞各项活动,都很有积极性。那天我们学生三五成群地走上街头,吆喝着各地新书刊。”嗨,女士、先生们,买一份新出的报刊,看看最新消息吧!“我那天的生意特别好,半天时间将手头一大摞书刊卖得所剩无几。其中有位小姐买了几份报后,回转身来又买了几本杂志。
她剪着齐耳短发,穿着一身黑色衣裙;这样的打扮就是”五四“新女性的打扮。我非常喜欢这样的打扮,远远地望着她的背影出神。我知道这是我第一次对女性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青春朦胧的爱,在我心里萌生了。
我们的国文老师夏丐尊先生,知道我们这些学生没有回家;年三十那天,他把我们邀到他在杭州弯井巷的府上。叶天瑞与夏丐尊先生都是上虞人,这使他与夏丐尊先生的关系比我们都更近一层。夏丐尊先生家满是书,房屋不算大;但有一个厅堂,就足够客人们谈正经事或闲聊。夏夫人对我们非常友好,请我们吃糖果、花生。吃饭时还让我们每人喝米酒,吃年糕。夏丐尊先生风趣地说:“吃了年糕,才能年年高。“我特别喜欢夏丐尊先生的书房。他的书房就像用书堆起来的一座塔。塔中的中国古代圣贤经卷和世界名着,都让他废寝忘食。然而在夏丐尊先生家的书房里,我彻底感到了自己的孤陋寡闻和不学无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