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挨打之后,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天。除了母亲给我敷药,弟弟偷偷窃笑外,只有猎狗迪杰卡守候在我身边,陪伴着我,用舌头舔我的伤口,用摇摆的尾巴逗我开心,让我感到温暖。我内心的痛苦就像开了闸门一样,哗哗地流出来。它是那么聪明,当我说到伤心处时,就会与我一起流泪。那时候,我十分幼稚,一点点痛苦就像显微镜那样无限放大;心里埋下对二叔许跃辉的仇恨。
为了能让我顺利考上省城中学,父亲把我关在西厢房里复习,不准我再到外面去撒野。我们村庄向来就有读书传统。仕途之路更是光宗耀祖之路。可是我实在书心不重,辜负了父母的一片心意。尤其母亲,每天都去摸老母鸡的屁股,把刚生下的鸡蛋给我煮着吃。那些日子,我多么想能和比我大四岁的章荣初那样,到上海去学做生意啊!可是父亲说做生意要本钱,咱们家拿不出那么多本钱。我说:“我去做学徒,不需要本钱。”然而父亲依然不同意。我知道他的目的就是要我考学。
他说:“你别动歪脑筋,你给我好好复习功课。”
章荣初见我去不成,在临出发前一天,到我家向我道别。章荣初的脸,是那种很饱满的四方脸。他的目光流露出自信与坚定。他说:“长根,咱们兄弟一场,我去上海学做生意也是前途未卜。你好好复习考学,日后无论谁发达,准做官都要互相照应。”我说:“好吧!我们是好兄弟,一定相互帮助。”
我没有到轮船码头去送章荣初。因为他父亲到菱湖经营同丰祥丝庄后,就把全家迁到菱湖镇了。菱湖镇离我们荻港村,走过去也得一个多小时我怕溜出去送他被父亲发现,就闭上眼睛为他祈祷。我想他去上海学生意,如果有一天做了大老板,我脸上也会觉得光彩。
不久我收到章荣初从上海的来信,心里非常激动。他的毛笔字写得相当漂亮,捏在手里仿佛有一种体温,暖暖的。他告诉我他在一家叫做“志恒棉布号”的商店做学徒,一个月才两角小洋,但他相信自己满师后会赚大钱。他的自信,让我备受鼓舞。我很快给章荣初同了信。
回信后不久,我的考试日子就临近了。父亲是个急性子,在距考试前两天,他就带着我出发了。仿佛我们只有在省城多住两天,多呼吸一些城市空气;我在陌生的环境里,考试才会发挥得好。
那天傍晚,父亲带着我从外港埭走廊坐船去省城。母亲从樟木箱里,翻出我们出门做客时才穿的衣裤。找与父亲都穿黑色绸布中式裤,与白色绸布中式褂子。天很热,我坐在船上不停地有蚊虫嗡嗡地飞来飞去。母亲和弟弟在岸边向我们挥手道别时,弟弟冲我喊:“祝你中状元回来。”我说:“我能中什么呀!都是阿爸要我去的。”父亲听了我的话,给我一记耳光道:“对自己要有信心。”
我与父亲在船上,整整坐了一晚。船在夜晚的河道里运行,那水声哗哗地流着,就像催眠曲一样。我们坐着就入睡了。夜晚的风凉飕飕的,天蒙蒙亮的时候,我正在睡梦里,父亲把我摇醒后说:“到了,省城到了。”我揉揉眼睛,走下船,东瞧瞧西望望,感到特别新鲜。我想这就是省城杭州啊!它的青石板路,也许是南宋的遗物呢!我背着书包,跟着父亲走出熙熙攘攘的码头。
城里有很多马路和小巷。那种纵横交错的十字路,就像蛛网一样。
那些夏天还穿着长衫的绅士,那些戏院门口化着浓妆、穿着高跟皮鞋和长裙的小姐与太太,那些拿着警棍的警察,还有那些开着汽车叭叭乱摁汽车喇叭的驾驶员,都让我感到好奇。我想如果我考上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那就天天住在城里了,就是城里人了。杭州城里有西湖,有灵隐,有岳坟,有六和塔,还有浪漫的苏堤和白堤。我跟在父亲身后胡思乱想着,父亲却老是问过往行人道:“先生,请问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在哪里?”
父亲问这学校地址的时候,非常自豪。父亲对它的向往,就是对知识的尊重。我们穿过好几条街道,又绕过一条小巷才找到学校大门。
大门上的校牌赫然醒目,父亲端详了叉端详。然后走到传达室,与传达员说:“我儿子是来考学的学生,我们能参观一下校园好吗?”传达员不吭声,只点点头。父亲就领着我走进学校去了。学校的校舍是三进二层楼房,外墙是青砖,里面是木结构。红漆的地板,油光闪亮。除了校舍,还有图书馆、学生寝室、食堂;操场大得可以种田。我们往图书馆东边去的路上,看见有一棵樱花树。一位老师介绍说:“那是鲁迅先生亲手栽种的。”我们在树旁,停留着感受樱花村的气息。我想这樱花树,也许是鲁迅先生从日本带回来的吧!
学校的街对面有一家小旅馆,我们就住宿在那里。那里的房价不便宜,但离学校近,就觉得很方便。小房间大概不到十二平方米,有两张单人床、一张写字台、一只凳子,看上去挤挤的,但很干净。白天我在小旅馆里复习,父亲便到街上游逛去了。我做一会儿功课,望一会儿窗外。那呼呼吹进来的风,并没有乡下那么清新,可我还是喜欢任风呼呼地吹着。一只蝴蝶从窗外飞来,我就去扑蝴蝶。它白色的羽翼在花间蹁跹飞舞,姿态是多么娴雅。我一把抓住了它,折断了它的羽翼,将它夹进了我的书页中。
父亲回来时,我只做了五六道数学题,但我假装很用功地低头做作业。父亲说:“儿子啊,你看我买回来了一打剪刀。这是从张小泉剪刀店买的名牌剪刀呢!”我说:“买这么多于吗?”父亲说:“家里用呗。”父亲拿着剪刀左看右看,如获至宝一样。我知道张小泉剪刀镶钢均匀、式样精巧、磨工精细、刃口锋利,村里人都很喜欢。母亲出嫁时,还作为嫁妆陪嫁呢!那时候村里有一打张小泉剪刀陪嫁的女子,婆婆就不敢欺负儿媳了。在我们村庄剪刀挂在门窗上,还有避邪的作用呢!
第二天,我仍然在小旅馆里复习功课。父亲为了不影响我,爬吴山去了。他回来说:“哪里有我们乡村的深山老林好?这山太低又不能打猎,而且满是游人,连只猫儿也没看见。”
我考试的那天终于到了。父亲送我进考场后,不到中午就退了房。
他收拾好布包裹,急着去码头买晚上回家的船票。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急着要回去。他退了房后,只能蹲在学校门口,抽着水烟枪等我。傍晚时分,我考完走出校门时,看见父亲拎着布包裹等候在门口。我说:“阿爸,你怎么把包裹拿来一?”父亲说:“不拿来,难道不要了?”我说:“要马上回家吗?”父亲说:“是啊,我们坐晚上的轮船回去。”我说:“不是说好考完后玩两天吗?”父亲说:玩,有什么好玩的。“我没有吭声,父亲说:“你题目都做出了吗?“我说:“不知道。“父亲说:“考得怎么样自己应该知道的呀!“我说:“我是不知道,我怎么知道我做得对不对呢?“我狡辩着,父亲就火了。他一声叹气,让我感到了一种沉重。我的心情,一下糟糕透了。我赌气说:“我要爬吴山。我不要回家,要回你自己回去。“我转过身,一个人往相反的方向跑。我跑得很快,父亲就拿着布包裹在后面追。他一边追一边骂:“你个小畜生,你要把我气死啊!“父亲那时候毕竟还年轻,他追着追着就追上我了。追上我后,他十分光火地给了我两个耳光。我委屈地哇哇大哭起来,说:“你算什么阿爸?你怎么动不动就打人?“父亲更恼火了,索性放下布包裹,气急败坏地对我拳脚相加了。路上很快有了围观的人。一个穿着摩登的漂亮女郎说”乡下人就是野蛮粗鲁。“另一个中年男人说:“不许打孩子!“父亲听到这样的呵斥声,拉起我走出了围观的人群。这时候,我已经不敢再哭泣了。我用手背擦擦鼻涕,走得很快。我不知道父亲的脾气为何越来越坏。为了考学,我已经挨过许多次打了。父亲打人,让我与他的关系,一天天地僵化和疏远。在回家的船上,我一声不吭。父亲见我不理他,猛吸水烟枪。
回到村里,由于和一大群小伙伴一起玩,我很快把考学的事情忘记了。母亲问起我的白褂子怎么穿得像黑的一样?我笑着说:“不黑,怎么能考得上省城中学呢?“父亲在一边说:“是啊,衣服脏了洗洗不就干净了吗?“父亲满意我的回答,是因为我没有向母亲告状。但他绝对不会向我认错。那年夏天,父亲让我参加夏收夏种。他说万一我考不上学,就要把农活做好。其实除了夏收夏种,平时打垄、锄草、间苗、施肥和收割,都是我的拿手本领。我喜欢在田野里看着自己种的庄稼,一天天长大。它们葱茏茂盛,我仿佛就看到了一片希望。
盛夏酷暑的那些日子,我与父母卷着裤腿,汗流浃背地在田地”双抢“。弟弟把饭菜送到田头。农忙时节,村里的乡亲们都非常忙碌。
我们每天要忙到天黑才托回家,有时要到晚上八九点钟。我常常会感到双腿隐隐作痛。大家都盼望有个好收成。在江南,早稻就是我们的主要粮食。只是不少贫农家,土地是向地主家租赁的。收了粮食要交租,剩下的就不够全家人吃一年了。那种辛苦一年,依然吃不饱、穿不暖,家里穷得丁当响的穷苦生活,让我想到了减租减息。
在我们村西那一带,基本都是贫困人家。他们住着茅草屋,睡着竹床。冬天里稻草当垫被,全家七八口人,孩子就像楼梯档一样。每年冬天农闲时,家里的男人带着稍大一些的孩子,外出乞讨。到了春天回来时,家里就会传出嚓啷啷数钱的声音。这时候,我就特别羡慕他们。独眼龙家的小山,与我是小伙伴。大雪天他赤着双脚,穿着单裤;有时还扑通一声,跳下河去游泳。穷人的孩子,真是风吹雨打都不怕呵!
小山从没上过一天学,但我与他很投缘。我可以让他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我的随心所欲,在他眼里都是一种魅力;而他的草莽英雄本色,让我也是极其欣赏。他跟他的乞丐父亲学得一身武功,刀、剑、枪、棍,散打、拳击,十八般武艺样样都会。我一有空就拜他为师,先练基本功,再练内功,最后才是套路。所以那时候,我总是常常在晒谷场上练习翻空心跟头。有时,也拿着他父亲的九节鞭,刷刷地甩两下。当然我是不符合规范的,但玩儿起来很有兴致。小山说:“我看你学武的天赋比我好,不如你拜我父亲为师吧!“我说:“如果我考不上省城中学,就拜你父亲为师。“小山的父亲,村里人都叫他独眼龙。独眼龙有七个孩子,虽然家徒四壁,日子却过得非常开心。别看他穷,也别看他长得丑,送上门去与他相好的女人还真不少。你说他是什么魅力呢?但他就是有女人缘。
他可以在自家的茅草屋里,当着儿女与结发妻子的面,布帘子一遮,与别的女人睡觉。他在家里有着绝对的权威。他就像性示范那样,让他的儿女们早早地得到了启蒙。
大约月中旬,我的父母都以为我名落孙山丁。我却收到了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的录取通知书。这意外的惊喜,让全家人都沉浸在喜悦中。父亲眉开眼笑地说:“章家、朱家有读书人,咱们许家也要出个读书人给他们看看。儿子你好好读书,日后考到北京大学去。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就是我们浙江绍兴人呢!“我忽然地被父亲感动了。
我说:“阿爸,你也知道蔡元培?“父亲说:“怎么?难道我不能知道吗?“我考上了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父亲高兴地在家里摆起了酒席。
他杀了一头猪,宰了一只羊,把亲戚朋友、左邻右舍全都召集来了。我们家的大客堂里摆了四桌酒,只有姑姑和姑父没有来。姑姑的女儿小妹,穿着红花大襟衣衫,很腼腆地坐在我身边。这天,我把说书先生吴雪雷和小山都请来了。叔叔许跃辉是自己来的,他对我说:“恭喜恭喜。“我只淡淡地一笑。自从他告密我偷钱后,我没再去过他的瓦屋。
自双胞胎姐姐去世后,沉寂很久的日子被我考取省城的中学而打破了。家里热闹极了,大家举着酒杯为我祝福。母亲腰间围着围裙,把做好的菜一碗碗地端进来,而自己并不坐下来吃。她说:“你们吃,我就高兴啊!“我想帮母亲烧火,她却把我从厨房里轰了出来。她说:“有长海烧火就够了。“大家不时地站起来举杯敬酒。父亲对我说:“今天你是主角,要敬敬各位父老乡亲。“我就每一张桌子,一个一个敬过来。我的酒量,大概就是在这一天练出来的。这一天我喝了很多酒,却没有醉倒。吴雪雷到底是说书先生,有他在就更加热热闹闹了。他喝到微醺时说:“父老乡亲们,我们的长根要进省城读书去了,我给大家说段大书。“乡亲们就齐声说:“好,太好了。“吴雪雷说了什么大书,我没听清楚。只知道吴雪雷大书一说完,父亲便急着表现自己是个大男人。他对正在忙着的母亲说:“梅梅过来,给我脊背上抓抓痒。“梅梅笑着说:“你这是干什么呀?“但还是放下手头的事,走过来给父亲抓痒。二叔许跃辉着在眼里,低着头一声不吭。
母亲的贤惠,让吴雪雷不停地夸道:“真是贤惠,真是好嫂子啊!“父亲便非常得意地说:“我的老婆是全村最漂亮贤惠的女人。“我知道父亲很在意吴雪雷的话。吴雪雷原在南浔张静江先生府做家庭塾师。张静江先生做浙江省府主席时,拟请他出任土地厅要职,而他宁愿在家乡做说书先生,以不善政治固辞了;这让村里人对他格外敬重。我常去听吴雪雷说大书,与他混熟了我就没大没小起来。有时我常喊:“喂,吴说书,今天说什么书?“他呵呵笑着说:“你想听什么?“我说不出来,惊异地望着他的脑袋,仿佛他的脑袋是一个星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