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有成片成片的桑树林。我们家的桑树林,是祖父置下的田产。父亲说:“桑树全身都是宝。桑叶可养蚕,树皮可造纸和制麻。桑树果儿呢,可当水果吃。”我总是坐在高高的树权上,把桑果儿吃得满嘴是紫色。
这年清明,母亲到含山顶蚕神庙祭拜,是由小叔子许跃辉陪同的。
母亲叫许跃辉“阿辉”。母亲却很少叫父亲“冬林”这名字,即使叫也是连名带姓地叫“许冬林”。母亲叫许冬林时,通常总是高兴的时候。父亲这时就会一把将她抱起,重重地把她摔到床上去。双胞胎姐姐去世后,父亲好像已经没有把她摔到床上去的兴致了。父亲经过那场瘟疫后,变苍老了。
许跃辉脾气怪怪的。祖父活着时给他相亲,总是遭到他的拒绝。
但我发现许跃辉对哥哥沉默寡言,对嫂子却是很有话说。他叫嫂子就像他哥哥叫妻子一样,叫“梅梅”。他有时看梅梅的眼神,也是有点异样的感觉。然而父亲从没怀疑过他的弟弟,父亲护着他弟弟的方式是默默的,不张扬的。弟弟年纪轻轻当上了村长,哥哥在他身上花的银两也可再娶两房媳妇了。
那天母亲与阿辉,兴高采烈地去含山顶蚕神庙祭拜。母亲像新娘子那样,穿着大红的大襟衣衫。她依然梳着两条长辫子,从背影看宛若大姑娘似的。而阿辉呢,穿着藏青蓝土布中式上衣,脚上是母紊纳的簇新布鞋。尽管母亲比阿辉大八岁,但与阿辉走在一起,一点也不显老。
她脸上的两个酒窝,再次露出像装满了蜜一样甜的微笑。蚕神庙里,左为一匹白马,右为一宫妆靓女,四周站着两童男两童女。他们分别托着桑叶、蚕、茧、丝,村民们称为“蚕花五圣”。母亲在一派喜气洋洋中,按捺不住地跳起了蚕花舞。那些姑娘、妇女们也都跟着她翩翩起舞。
阿辉望着母亲优美的舞姿,眼睛出神。心里怦怦地跳着,他知道那是爱,内心滋长出来的爱。为让母亲对他有特别的好感觉,祭拜完蚕神后,阿辉报名参加山下河港里的赛船比武。比武项目有擂台船、踏排船、标杆船,还有哨船。阿辉选择了标杆船,那是他自小跟哥哥学的本领。标杆船是所有赛船比武中,难度最大最帅气的一个项目。阿辉为自己鼓足勇气,心里想着一定要一呜惊人。随着一声口令与枪响,阿辉的标杆船一马当先。但在表演完几个难度动作后,他的船稍稍落后于人。母亲看得着急,在岸边放开嗓子大叫:“阿辉加油,阿辉加油。”
母亲的声音,随着春风吹到阿辉耳畔。阿辉将标杆船一撑,整个人与船轻灵地飞起来了。母亲看得惊心动魄。阿辉眨跟又遥遥领先了。阿辉得了冠军。母亲高兴得连连对阿辉说:“你飞起来真好看。”阿辉目不转睛地盯着梅梅说:“真的吗?”
村长许跃辉在标杆船赛比武中得冠军的消息,很快在村里传开了。
乡亲们有往他瓦屋送面条鸡蛋的,也有送清明团子的。母亲送去的是自己的微笑。那天她到小叔子屋里去,替丈夫许冬林借把锄头。锄头就搁在门后,小叔子趁着拿锄头时,将门砰的一声关上了,转身紧紧地搂住了她。她有点意外,但也并不惊讶。她嘴上说“别,别这样”,一会儿,她突然挣脱小叔子的怀抱,拿起锄头逃也似的回家去了。小叔子这时却在门缝里,胆战心惊地观察着她离去时四周的动静。
母亲回到家里,面色慌张。她面对丈夫许冬林,内心有一种负疚感,于是,她迅速走进厨房,在炊烟袅袅中调整着自己的内心和慌乱。
她觉得小叔子似乎有一股魔力,在吸引着她。
那些日子,只要家里有什么风吹草动,母亲都以为小叔子上门来了。而父亲尽管不再把母亲往床上摔了,但依然喜欢与母亲开玩笑。
父亲总是趁着没人的时候说:“梅梅你两个奶子还像大姑娘呢!来,过来让我咬一口。”母亲这时心里有些讨厌父亲,但仍然一边走一边说:“你不也有。你人胖,你那两个奶子比我大呢!”父亲就呵呵笑起来说:“男人身上最没用的就是两个奶子。”
这年初春,父亲决定让我夏天到省城考中学去。可是到了春末,我们积川书塾的那些老先生们,一个个地告了假。我只好窝在家里自个儿复习,心里想着老先生们说的:“土积成山,水积成川”的古训。但是复习久了,我就想着玩。在农村,好玩的东西可多着啦!我与小伙伴们去泥地里捉蚯蚓,去池塘里钓鱼,去桑树林里爬树,去河里划船,去菜园里抓蝈蝈和蜻蜓。我喜欢雄蝈蝈。绿色的雄蝈蝈,叫起来清脆响亮。
我把它们塞在蝈蝈笼中,挂到窗前。阳光照着它们时,它们就叫得更加欢乐了。
自从双胞胎姐姐去世后,父亲已经很久没有给我们讲故事了。那一天他收工后,走在外港埭走廊,正好看见我在那里看曹溪河上川流不息的船。他就用手指着告诉我:“在我们这条曹溪河的前边,就是运河。运河能通到北京。”我说:“我要去北京。”父亲说:“你去干什么?
现在学生正在闹学潮呢!”父亲说的学潮,就是举世闻名的“五四”运动。可那时候,最不懂父亲所说学潮的意思。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五四”运动与我们村章家十六世后裔章宗祥的亲卖国有关。年初,章宗祥代表北洋政府参加巴黎和会,违背了民意。当巴黎和会决定将德国在山东的权益归日本所有的消息传到我国时,激起了全国人民极大的愤怒。,北京学生三千多人举行示威游行,高呼“外争国权、内除国贼”等口号,要求惩办曹汝霖、章宗祥、陆宗舆;形成了着召的五四爱国运动。
那初,我正好去省城考学。那天,我在报上看到洋政府将曹、章、陆三人免了职。后来我还知道村长许跃辉,在村里召开全村大会,宣布开除章宗祥乡籍,宣告出族;并议决查封了其家产。
那时候,我们村的外港埭走廊,就像一个小集市。廊屋外皆为商店阁楼,有中药店,如百乐堂(朱正阳),泰源堂(陈荣生),茶店、彩云楼、聚话园、南货店、菱行、鱼行、丝行、米行等。曹溪河是通往运河的水路要道,南通杭州,东往上海,北至湖州、无锡、苏州。来往的货船、客船,不少会在外港埭走廊停一停;船主让船客们上岸喝一杯热茶,听一折戏后再开船。这在那个,似乎是一件相当浪漫的事。
我经常去蹭戏。在外港埭走廊那个小小戏楼里,每天上演的戏都不一样。有时是京戏,有时是越剧,有时是说书。那个说书先生吴雪雷年近四十,是吴家的文人墨客。吴家在文化上很少建树,大都是腰缠万贯的富豪。我们荻港村一直流传着“章百万,吴无数”的说法。意思是,吴家的银两多得没法数了。村里的石板路,直铺的是由章氏家族修筑,横铺的则是由吴氏家族修筑的。
说书先生吴雪雷,与他的家族同胞完全不一样。他个子高高的,瘦瘦的;一身长衫马褂,说大书时,很有风度。但他最喜好国画山水,牡丹花画得格外好。只要轮到他说书,我就跑去听。书场里听书的大都是老头子。他们捧着紫砂壶,叼着水烟枪;听他讲《三国演义》里的曹操,《水浒传》里的宋江、武松、林冲、鲁智深等。吴雪雷说书说到要紧处,会忽然停顿下来,直把人的胃口吊得高高的。他停顿下来做什么呢?
你一定不会想到在那时,他就会为自己的画儿做广告了。我想到底是生意人家出身,骨子里抹不去经商意识。他把山水画儿一幅幅挂在书场上说:“这是曹操生活的地方,那是武松打虎。”这时候,观众的听觉与视觉互为交融,不少老头子就掏出钱来买一幅自己喜欢的画儿了。
那一天,他讲完武则天,我硬是把父亲给我去省城考学的踣费买了一幅《牡丹图》;可回到家里我不敢告诉父亲,把画儿偷偷地藏了起来。
没有了路费,我第一次想到了偷钱。章家、吴家、朱家,这三户有钱人家,我都想过了。只是他们壁垒森严,很难下手;而去偷那些穷苦人家的钱,我于心不忍。我想来想去,最后想到了自己的二叔许跃辉。我想他的口袋里,每天丁丁当当,而他身边又没个女人,比较安全。我打定注意想偷许跃辉的钱,便三日两头往他屋里跑。有时候,他问:“你来找我讲故事吗?”我说:“是啊,二叔讲的故事好听嘛!”他得意地笑笑,我就眼珠子滴溜溜转,观察他的钱包放在哪一只口袋。然而,我终究不是偷钱的贼。那天傍晚,我观察二叔很久,先是缠着他讲故事,等他讲得人情人景时,我的右手才悄悄地伸他的裤袋,可就在我触到钱包的一瞬间,被他一个反手抓住了我的右手。他说:“你想干什么?”我惊慌地说:“没,没干什么。”他说:“想偷钱包吗?”我说:“没,我没有。”
他说:“做了坏事还不老实,真是不可教也。”我心一急,央求道:“别告诉我父母。”可他说:“怎么可以不告诉呢?为了你下次不再犯,得给你一个教训。”
父亲知道后,对我勃然大怒道:“你这小子,那种丢人的事情你也会做?幸亏是你二叔。若是别人,传出去咱们家的名声就被你败坏了。”父亲用板尺狠狠地打我,他每打一下,我就大喊一声。我心里想:“二叔,你个快嘴乌鸦啊!”后来,在母亲的劝解下,父亲才住手,但我已经被父亲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