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这个村子,穷富差别很大。农民们还有很多住茅草屋,吃了上顿愁下顿的。然而眨眼工夫,我们的村子就像染上了瘟疫一样,流感病人一个个死去。一天之中,就会有东边死了一个人,西边又死了一个人的凄凉景象。这凄凉景象,使村里人心慌慌,惊恐不安。我与弟弟躲在房间里,既不敢到姐姐屋里去,也不敢到村里去乱跑。每晚听到鬼哭狼嚎般的叫声,我就知道叉死一个流感病人了。这时候,我叉恐惧又紧张。那一晚,随着母亲的一声尖叫,我的心就颤抖了。但我顾不得传染,从屋里跑出来了。这时,小蚕花姑娘已经没有了呼吸。她僵硬硬地躺在床上,母亲在她身上蒙盖着一块白布。我抱着小蚕花姑娘的头,哭起来。父亲说:“走开,你不想活了?”父亲把我拉开,并且给我蒙上一个大口罩。
第二天一早,父亲差人来家里打棺材。那些木板,本来是父亲留着他和母亲打棺材用的;但紧急之下,就先给女儿用了。那是最好的樟子松木板,是父亲从山上砍伐来的。那些日子,打棺材的木工趁着流感死人多,一下就把工钱上涨了。父亲想讨个吉利,没还价。棺材打完后,来不及油漆,小蚕花姑娘就下葬了。
我们在下葬回来的那天晚上,都巴望大蚕花姑娘能够好起来。母亲喃喃地为她祈祷,希望她能够挺住。然而就在这天凌晨,窗外下着大雨,雷声轰隆隆地响个不停。大蚕花姑娘忽然啊哟一声,断了气。我们听到这声音,都还以为大蚕花姑娘好起来了呢!母亲三脚两步赶到她床头,摇着她的身子喊:“长玲,长玲你怎么样了啊!”母亲不见她回音这才知道她已经死了。母亲哇的一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我就这一对宝贝女儿。这讨厌的流感,这瘟疫啊,把我两个女儿都夺走了。”
家里打棺材的人刚走,又来了。大蚕花姑娘的棺材,与她妹妹的一模一样。她也是来不及等棺木油漆,就下葬了。父母把双胞胎姐姐葬在一起,两个活蹦乱跳的女儿,瞬间就在地府里会合了。母亲不停地哭泣。她的哭声在山谷回荡,有如乌鸦的哀鸣。我的眼泪,也止不住流下来。两个如花般的姐姐没有了,再也听不见她佃银铃般的笑声了,我感到生命的脆弱与恐惧。
双胞胎姐姐走后,父亲给屋子消了毒,那个西厢房就给了我。我保留着姐姐们的一切东西。睹物思人,好几个夜晚我都从梦里的哭泣中醒来。家里最伤心的,自然是母亲了。她整天以泪洗面,但奇怪的是流感对她并没有威胁。自从父亲给她刮痧后,她没再发烧,连咳嗽、鼻涕都没有了。我们都为母亲对流感有奇迹般的抵抗力而欣慰。那阵子,村里每天都在死人。那些住茅草屋的穷苦人家,买不起棺材,只能用草席裹着亲人的尸体埋葬了。我们埋葬大蚕花姑娘后,在回家的路上遇见丁家正在山坡上挖一个坑;把裹着草席的小儿子埋进坑里。看着小小的尸体和潦草的葬礼,我很难受,忍不住眼泪又刷刷地落下来。
这场流感从夏天,一直延续到第二年春天。两个姐姐去世后,我们家冷冷清清,少了许多欢乐。父亲的酒,越喝越凶了。母亲大半年的脸色,都是青黄的。在那一个连着一个的长夜里,我没再听见父母制造的风声了。家里的沉寂,有一种令人难受的压抑。
那个冬天不太冷,雪很小,老鼠格外多。由于流感成为灾难,灭鼠的事就被搁下。我在田头、阴沟与河边,经常看到硕大的老鼠,不慌不忙地跑来跑去。它们其实很可爱,翘着大尾巴,小耳朵旁长着一撮黑色的长毛。有的灵巧,有的笨拙;那些吃得圆鼓鼓肚子,跑不动步的就被我逮住了。老鼠肉很鲜,将它们的皮剥去后,无论红烧,还是抹些盐在火中烤着吃,都是一道佳肴。
父亲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在报上看到了这次流感的起源。原来这次流感也像世界大战一样,是全球性的。它最早来自堪萨斯军营,很快席卷美国;并于几周内传到欧洲,随后传到印度、澳大利亚和新西兰以及中国等国家。数以亿计人的生命,被流感轻而易举地夺去了生命。
父亲看得目瞪口呆。他想起自己的一对女儿,眼泪竟止不住地流下来。
我看见父亲落泪,心里酸酸的,眼泪也止不住掉下来。我知道大蚕花姑娘,已经说好了重兆材的婆家。那个英俊的小伙子,来过我们家几次。大蚕花姑娘非常喜欢。每次母亲提起那个小伙子,她的眼睛就会放出光芒来。
我与父亲止住眼泪后,父亲振了振精神说:“走,咱们到重兆村看你姑姑去。”我姑姑比我父亲小两岁。她不像我母亲那么任性不绑小脚,她的“三寸金莲”,常常让她在人前引以为傲。姑姑很瞧不起我母亲,说我母亲的大脚,是没教养家里出来的女人。母亲那天知道后,当即跑去责问姑姑;姑嫂就吵起来了。这一吵,后来成了老死不相往来。
许多年,父亲总是背着母亲到姑姑家去。父亲对他妹妹,有些歉疚。
姑姑十八岁那年,嫁给了重兆村有钱人家的儿子林峰,但日子过得并不快乐。因为生了一个女儿后,再生不出孩子。婆婆觉得断了林家的香火,对她非常刻薄。姑姑受婆婆的虐待,心里生气却不敢对姑父说。婆婆中风死后,姑姑原以为可以过上不受虐待的日子了。但姑父却在镇上娶小妾回来了,还生一个儿子。姑姑的日子更加一日不如一日了。
我们到达姑姑家时,姑姑正在抹眼泪。我知道一定是小妾冷言冷语地讥讽她了。小妾年轻漂亮,生了儿子后,不把她这个正室夫人放在眼里。有时还尖刻地道:“小脚夫人,走快一些。”让她心里憋着口窝囊气,很不舒服。姑父通常十天半月,也不去姑姑房里。何况姑姑是个非常有欲念的女人,并不甘心年轻轻就受活寡。她列我父亲道:“我如何才能把那个妖精赶跑呢?你是我哥,你得给我想想办法呀!”我父亲很无奈地说:“女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要学会随遇而安。”姑姑哀哀地说:“娘家人不帮我,我无依无靠;他们就更加欺负我了。”姑姑说着呜呜地哭起来,我父亲苦涩地说:“你让我怎么帮你?你是林家的人,我不好说话。”我知道父亲是真的帮不上姑姑的忙。
父亲想等姑父回来与他谈谈,然而我们等了很久也不见姑父的踪影。父亲知道姑父的秉性,一定又去嫖妓丁。我们从姑姑家出来,半路上那个英俊的小伙子,朝我们飞奔而来。我们停住脚步时,他已经气喘吁吁地跑到我们面前了。听他的口气,他并不知道大蚕花姑娘已经不在人世。他手里拿着送给大蚕花姑娘的礼物:一只银色的漂亮蝴蝶型发夹。
父亲支支吾吾地与他聊天,不想把伤心的事儿告诉他。他的笑容是那么阳光,仿佛沉浸在甜蜜的梦幻中。我们离开重兆村时,他把一只漂亮的蝴蝶型发夹,让我转交给大蚕花姑娘。我噢噢地应着,把发夹小心翼翼地藏进长衫口袋里。许多年后,我把这发夹送给了我的第一任妻子陈婉玉。陈婉玉死后,我给了第二任妻子章丹凤。章丹风剪短发后,我给了大媳妇章珍妮。章珍妮痴呆去世后,我就把这发夹给了我那可怜的重孙女青草了。
走出重兆村往左拐,再走上半个来小时就到镇上了。父亲想到镇上买水烟。他的烟瘾,越来越重了。尽管流感刚过,但镇上依然像个小集市,熙熙攘攘。我们走过一个商铺,叉一个商铺。忽然一辆马车,从我们身旁经过。那个坐在马车上穿西服、戴黑色呢帽的男人,正是我姑父。我与父亲远远地望着他在春来妓院停下,里面的鸨母笑呵呵地出来迎接,姑父很快走进了妓院。
春来妓院的生意,就像春天满山遍野的映山红那样盛。那些终年看不见女人的北洋军人,为图一时快活,把大把的银两都撒到妓女身上。而那些来做生意的徽商,看上妓院的生财之道,就从安徽带来他们的女人,将年纪轻轻的贫家女卖进了妓院。妓院,因此就有了会唱黄梅戏的女子。我与父亲走进一家小酒馆,临窗口的那一桌,就是妓女陪着嫖客来取乐儿的。那个嫖客长得五大三粗,像个野蛮人。脸上满是赘肉,眼睛细成一条缝,嘴里不停地喊:“小妞儿过来,小妞儿过来。”
三个女孩年纪都不大,打扮得花枝招展。她们都颇有姿色,两个长得差不多高矮的是安徽女子。,一个年龄看上去最小的,瘦瘦的是本地女子。安徽女子喝起洒来,发出放纵的笑卢,唱起黄梅戏来,也是有板有眼的。而本地女子,怯怯地坐在一旁,目光低垂;喝起酒来只是咪一小口,不说话,脸上透露出无限的幽怨和凄楚。她怎能经得起这五大三粗男人的糟蹋和蹂躏呢?我忽然对这女孩,有了怜惜和心疼的感觉。
世界大战和全球性流感过去之后,我们的日子仿佛太平了不少。
那年春天,母亲彻底从双胞胎姐姐去世的阴影里走出来了。她的脸上又有了笑容,肤色也像从前那么红润了。虽然养蚕少了两个好帮手女儿,但我和弟弟一放学就帮母亲采桑叶。我特别喜欢桑树林,尤其喜欢爬到桑树上去吃桑果儿。桑果儿长到紫里透红的时候,是蜜甜蜜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