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年,我虚岁十三了。十三岁的男孩子,在那个战争年代就是小大人了。虽然那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战争也不曾打到我们村庄。
但我满耳朵都灌满着父亲许冬林说的马恩河战役、凡尔登战役、索姆河战役,还有东线战场、西线战场、海上战场。我每晚都喜欢听父亲讲战争故事。父亲的战争故事大部分是从报上看来的,小部分是添油加醋杜撰的,但我听得津津有味。那种枪林弹雨的丛林生活,让我着迷。我想若是我有十八岁,就可以参军奔赴欧战前线去了。然而,我离十八岁还相当遥远。我的一对双胞胎姐姐,倒是正好十八周岁。可是她们不喜欢听战争故事,她们已到嫁人的年龄,喜欢听母亲李梅讲谈婚论嫁的故事。
只有我与弟弟许长海是父亲的忠实听众。我们除了听,还喜欢问一个为什么。好多次,父亲都被我们问得答不出话来。他抓抓头皮说:“你们不要老问为什么,这世上没有为什么。”那一晚,父亲突然不讲战争故事了,他说打丁四年多的世界大战,最终以同盟国集团的德、奥等国战败而结束了。父亲点起两支红蜡烛,母亲拿出来一盘水果、两瓶黄酒、几只热菜、一包茴香豆、一叠油氽花生米,欢庆战争结束。我与弟弟许长海,一人得到两只红苹果。我把自己的一份藏起来,去抢弟弟许长海手上的苹果。我追他,他就跑。我们像捉迷藏似的追来追去,砰的一声,我被他推倒,重重地撞在落地玻璃窗上。玻璃窗嚓啷啷地碎了,碎玻璃在我的额头划出一道]子,鲜血汩汩地流出来。
“不好,不好了。长根受伤流血了。”弟弟许长海惊慌地尖叫着。
“别动,小心碎玻璃。”母亲从里屋三脚两步地赶出来说。
我没有哭,倒是哎哟哎哟地叫着。母亲从没有学过护理,但她一会儿就用白纱布,把我的头包扎了起来。由于流血过多,白纱布上很快渗出血迹正在喝酒的父亲见了我,呵呵笑起来说:“你倒是像个战场上凯旋的伤兵?”我一。昕父亲这样说,便跑到镜子前看自己的模样。母亲笑我说:“你阿爸乱说,你也信?”
父亲是个十分幽默的人。他最爱与母亲开玩笑,时常逗她说:“迪杰卡在咬你的辫梢啦!”迪杰卡是我们家猎狗的名字,叫起来顺口又有西洋味道,是父亲从报上刊登世界大战的文章中,看来的狗的名字。父亲把它拿来用作我们家猎狗的名字,这猎狗仿佛就是从战场上凯旋的勇士了。听了父亲的战争故事后,我特别爱喊迪杰卡的名字。我以为我这样喊,迪杰卡会喜欢上我,不再去咬母亲的辫梢了。可是我的喊叫没有太大作周,迪杰卡就是喜欢咬母亲的辫梢。谁让母亲舍不得剪掉长辫子呢?在村里只有母亲不顾乡风,嫁了人、生了孩子还留着两条长辫子。夏天,母亲穿着长裙,梳着两条长辫,辫梢上系着两个蝴蝶结,与我的两个姐姐一起,就像姐妹一样。母亲只要一听说迪杰卡咬了她的辫梢,或者裙摆,就会惊慌地跳起来,这时候父亲就得意地大笑。母亲喜欢穿裙长盖脚、裙摆宽大的裙子。她的裙子中有真丝的,也有棉布的,但每条裙子的腰间,都镶着白色花边。
母亲是村里最能干的女人。她有着苗条的身材,健壮的腿。她的脸腮上有两个酒窝,笑起来很甜美。别的女人的发丝都是绾成一个发髻,而她不扎辫子的时候,就由着长发像瀑布一样飞流直下。“梅梅,你过来给我脊背上抓抓痒。”父亲这么叫着时,母亲就会放下手中的活,擦擦手,给父亲抓痒。母亲是非常贤惠的女人。父亲说:“好了,好了,你走吧!”母亲就停下手,努一下嘴,不说什么,忙着自己的活儿去了。
我的一对双胞胎姐姐,没有母亲漂亮。她们像父亲,四方脸,单眼皮小眼睛,皮肤也是像父亲那么黑黑的。但她们从小跟母亲学活汁,养蚕、缫丝、编织、喂猪、割羊草等,都是一把好手。父亲看着母亲与两个女儿在一起,就像两只小蜜蜂围着母蜂转,妒忌地冲我与弟弟说:“儿子们过来,阿爸带你们打猎去。”我与弟弟每次听到父亲喊我们打猎去都非常高兴。然而父亲通常是带我们走到半路上,又借口返回来。
他老是骗我们,我们就不大相信他的话了。这会儿,我和弟弟以为阿爸叉在骗我们了,都无动于衷。父亲却扛起猎枪,笑着对我们说:“儿子们,你们就看阿爸的枪法,今天保证打一头野猪回来。哈哈哈!”
虽然在我们村庄能望到那座山,但要到达山脚下却相当不容易。
我们走出村庄,还要渡河。荻港村四围都是溪水与芦苇,那些小河是没有名字的。父亲解开系在石眼中小木船的绳缆,船就悠悠地游荡起来了。这条小木船,是我祖父活着时打的。祖父的打船手艺,可是精妙绝伦。祖父唯一不浦意父亲的地方,就是父亲不喜欢学打船手艺。
父亲把掩藏在河边草丛中的木船曳出来,推到有石阶的地方。他让我与长海先上了船,他再跳上船来。父亲坐在船头,我坐在船尾。我们双桨划动水波,船就悠悠地走起来了。清凉的风,从我们耳边掠过。
长海坐在中间用手当桨,划累了他就在船上睡成一个“大”字,而我在水中行进时,看岸上的树木,它们节节后退就像溃败的士兵,河流则成了勇士。它载着我们荡进一个湖泊,又荡进一个湖泊,直划到湖对岸,那里是一片起伏不大的山峦。父亲先上岸,把船绳绑在一棵树上,让船停稳了,才让我与弟弟上岸。
我帮父亲把枪膛上了子弹后,我们三人就朝山上走去。父亲在前,我与弟弟提着大篮小篮在后。山在我眼,就是一个果品店。那些香气蓬勃的野草莓,碧蓝甘甜的马奶子果,以及阴沟里匍匐着的水葡萄,都让我与弟弟馋涎欲滴;还有母亲喜欢的木耳和蘑菇等野菜,也是我们喜爱的佳肴。我们大篮小篮地装满了野果子、野菜后,父亲去打猎,示意我们不可出声。我们有野果子吃,也就敛声屏气地等着。
一只白兔从我身边跑过,一只野鸡也从我们后面飞了过来。我与弟弟都苦于手头没有猎枪,只能轻轻地用手去抓,可还没抓到羽毛,它们飞的飞跑的跑。我心里想,我一定要有一把自己的猎枪。我要做个像父亲一样的猎人,打一百头野猪。我的这个想法,让我嘿嘿地笑出了声。
父亲的确是个优秀的猎手。不多久,我就听见野猪的嚎叫声和砰砰的枪声。我与弟弟不顾父亲的嘱咐,跑上前去。我们看见野猪歪下身子,似乎要倒下去的样子,但它很快又站起来,朝枪响处奔来。我哇哇地叫起来父亲却不慌不忙地给它补了两颗子弹。它这才停止了进攻,像个酒鬼摇摇晃晃地倒下了,正好倒在一个水坑里,咕咚一声溅起了巨大的水花。弟弟欢呼起来,雀跃起来。父亲朝我们走过来,长吁一口气后,放下枪。等过五分钟,确定野猪已无声息的时候,我们便走过去用脚踢它。它一动不动,我们就杷它扛到船上。它大概足足有二百多斤重,躺在船上占了大半条船。
我们兴高采烈地回家去。父亲说:“儿子,你们看阿爸厉害吧?说到打一头野猪回来,就是一头野猪。”父亲的自豪感染着我。我连连说:“厉害,厉害,阿爸是虽厉害的。”弟弟焉焉的有些困了,他耷拉着脑袋靠在船舷上。父亲怀着喜悦的心情,划起船来就格外快。我们的船像快艇一样,一会儿就回到了家。我们满载而归。母亲和两个姐姐,乐开了花。她们一个拿野菜,一个提野果子。母亲拨看着野猪说:“啊,这么大一头野猪,腌腌酱酱能吃好几个月呢!”
这晚父亲喝了很多黄酒。母亲和我们姐弟四个,也喝了不少米酒。
我们躺下后,窗外的风声是呼呼的。呼呼的风声中,我听见父母卧房也有呼呼的风声。这风声还夹杂着父亲的喘息和母亲的呢喃。这种特别的风声,是父亲许冬林和母亲李梅共同制造的。他们在制造风声达到高潮时,发出了啊啊的声音。我的腧羞红了。我十三岁了,知道母亲就是这样啊啊叫过之后,怀上我的。
村长许跃辉是我父亲的亲兄弟,比我父亲小十岁,但他们一点也不像亲兄弟。父亲中等身材,胖胖的;许跃辉却长得猴儿似的精瘦。父亲与许跃辉平时也不太在一起说话,很少结伴而行。许跃辉二十八岁了,还没有娶妻生子。那时光,我非常喜欢去许跃辉独居的瓦房。他会给我讲许多有趣的故事,并告诉我在我四岁那年,村里的男人是怎样统统把辫子剪掉的。他说我父亲的长辫子,就是他拿着一把大剪刀嚓嚓两下掉到地上的。有一天,他还告诉我说:“占时候有一仙人路过我们荻港村,见密密的获草和整齐的堤塘,随口唱道:’荻草两岸生,获港名正妍。荻草护堤日久长,浪荡浪荡二百年。‘浪荡也就是发达的意思。”接着他又说:“我们村子,最早由章家发达起来。你上的积川书塾,先生中章姓就是最多的。”我噢噢地应着,想那些老先生都只知道教我们,子日:“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许跃辉与找父亲讲的故事不一样。如果说父亲讲的战争故事,让我记住了一战凡尔登“绞肉机”的血腥,细菌战的首次登台;那么许跃辉只让我记住了一个叫章祖申的荻港村男人,他如今是北京政府外交部的大官。我对大官没有兴趣,但我很想去北京看看长城,看看故宫;再过半个来月,我就要放暑假了。我想让父亲带我和弟弟去北京玩。
我要坐轰隆隆响的火车去。然而我的美梦,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流感毁灭了。流感如同瘟疫一样,还毁灭了我两个姐姐的生命。
我已经记不得我们村谁先染上流感的。年夏天,异常闷热。
我与弟弟,每晚都睡在露天的蚕扁里。两个姐姐,则睡在西厢房。她们大热天穿着长裤,脖颈上长满了痱子,却不愿穿裙子。我们家不是村里的章、吴、朱三姓大户人家,但两个姐姐倒是有着大户人家的小姐风范。
她们长得不漂亮,却文文静静。她们是村子里的养蚕能手,大家叫她们“大蚕花姑娘”和“小蚕花姑娘”。每到清明祭祀蚕种的时候,她们与母亲一起去含山顶蚕神庙祭拜。祭拜蚕神,俗称“轧蚕花”。轧蚕花分头清明、二清明、三清明,起场落脚要闹近十天。这时我的母亲和两个姐姐,头戴用彩纸做的精美蚕花,在彩旗招展、锣鼓喧天中非常高兴地讨得马头娘的喜气回家。相传讨得马头娘的喜气后,家里的蚕茧就丰收了。
小蚕花姑娘比大蚕花姑娘活泼一些,也调皮偷懒一些。她经常会二了一半活儿的时候,到村子里去转转。从秀水桥,一直走到庙前桥;再从庙前桥,走到塔影桥。如果是雪天,她就像兔子似的,给雪地留下一串密集的脚印。我记得有一年天气特别冷,她居然走到结着厚冰的河上去溜冰了。当然,与她一起溜冰的还有一位男青年。他们在冰河上欢快地玩耍着,嘎嘎地笑着、追赶着。他们不知道在他们嘎嘎的笑声中,那块冰正在一点点地融化。当冰载不动一个人的重量时,危险就发生丁。男青年扑通一声掉人河里,冰面上马上出现一个大窟窿。小蚕花姑娘见状,傻呆了。她不敢走过去,呆呆地,过了几分钟后,才哭喊道:“救命啊!救命啊!”村里闻声赶来了几个男人。他们把男青年打捞上岸时,男青年已经死了。那男青年的脸被河水浸泡得像面盆那么大。不过,我一直不知道他是哪个村子的,也没看见他家人来把尸体运走。我知道父亲后来把他葬到村里的小山上。每到清明时节,小蚕花姑娘就会偷偷地到山上去。
小蚕花姑娘,那天在村子里溜达回来后病倒了。她躺在床上,咳嗽,流鼻涕,发烧。在农村我们感冒发烧通常不吃药,只在脖颈和脊背上刮痧。母亲给小蚕花姑娘在脖颈上刮了痧,但小蚕花姑娘并未退烧。
她躺在床上哦哦地呻吟着,嘴角长出两个大脓包。第二天,大蚕花姑娘也说头疼,起不了床。母亲在她的额头一按,知道大蚕花姑娘也发高烧了。母亲的拿手本领就是刮痧,她给大蚕花姑娘也刮了痧。然而这一回母亲给两个姐姐刮痧后,姐姐们的病情都不见好转。她们躺在床上,病得奄奄一息。母亲感到十分奇怪,她说:“这刮痧怎么就不灵了呢?”
几天后,母亲自己也染上了感冒。母亲的咳嗽声,让父亲警惕起来。父亲说:“莫不是染上瘟疫?怎么一个一个都病倒了?”父亲让我和弟弟,与她们隔离开来。父亲替母亲在脖颈上刮痧。刮完痧,父亲就喝酒。父亲一喝酒,不是教训我和弟弟,就是要我们坐在他身边,听他唠叨。家里一下三个病人,父亲觉得有点心烦。但第二天,他照样到地里出工,该干哈还是干啥。他想,不就是流行性感冒吗?
母亲的感冒,没有两个姐姐严重。她刮完一通痧,仍旧在家里做事,去河里洗菜洗衣。那天她到河埠头,用棒槌洗被子。她在与村里人聊天时,才知道章家有人感冒了,朱家有人感冒了,吴家也有人感冒了;那些有钱人感冒,都去城里医院了。母亲后来还听小叔子许跃辉说:“这是一次全国性流感,大家要做好防病隔离措施。”可是由于病势太猛,眼睁睁地看着一户一户人家染上了流感。村里根本来不及采取具体措施。村民们只能各扫自家门前雷,愿神灵保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