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宝儿、严土根、庞疯子等十来个男的住一间。青草、闻儿、静儿、章玫瑰、海云等十来个女的住一间。我们家的人最多了。幸亏我那重孙女石榴,已经回省城学校画画去了。重孙子小丁丁和芦荻,也回县城学校读书学习去了。三个小的不在,我就放心多了。在医疗队没有解除我们的隔离、观察前,我们发烧的热度,我们的每一声咳嗽,都令我们心惊内跳。毕竟萨斯就是一种瘟疫,对瘟疫我有深切的体会和恐惧。
我们的三开间平房前,一块空地上有一根绳索。那是我们的三八线。围在里面的我们,不得走出绳索外面去。村干部临时成立了民兵队,专门派人值勤。值勤的人蒙着一个大口罩,轮流值班。他们生怕我们中间有人逃出去,把病菌传染给别人,而加强了防卫工作。白天我们这二十多人,有窝在床上睡觉的,有在活动室看电视的,还有三五成群聊天的。只有青草,坐在房门口的小板凳上编织毛衣。庞疯子经常到她面前晃来晃去,问长问短。庞疯子通过与青草聊天,就可顺理成章地朝女寝室偷看一眼章玫瑰。那一眼偷看,格外滋润他的心灵。只是章玫瑰懒懒的,每天都要睡到中午才起床。
我睡在竹床上,总是把床摇得嘎吱作响。睡在我床下的迪杰卡,时常探出头来朝我看看。它的目光温柔极了,摇摆的尾巴虽然毛发已经稀疏,但仍旧不失灵气。章玫瑰起床后,唯一的事情就是与迪杰卡玩。
我说过没有谁比我更喜欢章玫瑰了。我那么近距离地看着她,养眼又养心。我的高烧很快退了。我的咳嗽也很快消失了。我的精神朗朗,眼睛也有了神气。尽管我什么话也不对章玫瑰说,但我心里的千言万语,已经在我身体内部叙说了一遍又一遍。没有人知道我的内心激情与思绪,人们总以为一个快进棺材的老人,除了糊涂还是糊涂。
庞疯子与土根,就像死对头一样。他们睡在一个屋檐下,几乎没有一天太平。庞疯子晚上要写诗,用手电筒照着写;而土根睡觉,见不得一丝灯光。虽然他们一个睡在东边,一个睡在西边;照理井水不犯河水。然而,土根觉得庞疯子侵犯了他的利益。那天土根半夜三更起来,将庞疯子的手电筒砸了个稀巴烂,并将他写的诗稿,撕成碎叶撒到他的头上。庞疯子先是一惊,接着见手电筒砸扁了,辛苦写出来的诗稿,也被撕成了碎片,恼火极了。他穿着短裤汗衫,从被窝里跳出来,冲土根的胸口砰砰就是两拳。土根心里有所准备,立刻回过去两拳。接着,土根雨点一般的拳头,便落在庞疯子的舅上了。
庞疯子与土根打架,吵醒了所有男寝室的人。灯被拉亮了,大家揉着眼睛,一时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只看见他们两人抱作一团,当庞疯子被土根打掉了两颗门牙,血从嘴角边汩汩地流出来时,这才有人起来说:“土根,你莫欺人太甚,你凭什么打他?”土根说:“老子喜欢打他,关你屁事?”这时候,我忍不住坐起来,大声说:“土根你给我住手。”我这么一喊,土根就住手了。
宝儿起来给庞疯子嘴角边涂上了紫药水。庞疯子见有人关心他,委屈地呜呜哭起来。没爹娘的孩子哭起来,格外让人伤感。我本来想劝他别哭了,可哭也是一种释放。他呜呜地哭着,越哭越响。女寝室的人,也都被他哭醒了。闯儿披着大衣,第一个从女寝室跑出来。她身后跟着两三个披大衣叽叽喳喳的女人。她们穿过活动室,推开男寝室的门说:“哭什么?发现萨斯患者了吗?”宝儿正好站在门边,说:“去,去,去,你们回自己寝室去。”闯儿是个聪明人,她一看便知道土根又在欺负庞疯子了。她甩上门时,冲土根说:“你别仗着你老爸是村里的干部欺负人。小心庞疯子告你上法庭。”闯儿这么一说,土根一声不吭,哆哆嗦嗦地躲进被窝去了。
重新熄灯后,我睡不着了。我翻来覆去,竹床被我摇得嘎嘎响。十多个人睡在一起,我只听到此起彼伏的鼾声。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睡通铺了,萨斯让我回到了从前打仗时,集体生活的温暖。现在大家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看电视或聊天;大家不要干活了,这样的日子真是千载难逢。呵呵,那些年轻人也像我一样成了闲人。但我知道他们心里窝得慌呢!尤其是闯儿他们,这么一来生意上就要损失不少了。闯儿是个直性子,尽管她每天都在用手机谈生意,给医疗队拨电话,但她还是耐不住这禁闭的日子。她老是骂:“妈个,什么时候能放我出去?”
我知道她需要像鸟儿一样到处飞。让她闷在房间里,她便度日如年了。
窗外下起了绵绵细雨,我睡在窗口只觉得风从窗缝里呼呼地吹进来。早春乍暖还寒的季节,我最念叨的就是我的菜园了。它是哉的命根子,虽然年年依旧,但它是我永远爱恋不厌的情人。几天的隔离、观察,与大家聚在一起,虽然快乐开心,可是不能去菜园走走,我的双腿便疲软无力了。我望了望窗外,天已经蒙蒙亮。趁着下雨,无人在三八线处值勤,我就起床去菜园走走吧!
我起床时,男女寝室还都鼾声如雷。我拄着拐杖,拿着一把油布雨伞,吱呀地打开木门。迪杰卡倏地从床底下蹿了出来,我首先望望用绳索围着的三八线。我知道一旦我跨越出去,就是违觇。雨,丝丝地下着。我心里非常矛盾。我不想违规,但我的双脚:由自主地朝三八线走去。四下里无人,田野一片静悄悄。我心里想哉已经没有热度了,也不再咳嗽了,我身体里一定没有萨斯病毒,就让我到菜园走一走吧!
我祈求着神灵。敏感的迪杰卡,就吻着我的裤腿,示意我往前走。
我来到菜园后,雨就停了。一轮红日,正从东边的山头爬出来。几天不来菜园,青菜和萝都长胖了不少。我双脚踩在田野里,尽管雨后的田野泥土黏稠,但双脚黏满了泥土,我便感到一股芳香。我走着看着,菜园边边角角种着的章玫瑰花,正开得鲜艳哩。我拄着拐杖,弯腰摘下来一枝红艳欲流的玫瑰。
我右手拄着拐杖,左手拿着一枝红玫瑰,油布雨伞就遗落在菜园里了。迪杰乍让我回菜园去拿,我摇摇头。雨伞没有玫瑰重要。我一边走,一边这么想,忽然听见有人喊:“许老爷爷,许老爷爷。”我马上意识到不好了,值勤的民兵上岗来了。我不好意思噢噢噢地应着。
前来值勤的是女民兵,村妇女会主任杨招娣。她穿着紫色棉袄,腰间扎着一根军用皮带,蒙着大口罩。这样的打扮十分滑稽,我猜测她是想让自己像个民兵的样子。她见我从菜园走来,就知道我溜出去了。
她说:“许老爷爷,你是我们村里的老寿星,也是我们大家的榜样。你这么溜出去,看见了多不好?还有你年岁大了,要是发生意外怎么办?”我说:“是啊,都是我不好。你小声点,可别把这件事说出去。”我说宪笑眯眯的,随即把我手上的玫瑰花塞给了她。
我与迪杰卡回到男寝室,满屋子人依然睡得死气沉沉。我脱了衣裤,又钻进被窝。除了杨招娣,谁也不知道我去过菜园。我为自己庆幸着,搁在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我闭上眼睛,一会儿就呼呼睡去。我睡得很沉,连梦也没有。大概中午时分,我在迷迷糊糊中,发觉他们吃饭了,看电视了,聊天了,尖叫了,打架了。我还以为土根又与庞疯子打架了呢!睁开眼睛才知道,原来是闯儿与扬招娣打起来了。闯儿要出门,与客户谈生意去;杨招娣却拦着,不让她跨过三八线。杨招娣说:“我是在执行任务,不能放一个人出去。”闯儿不理不睬,只顾自己往外走。
杨招娣心一急,拉住了闯儿的长发。闯儿被拉疼了,一边骂一边转身,给了杨招娣一记耳光。两个女人,就这样抱作一团打起来了。
等我穿好衣服起床,村干部和医疗队医生们,已经来到我们中间了。他们给我们每一个人测体温,我的体温只有三十六度五,其他人也都不到三十七度,或者正好三十七度。这时候,我看见医疗队长与村委会主任朱有新,在一边叽叽咕咕地说话。宝儿,静儿等人,七嘴八舌地对医疗队长说:“好放我们出去了,再不放我们出去,我们都要疯掉了。”这些年轻人说话,一点没分寸,仿佛他们被关在监狱里似的。
青草不管你们怎么乱,怎么闹,她就是坐在小板凳上织毛衣。七天下来,她已经将一件毛衣剩下一只袖筒了。我不知道她是给谁织的毛衣,但我知道她的编织艺术已相当不错。几个女医生,也惊叹她的精致手工活。她们说:“小矮人,你给我们织一件吧!”青草见有人夸她的手工活,高兴得合不拢嘴,说:“好吧,好吧,就是要排队哩。”
大约在中午时分,医疗队长对我们说:“我看情况不错,大家都很好。经过七天的隔离、观察,已经没有问题了。乡亲们,你们吃了午饭就可各自回家去。”闯儿他一一听可以回家,转身就走了。闯儿得意地走到杨招娣面前,呸的一声。杨招娣说:“呸你妈个,你不要以为赚几个臭钱就得势’。我是女民兵,村姻女主任。”杨招娣说得理直气壮,闯儿说:“都什么年代了,还女民兵?哈哈。”
司儿他们走后,留下来的人都要吃了饭再走。那是缴了饭钱的,谁也不想浪费我们家,就我与青草留下来吃饭。我原以为土根和章玫瑰也会像闯儿他们那样转身就走。但他们留下来了,这让我感到温馨。我知道以后这样的机会,肯定不会有了,我要珍惜这集体生活中的晟后一顿午餐。
轻的村委会主任朱有新,回家去提了四五瓶黄酒来。他说:“庆祝解除隔离点,咱们好好喝一杯。”我说:“好啊!好啊!”有了酒,就有了气氛。我们各自端着盒饭,团团围一桌。章玫瑰和青草,也都喝了一小盅黄酒。我老了,我也只能喝一小盅黄酒。土根与有新,还有庞疯子他们,喝到兴头上竟划起拳来了。他们那嗨嗨的叫声,伴着挥去划来的手臂和拳头,让我感到土根和庞疯子已和睦相处了。只是庞疯子没了两颗门牙,加上本来说话结巴,张开嘴划拳的样子,十分可笑。我呵呵地笑起来,章玫瑰说:“许老爷爷,你吃了什么开心果,笑什么笑不停?”
章玫瑰这么一说,我就更加乐呵呵了。
吃罢午饭,庞疯子把我的铺盖扛回了家。七天不在家里住,桌上的灰尘也可写毛笔字了。青草放好手头编织的毛衣,开始忙着里里外外打扫卫生。庞疯子帮她打水,拖地,还帮我铺床。然后与我说:“许老爷爷,你放心吧,我们村不会有萨斯。”我说:“是呀,我们都解除隔离点了。我们身上没有萨斯病毒,我们也不会染:萨斯病毒的。”庞疯子说:“好人一生平安。”庞疯子话音剐落,青草就在屋子的那头,唱起《好人一生平安》来。我忽然想,若是他们两个人能找上对象倒也是蛮好的呀!
我到里屋床上去午休,客堂里就只剩下庞疯子和青草了。我先是竖着耳朵听他们说些什么。但由于喝过一点滔,我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我见青草在呜呜地哭,问:“青草,你怎么啦?”青草倒是越哭越伤心了。她的哭声,给了我一头雾水。我说:“是不是庞疯子欺负你了?”青草摇摇头。我说:“那你不明不白哭什么?”青草一边哭一边支支吾吾地说:“他不喜欢我。”我一下就明白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青草是想男人了。我对青草说:“哭什么呀,庞疯子有什么好?
比庞疯子好得多的小伙子多着呢!慢慢来,会遇上的。”青草被我这么一说,止住了哭,我心里倒足很想哭了。我这可怜的重孙女,我这小矮人啊!
青草打开了电视机,我就听见电视里正在播萨斯疫情。这瘟疫还真在全圈死了一些人呢!当然这比起旧社会,可是天差地别。现在那种防御措施,从前是没有的。我们省的电视台这样说:“我省三例萨斯病人,除死去一人,还有两人都在渐渐康复。”这我相信,国家重视啊!
你看看我们村里,除了把我们这有嫌疑的二十多人,隔离、观察;还成立了民兵队,站岗放哨呢!他们盘问和阻挡过往人员,并且挨家挨户逐个查巡;以不让任何嫌疑人漏网。这样的半军事化,是毛泽东时代留下来的党政制度。没想到改革开放以后,萨斯一来,这样的制度,恰到好处地控制了疫情。
我模模糊糊地看着电视,忽然听见村广播站的喇叭里,响起了庞疯子诗朗诵的诗歌《白蝴蝶》:因为萨斯病毒这里成了前线战场白蝴蝶忙碌飞旋着她们以柔韧的脊梁扛起二十一世纪之初中华民族的灾难因为萨斯病毒白蝴蝶给一个病人插管就有被感染的危险尽管穿上一层又一层的隔离服戴着眼罩、口罩和鞋套然而白蝴蝶是英勇无畏的她们前仆后继美丽的护士长叶欣倒下了女医生李晓红也以身殉职可是白蝴蝶们依然咬紧牙关——坚韧面对因为她们懂得自己神圣的天职庞疯子朗诵诗歌,普通话虽然不标准,但很有感情。他一遍又一遍地朗诵,自我感觉特别好。我从前听庞疯子在广播上朗诵诗歌,基本上充耳不闻。但这次不一样,他的朗诵让我进入了一种梦境。或者说,是一种遥远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