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门前,是一片很大的菜园。春天一到,最先种‘菠菜、青菜、萝和土豆;接着种那些爬蔓的植物:黄瓜、豆角、南瓜等;然后再种上茄子、辣椒和西红柿。菜园的菜蔬品种,丰富多彩。除了种菜,也种花。
花总是种在边边角角的地方。有风姿曼妙的百合、姣丽无双的郁金香、红艳欲流的章玫瑰,还有牵牛花、爬山虎等。当然杜鹃花不用我种,每到月它就开成映山红了。只要花一开,蜜蜂与蝴蝶就来了。绿油油的菜地,映衬着红黄紫白的花朵,菜园打扮得就像新娘一样了。
除了菜园,我还有很大面积的自留地和三个鱼塘,一片桑树林。它们离家比较远,远到什么程度呢,骑上自行车也要二十来分钟,走路就要半个多小时。我长年累月就这么来回奔波着,那些稻田、鱼塘、桑树林都是农民的命根子。在田她,我们要打垄、锄草、间苗、施肥和收割。
在鱼塘,我们要繁殖鱼苗,培育出“四大家鱼”来。而桑树林,则是蚕宝宝的粮仓。现在我们很多村民不种稻了,稻田盖起了别墅和工厂。我老了,可村里的事我都清楚得很。
每天午睡后,无论天晴落雨,我都会拄着拐杖,到菜园走走。只有走在田野上,我的心才踏实。下了半个月的绵绵细雨,今天是一个难得晴朗的日子。迪杰卡摇摆着它的尾巴,跟在我身边。早春二月的太阳是那么温暖,我敞开棉大袍,任风呼呼地穿进胸膛。随风而来的,还有那一声声“许老爷爷,许老爷爷”的呼唤。我转过身去,看见一个小青年朝我奔来。我知道那就是村里人说的疯子庞子遗了。他上穿一件黑呢外衣,脚穿一双解放球鞋,头发养得像女人那么长。我看他跑得气喘吁吁,问:“什么事?”他结结巴巴地说:“不,不好了;那,那边打起来了。”他一说打起来,我就知道严土根又打老婆了。这对小夫妻才结婚,就三日两头打打闹闹。家里不知道捧破了多少东西呢,那只青瓷花瓶,是我亲眼看见土根从窗口摔出来,嘭的一声打碎的。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都说章玫瑰瞎了眼,可世上的姻缘总有它内在的规律。
庞子遗想让我去劝架。我老了,管不了后生们的事。章玫瑰是我孙媳妇的妹妹,长得丰满妖娆。一双媚眼,眼珠子滴溜溜转。她是这些年村里公认的村花,不少女人背后叫她狐狸精。狐狸精又有什么不好呢?至少她能让一潭沉闷的死水荡漾起来,精神起来。我知道村里的男人都喜欢她,但没有人比我更喜欢她了。她对我而言,虽然是水中月镜中花;可她是我精神的调节器。
我站在菜园里,便能看到土根和章玫瑰的新房。那是一栋三升间,二层楼的瓦屋。土根他爹严发财与我的儿子许山,乳名小风林,都出生在兵荒马乱的。他们不仅同年,还同月同日生。小时候他们常常一起玩,一起割羊草,好得像亲兄弟一样。长大后,却成了死对头。只可惜,我儿小风林病死多年了。他死后不久,严发财在改选中又顺利地当上了村委会主任。不过严发财并没有为难过我,逢年过节总不忘给我捎几瓶黄酒来。他这辈子一心想升官发财,终也没能做成大官发成大财。土根结婚盖的新房,严发财还向我借了一万元钱哩。
我老了,钱对我用处也不大了。然而年轻人不一样,他们干什么都需要钱。你看那章玫瑰从头到脚,全是城里女人的打扮。波浪形的全烫卷发,闪闪发亮的银耳环,低胸的米色羊绒衣,脖子上的白金项链,还有粉红的羽绒大衣,黑色的长筒靴子,靴子后跟的两枚铁钉子,走在石板路上只听见橐橐的声音;有时我就被这橐橐的声音,从梦中惊醒过来。这时我的耳畔想起年轻时追女孩常用的《诗经》里的诗: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现在青年人谈对象,叫“拍拖”。不断有人告诉我,村里谁家儿子与谁家女儿“拍拖”了。“拍拖”,这个词太难听了,可村里除了“拍拖”,还有“拜拜”这个西洋词儿。闯儿、静儿、宝儿出发的时候,不与我说“再会”,而说“拜拜”。我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想咱们这里是中国农村,说什么西洋话呢?当然,我要是把观点说出来,他们就要骂我老糊涂了。活到我这个岁数,只能沉默是金。
我望着庞子遗远去的背影,觉得他一点儿也不疯。可村里人都叫他庞疯子。庞疯子是个诗人,最拿手的是写爱情诗。为了追章玫瑰,他剁掉了一根小拇指。那天我亲眼看见他站在我的菜园里,对章玫瑰结结巴巴地说:“我比土根更,更爱你,我给你写了那么多爱情诗,你不嫁给我,我就剁指给你看。”章玫瑰说:“你别威胁我。你拿什么娶我?你穷得只能写诗,谁要你的破诗。”
“我,我没有威胁你,我是真心爱你的。”庞疯子说着,一把抱佳章玫瑰亲吻着。章玫瑰一边用力挣脱,一边骂道:“你个疯子,你个疯子,我就喜欢嫁给土根。”庞疯子听了心里一急,从腰间拔出一把尖刀,刷刷两下就把小拇指剁了下来。鲜血一滴滴地滴落在我的菜园里。我心里想这真是作孽啊!章玫瑰见此情景,吓坏了。她拔腿就跑,庞疯子悟着左手在后面追喊着:“章玫瑰,我剁指了。你,你要嫁给我。”
庞疯子跑远后,迪杰卡叼起庞疯子鲜血淋淋的小拇指,放到我的掌心里。我看着它抽动了几下,像是庞疯子的灵魂在小拇指上颤动。庞疯子剁指后,章玫瑰见丁人就惊慌失措地说:“庞疯子剁指了,庞疯子剁指了。”从此,庞疯子在村里,就成了名副其实的疯子了。女孩子不敢走近他,只有那些结了婚的女人爱与他开玩笑。她们道:“喂,庞疯子,什么时候也给我们写几首爱情诗?”
我知道庞疯子不疯,可没有人相信我的话。他,一个遗腹子,一个孤儿,虽然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但终归缺少父母之爱、天伦之乐。在他母亲刚病死那年,他还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我给他一些吃的,他就非常感激,常来我的菜园帮我锄草和施肥。可我那孙子和孙女们不喜欢他。他们说他偷吃我家的瓜果和蔬菜,我那孙子宝儿还专门为此事打得他鼻青眼肿。宝儿打他,自然是瞒着我的眼睛。若不是我问,庞疯子也不会说呢!可怜这孩子,读书倒是十分用功。我想要是他有经济来源,也就不会辍学了。
现在庞疯子朝章玫瑰家跑,少不了挨土根的揍。他哪里是土根的对手呢?每次帮章玫瑰说上几句好话,土根就像被戴了绿帽子那样暴跳如雷。章玫瑰也并不感激他,吵闹到最后总是帮着丈夫把他赶出家门。有一次,我亲眼看见章玫瑰把庞疯子轰出家门,并且朝他背后扔一只小板凳;庞疯子还呵呵地笑呢!庞疯子和我说:“只要土,土根不打章玫瑰我,我挨几下揍算什么?”
我在菜园半天了,太阳已从西边慢慢地落下去。彤红的晚霞,有一种泣血的感觉。我不忍多看,仿佛一多看,我的头颅也要与它一起沉下去了。那是多么凄楚的事啊!我与迪杰卡赶紧往家走。青草已经在做晚饭,袅袅炊烟在空中飘散。月末的乡下,一切还是过年的样子。
五彩神像,完好无损地贴在门上。它祛邪魅,还有喜盈门的快乐感觉。
虽然已经过了元宵节,但每天总还有章家到李家,李家到庞家,团团围一桌的热闹。乡里人好客,若不是闯儿他们忙着生意上的事,那么我们家也还要再请上几桌。家里热闹了才有生气,我喜欢每天都有客人来。
客人一来,我的精神就来了。有时候,我从这些客人的脸蛋中,能看到他们的前辈,想起很多往事来。可是近些年,村里的年轻人外出打工的、做生意的、读书的,一年比一年多,剩下的基本是老人和儿童了。
村子已不再是从前的村子,那种邻里之间串门的风气,随着一栋栋建起的新房而渐渐淡漠。隔着篱笆打招呼说话的场景,仿佛陈年旧事一样了。从前我常到东头的邻居家串门,李老头比我年轻十八岁,与他天南海北地聊天,就是我每天的功课。然而他前年得癌症去世了。老人们一个接一个死去,我就知道我的日子不多了。有时我会走进李老头的家去,看看他老伴豆芝把生肉吊到灶房的房梁下,由着油烟熏烤。
这种肉时间久了会渐渐风干,变成酱红色,并且会掉下乳白的蛆来。李老头活着时,就喜欢把乳白的蛆装在一个玻璃瓶内,用白糖腌制着吃。
他吃那些蛆的时候,我就想到茅楼粪便上的蛆虫。可是他吃得津津有味,还说那蛆含有丰富的蛋白质。我猜想,没准儿他就是被蛆吃死的。
青草做饭炒菜,要站到一只凳子上才能够到锅台。。厘米的个子,出门坐汽车、火车都还能当儿童免票哩。村里人叫她侏儒,或者小矮人。叫她小矮人的更多一些,而她也乐意别人叫她小矮人。她愿意做格林童话《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里的某一个小矮人。她说小矮人能开矿采金子呢!青草可爰极了。她做的辣椒萝条汤,我最喜爱喝。她先把辣椒放到炉盖上烤稣,然后捏成碎末撒到萝条汤里。
我老伴章丹凤活着时,做的辣椒萝卜条汤,没有青草做得好吃。
我在床上躺了两天,浑身酸痛。若不是闯儿他们回家来给我测体温,我还真不知道自己发着高烧呢!我确实老糊涂了,三十九度二的热度不低,宝儿坚持要用他簇新的别克车,载我去龙头山下的镇卫生院看病。我颤颤抖抖地上了汽车,心里想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干一辈子也挣不来一辆汽车,他们倒是买了桑塔纳,换别克;还说要再买一辆宝马呢!
宝马车可是德国慕尼黑的名牌轿车呢!我年轻的时候,在上海听德国的中国通说起过。那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儿孙们却要把它买回家来了。这世道啊,真是不一样了。
卫生院看病的人不少,熙熙攘攘的都是乡里人。老人呻吟,孩子尖叫,我拄着拐杖排队拍片,打针。宝儿一会儿付钱,一会儿取药,看他忙得不亦乐乎。说实在,我不大喜欢上医院看病。小时候发高烧,母亲给我在脖颈上刮一通痧,第二天准好了。后来有了第一任和第二任妻子,她们却不约而同地喜欢给我在脊背上刮痧。第一任妻子陈婉玉刮痧时,总是心不在焉,刮着刮着,我的脊背就被她刮成一朵瘌痢花了。孩子们嘲笑我背上长瘌痢,敲诈我给他们买糖果吃。第二任妻子章丹风倒是很心疼我,她刮痧时给我唱《摇篮曲》。我听着歌曲,就像在母亲的怀抱里一样,感到温暖。现在我已经老了,却像孩童般怀念起母亲来了。我多么渴望能再如孩子那样,回到母亲的怀抱里啊!都说老人如孩童,真是一点也不假呢!
我看病回家的第二天,宝儿也发高烧了。我想没准儿是我的感冒传染给他了。然而,医生偏偏不这么认为。医生忽然接到上级通知,对感冒发烧要引起高度重视。宝儿被盘问得将半个月的行程,像讲故事那样地讲了一遍。当医生知道他刚从北京出差回来时,便要调查他回来后都与哪些人接触过。宝儿如数家珍,一五一十地倾诉着。卫生院领导,便带着医疗队来到我们村里了。原来扎京正在闹一种传染病,我们省也发现一位传染病患者。我起先不知道什么叫萨斯,医生告诉我后,我浑身哆嗦了起来。
那天,一支十来人的医疗队来到我们村里,挨家挨户消毒。接着建议村委会主任朱有新等村干部,将所有与宝儿接触过的人以及有感冒症状的村民隔离、观察。村民们一下子心里慌慌,聚在一起问长问短。
那些嗡嗡的说话声,就像我们乡下热锅上的苍蝇一样。最后有二十多位被确定隔离,我们家有好几个人卷了进去。闯儿说:“我没感冒怎么也要隔离呢,”医生说:“我们不能漏掉一个。”闯儿说:“妈的,怎么能这样?我要工作的呀。”医生说:“这是上级规定,我们要对你的生命负责。”闯儿不再做声了。她知道这是政府的决定。
我们被隔离在临时设置的三开间平房里。一间男寝,一间女寝,一间活动室。我也被列在其中。当然有我,便一定要有我忠实的伙伴迪杰卡。床铺都是临时搭起来的竹床。我的床,搭在靠窗口。我坐在床上远远望出去,还是能看见我的菜园。只要能看见我的菜园,我心里就踏实多了。我们一日三餐,全由村干部组织的临时食堂,打成快餐盒从外面送进来;每人每天七元钱,有不肯付钱的,宝儿就帮着付了。
送餐的妇女都戴着口罩。她们的神情,慌慌张张的。仿佛我们都是病毒携带者,仿佛萨斯病毒会在空中传播。不过那种戒备森严,说明领导对村民健康的重视。我心里乐滋滋的,大家住在一起,至少比家里热闹。我喜欢热闹,热闹了才有生气。可是宝儿他们待一天,就难受极了。他们说这就像笼中鸟一样,没有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