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夏天
这是一个炎热的下午,阳光在空气中嗡嗡作响。衰老的迪杰卡伏在我脚旁,观望着门口嬉戏玩耍的小狗们。它们叫着、咬着,兜着圈子,尽情地享受青春的欢乐。有那么一刻,我与迪杰卡的思绪都回到了从前。它想起了它的第一个恋人,想起了它青春的狂热与天真。而我,则想起了童年时光。那仿佛是眼前的事,眨眼我怎么就成了一百岁的老男人了呢?村里人叫我老寿星。我的孙女重孙女,叫我老糊涂。可我的思维还清晰着。我知道石榴上省城的学校画画去了。小丁丁在县城上高中,明年就要考大学了。芦获呢,这小捣蛋考进少体学校练习体操去了。呵呵,大家都希望他将来像李宁那样当奥运冠军。哼,不是我泼冷水,奥运冠军可不是容易拿的。
阁儿他们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他们走的时候还是霉季,绵绵细雨飘得房间内满地潮湿。不过我喜欢听滴滴答答的雨声,它们敲在瓦片上,丁丁冬冬酷似古筝,清脆有昧。如果在黑夜雨势急骤,琴声便慷慨激越,如万马奔腾百鸟齐鸣,又如两军交锋擂鼓助阵;当雨势减缓,它便像怀春的少女,在花前低语。可只要一下雨,章珍妮就开始唠叨了。她的唠叨声已不再是百灵鸟啼啭,而是乌鸦般的哀鸣。还有海云,看见衣橱里的羊毛衫蛀上几个洞,新衣服上生出凡朵蘑菇云的霉斑,就会心疼地哭起来。女人就是这样,要是没有梅雨季节,我们的曹溪河早就被盛夏炽热的阳光舔干涸了。若是干涸,村里第一个到上海换乘保加轮去法国的留学生,又怎么从外港埭走廊搭上曾溪河的船出发呢?
青草穿着大红连衣裙,在客堂扫地。可怜我这重孙女,祖父死了,父母也死了,就剩下我这太祖父了。我也照料不了她。她二十一周岁了,身高只一百十四点五厘米,体重二十三公斤。父母、祖父母都很高挑,唯独她长到一米多就不再长了。因为身材太小,走村里的土路常常摔倒;不过她很勇敢,也不怕同学耻笑,硬是读完了初中。
我问青草,闻儿他们去张家港干什么来着?青草直了直腰,冲我笑着摇摇头。青草这一笑,像盛开的幸牛花。她额头的汗水,就像露珠盛在她脸颊的皱纹里,闪闪发光。没有人操心青草的婚事,家里只剩下我、青草与迪杰卡了。其他人进城的进城,不进城的也到工地上去了。
以往我在家里也是待不住的,喜欢满村子跑。村里的古桥都有好几百年的历史,秀水桥、兴隆桥、隆兴桥、庙前桥,还有一座当年由《西游记》作者吴承恩出资建造的舍西桥,如今都成了村里的宝贝了。我还记得那座清朝嘉庆乙丑年建造的东安桥,上面刻着“里人”二字。什么叫“里人”呢?从前一个乡,就叫一个里。“里人”,也就是现在村民的意思。知道了吧,这就是时代不同,叫法也不同。
闯儿、静儿、宝儿,这姐弟三人真楚了得,一下就盖起了三栋别墅。
乳白色的外墙,房顶尖尖的,说是西方哥特式建筑。可我不愿意住到他们的别墅去。我在自己的瓦屋里,能够闻着田野泥土的芳香,看日出日落;又能伴着星星度过黑夜。我喜欢在光亮之中,要是半夜梦醒时分,屋顶漆黑漆黑,那我的眼睛就瞎了。我一生没犯过罪,还要用眼睛再看看世界。我的耳朵还不聋,青草背诵的诗歌,我能听得一清二楚。我知道她背诵的是清朝李宗莲的《获港夜泊》:倚港结村落,荻苇满溪生。
黄昏渔火光,不见一人行。
诗中的意境,我小时候都亲身经历过。千年之前,我们这个村庄还不是村庄。四围都是溪水与芦苇,水中央有一个小小的浮冈,居住着几户人家。这就是我们获港村的源头了。它虽不像《石头记》演绎成《红楼梦》那么奇妙,但这里的故事层出不穷;恐怕不是一天两天能说完的。自古以来,村里有唱戏的,说书的;这些年穿着长袍马褂的说书人,已经没有了。年轻人都跑到县城里去看“小电影”,就是包厢一样的座位。我哪里也不去。我的腿脚习惯了坑坑洼洼的村路,城镇平坦的柏油马路会让我的双腿疲软;当然还有汽车污浊的尾气,能把我熏得喘不了气。我一辈子呼吸着村庄清新的空气。我这把老骨头还活着,是神灵给予的。我要在村庄,守着我的“神”。
几年前,瑞典王子罗伯特.章获悉侨办已为他寻找到记载其祖父、父亲的宗谱、章氏祖屋和祖坟的信息后,心情无比激动地带着夫人卡特林娜踏上了到中国寻根访祖的路程。罗伯特.章说:“我祖父从这儿到了瑞典,父亲一直没有机会回来,今天我回来了,我要经常回来。”这件事轰动了整个村庄。那天我在村里的演教禅寺见到他,他握着我的手说:“除带一包家乡的泥土和一瓶家乡的水外,还要带家乡产的防皱丝绸回瑞典去。”我噢噢地点头,说了些啥却已经圮不得了。
我想那些防皱丝绸,一定是闯儿他们那个丝织厂织的。闯儿从小是养蚕能手,大家叫她“蚕花姑娘”。可是现在她很少管丝织厂的事了,跑到张家港做什么去了呢?家里的鱼塘,都成了我垂钓的天堂了。
我就这么悠闲地生活着,只有青草与迪杰卡伴着我。我并不孤单,即使村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也不会觉得孤单的。
青草不愿意与我说话,也不愿意听我说话。她说我是老糊涂。她总是不停地干活,最拿手的就是编织毛衣。两支竹针,一个毛线球,便能编织出无数花样采。我是男人不会编织,但一辈子住在乡下,看见各式各样人性编织出的无穷世界,便常常感叹:这世界怎么这样了呢?
衰老的猎狗迪杰卡,与我一样都是过一天算一天的生命了。我起来添茶水,它也起来跟着我。它总是那么忠心耿耿。我有话就与它说。
尽管我平时的话不多,但在这个盛夏酷暑里,我的心就像一团火。它燃烧着、跳动着的火光,让我没法不倾吐。
迪杰卡仿佛知道了我的心思。它用嘴舔舔我的脚,表达着它对我的友好与亲昵。好吧,既然青草不爱听,那我就说给迪杰卡听,狗耳朵可是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