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见我带着小妹回家,就知道我去过姑姑家了。当她知道姑父要逼小妹嫁给冯麻子后,说:“这个死鬼,自己吃喝嫖赌,还逼女为娟啊!“母亲本来也不赞成小妹与小山私订终身,可现在一听要嫁给冯麻子这个老东西,她又觉得还是小山年轻健壮又情投意合的好。
大约晚上八九点左右,我看见窗外有火把闪来闪去,便警觉地知道那一定是姑父带着人来找小妹。我让小妹赶紧躲进我家的地洞,那地洞是父亲用来堆杂物的地方。弟弟长海把守门边,母亲则在她的卧房替小妹准备一些物品。砰砰砰的敲门声响起来,弟弟一打开门,姑父就带着三五个男人闯进来了。我迎上去说:“姑父这么难得,带那么多朋友来,真是稀客啊!来,清坐,请上坐。“姑父说:“别假惺惺的,快把小妹交出来。“我说:“我们家哪有小妹,你怎么自己管不住女儿,还说我们藏了小妹?“姑父一时语塞。母亲从里屋出来说:“呦,林先生,我们许冬林去世时也没见你的踪影,你倒是半夜三更上我家来找女儿了?
你家女儿怎么会来我们家?我们可是穷人家呢!“姑父十分尴尬,只好带着他的人悻悻地走了。
姑父他们离开后,小妹从地洞里钻了出来。她对舅妈说:“舅妈呀,给你添麻烦了。“母亲说:“自己的外甥女嘛,窖气什么?“这时,小妹心里的慌张,已经平息了一些。她望着舅妈给她整理出双胞胎姐姐留下的衣服,心里很感动。这晚我们睡觉,已是子夜时分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小山就来敲门了。小山一身黑衣,就像侠客一样。他挑着一担他母亲为他准备的衣服、铺盖和一些食物,想赶最早一班船出发。为了以防万一,他戴一顶绍兴毡帽,为自己乔装打扮了一番。我见他这副模样,哈哈笑起来,而他却让小妹也要乔装打扮一番,将头发盘成妇人模样。他说只有这样,才不容易被发现。
一切准备就绪,他们向我母亲道别后就出发了。我想送他们到外港埭走廊,可小山说:“一个人也不要送,送了就不安全。“我想想也是。
毕竟是逃走的,毕竟冯麻子掌握着军权,若是被发现,大事就不妙了。
于是我在家门口望着小妹与小山远去的背影,默默地祈祷着,直到他们消失在我的视线中,才回转身干别的事。一会儿,清晨的炊烟袅袅升起。
小山离开后,我跟独眼龙习武就少了一个伙伴,这让我有点郁闷不乐。尽管也有其他师兄弟,但没有像小山这样的伙伴关系。独眼龙八岁的女儿傻傻虽然可爱,毕竟是小姑娘。那天练功完毕,我对独眼龙说:“师傅,我们成立一个武馆吧!“独眼龙说:“这谈何容易,首先要有房屋,我们又不是章家、吴家、朱家有钱,我连自己的家还是茅草屋呢!
一群儿女要养,吃了上顿愁下顿的日子,还能有什么钱盖武馆?“独眼龙的话,有一定道理。但我想武馆不开,成立一个精武会应该可以吧!所谓精武会也就是喜欢武术的人,可以报名参加习武。独眼龙可以名正言顺地收费,那么我们的队伍就逐渐壮大了。独眼龙说:“到底是省城中学毕业的学生,有见识。好,那就成立精武会;你当会长。“我说:“还是师傅当会长吧!“独眼龙说:“唉,你客气什么呢!年轻人要有所作为。“我说:“好吧,我当会长。不过要做一块牌,那块牌就暂时挂在我家门口。“独眼龙说:“一切由你去操办吧!“第二天,我请村里木工儆了一块牌,漆上白色。然后我又让说书先生吴雪雷,写上”精武会“三个大字。吴雪雷问:“村里要成立一支武术队吗?“我说:“是。“吴雪雷笑着说:“村里有支武术队,强盗来了也不怕。“我心里想有钱人与没钱人,想的东西就是不一样。有钱人想的是强盗,没钱人想的是赚钱。我忽然地很想能赚一笔钱,盖几间瓦屋,让精武会有间自己的屋子。
母亲见我在家门口挂着一块精武会的牌子,说:“你这是干什么?
想把家里办成武馆吗?“我说:“只是挂一块牌,练武都在场地里,哪能到家里来练武?“母亲噢噢地应着,不再追问。母亲自从有了二叔这个精神上的顶梁柱后,精神状态不再像父亲刚去世时那么焉焉的。尽管母亲比从前苍老多了,但她又恢复了激情和活力。虽然没有了两根长辫子,她的短发却已不再乱蓬蓬的。她依然热爱穿裙子,但不再是从前的大裙摆,而是改穿旗袍了。她把旗袍两边的叉开得很高,这样走路和蹲上蹲下都很方便。只是走起路来,隐隐约约地能露出大腿来。村里的某些男人看不惯,就骂母亲臊婆子。但母亲毫不在乎,我行我素。
当然母亲在劳动时不穿旗袍,她每天穿旗袍的时光,是黄昏时去父亲和两个姐姐墓地的时候。母亲去墓地,风雨无阻。虽然她与他们阴阳相隔,但仍然每天在说着话儿。我做不到母亲这样,虽说墓地离家不远。
现在母亲与许跃辉见了面就是”阿辉“、”梅梅“地叫,让我心生妒忌。我知道自从阿辉在省城买了一只绿色的玉镯子给母亲,母亲对阿辉的感情已不再是小叔子了。母亲的感情,随着自己喜爱的物质而升温那种难以抑制住的占有欲,也就等于接受了阿辉的情感。但那情感最终不能逾越家族的规矩。因而我想,他们的痛苦将在所难免。
小妹与小山逃走后,姑父向冯麻子交不出人,姑父的赌局就遭殃了。那些天姑父每天都冲姑姑骂:“你洞里出来的小娘,害惨了我。“赌局是姑父的主要经济来源,这让化十分恼火。因为小妾的失责,他冲小妾大发雷霆,小妾回嘴时,他还给丁她一记耳光。姑姑见小妾挨了耳光,心里暗暗高兴。仿佛报了多年的冤仇似的,姑姑也走到小妾面前嘿嘿地冷笑两声。自然小妾没有姑姑的忍耐,她年轻气盛,听见姑姑嘿嘿的冷笑,就反手过去一个巴掌。姑姑被这突如其来的巴掌,打得眼冒金星,踉踉跄跄地倒下了。姑父见姑姑倒下后,说:“反了,你们都反了。“便气呼呼地走出家门去。
姑父并没有搀扶姑姑起来,这让姑姑伤心透了。她想,真是混蛋啊,自己怎么就落在了这样的男人手里?姑姑被小妾九岁的儿子阿狗扶起来的时候,小妾已经进了自己的房间。阿狗说:“大姆蚂你痛不痛?“姑姑|兑:“阿狗是个好孩子,快回你姆妈房里去吧!“阿狗朝姑姑看看,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让姑姑心里有些感动。姑姑想这个臭婊子,儿子阿狗比她好几倍呢!然而姑姑望着阿狗的背影,就想念起自己的女儿小妹来了。姑姑想念小妹,又想着自己每天受小妾的气,不禁又泪流满面地嘀咕道:“这日子怎么过呀,这日子怎么过呀!天啊,什么时候会亮呀?“姑姑盼着小妹的消息,可是小妹跟着小山辗转大江南北,一直没给家里写信。不写信的原因,也是怕冯麻子派人追赶他们。小妹跟着小山来到青岛时,正是春花烂漫时,他们原本想在青岛这座海滨城市找些活千,但不少工厂都在罢工。工人们要求日本人所设的大康纱厂、内外棉纱厂、隆兴纱厂的老板增加工资,改善待遇。但日本帝国主义与中国军阀相勾结,制造屠杀罢工工人的”.“惨案。那天小妹跟着小山走过内外棉纱厂时,就像逃难一样。第二天,街头正在举行反帝示威大游行。小妹在报上看到打死、重伤工人二十多名。小妹拉着小山,也走进示威游行队伍。他们没想到这示威游行,就是全国掀起的轰轰烈烈的”五卅“反帝爱国运动。
那些日子,小山与小妹住茌青岛郊外的茅草屋里。他们找不到工作,小山只能外出卖艺乞讨。但每天讨不到几个铜钱,生活十分艰难。
于是那天他们打起铺盖离开青岛,跳七去济南的火车。他们是偷偷摸摸进火车站,跳上棚车车厢的。小山侠客一样的功夫,几下子就把小妹挟裹着跳上了车。他们坐在一节装有食品货物的车厢里,小山忽然觉得生活有了着落。他想从今往后,可以借着他的武功到火车站偷货车上的货品。这个想法,让他暗暗自喜。
火车每停靠一个车站,都有乘警巡逻。夜晚时乘警就拿着手电简,往棚车车厢乱照一通。这时候小妹格外胆战心惊。小山址小妹低下头,蜷缩身子,蹲在纸箱中间。火车开动后,他们才能松一口气。好在青岛到济南不远,熬过了几个小站头就到了。
到达济南后,小妹给我写来一封信:长根哥哥你好!我与小山从青岛到济南了。我们一切很好,还在青岛参加了”五卅“反帝爱国运动的示威游行。请你代我向舅妈和我姆妈报个平安。
信很短,有点没头没尾的感觉。但好在有了他们的消息,我就放心了。于是那天早上,我先向母亲报小妹的平安,再向独眼龙报小山的平安;练完武功后,再去姑姑家向姑姑报平安。姑姑并不知道济南在什么地方,但她知道小妹平安,一颗悬着的心就放下了。我离开姑姑家时,见到_小妾。她朝我笑笑说:“是你把小妹劫走的吧?“我不置可否。
村里来精武会报名习武的人并不多。富家子弟都进城读书去了,穷人则因缴不起学费而不能来学习。没啥人来,我这精武会会长就像空头支票一样。为了让自己这个会长当得名副其实,我到镇上的学校贴了一则广告。这下可灵了,那些来报名的有的从重兆村来,有的从菱湖镇来,有的从射中村来;更有的从莫干山镇碧坞村来。独眼龙初次收费,学费很便宜。来报名的人,有年轻人,有中学生。独眼龙第一次收到学费,自然满心欢喜。他连连让这些来报名的人叫我”许会长“。我噢噢地应着,满足了自己的虚荣心。
几个月后,精武会的队伍逐渐壮大起宋。我们练武的场地,也从荻港村的西头搬到东头去了。在村东头偌大的一片空地上,我已经从十二路潭腿、工力拳一直学到大战拳了。对我来说,学武远比在省城学校读书开心多了。它给我有一种草莽英雄的感觉。在我的潜意识里,我并不想做一个文绉绉的书生。我有着很浓的土地情结,田头的劳动让我双腿粗壮有力。我已经把父亲遗留下来的那亩没有开垦的荒田,种上了桑树。到了春天,它们就是蚕宝宝们的粮仓了。
那些年,我兴致勃勃地种田和习武,真是不亦乐乎。然而有一天,我忽然收到叶天瑞的来信。他告诉我他在上海接受马克思主义教育,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他马上要受共产党的委派,赴自己的家乡上虞开展革命活动。他希望我立即去上海与他会面。他说有事情要与我商量。我想是什么事情呢?莫不是他想鼓动我参加共产党?抑或是什么别的事。我猜不着,也不想猜。不过去一趟上海,也是我的心愿。除了去会叶天瑞,我还想会会我的小伙伴章荣初。眨眼,章荣初在上海已经有八九年了。我不知道他在上海生意学得怎么样。我有一种对他的牵挂。
我坐上去上海的船。像学生时代一样,我是穿着长衫、背着书包去上海的。母亲再三关照我要早点回家,她说马上就要春耕了,她也要进入蚕月了。我们家的蚕室,就在我的西厢房后边,足足有一百多平方米,里面的蚕扁在木架子上,一层一层叠放着。蚕月时节,母亲就在里面操劳。从前有双胞胎姐姐帮忙,这两年就是二叔帮忙,母亲喊:“阿辉快给我把这个蚕扁拿过去。“阿辉就乖乖地拿过去。阿辉用白色的蚕茧串起来,为我母亲缝制了一条裙子。裙子里面衬着白绸,腰间镶嵌的绿绸上,绣着吐丝的蚕。裙子的式样如喇叽花状,下摆较宽大。这条裙子被母亲称为”蚕花舞裙“。
我到达上海后,叶天瑞来黄浦江轮船码头接我。旧友重逢,格外喜悦。他拍着我的肩膀问:“在家乡都好吧!“我说:“好,很好。“他说:“你应该在上海待一段时间,见见世面,认识一些朋友。“我没有吭声。
我跟着叶天瑞走在熙熙攘攘的南京路上,有辫子的电车丁丁当当地开过,我就觉得特别新奇。我一路东张西望,叶天瑞后来在路上说了些什么,我全没听见。我在南京路鳞次栉比的商店中,找一家志恒棉布号。那是我的小伙伴章荣初做学徒的地方,可我东找西找没有找到这家商店。走出南京路后,我跟着叶天瑞七转八拐,就到他家里了。他租住的房子只九平方米,整个屋子乱糟糟的,有一股臭气。桌上吃剩没洗的碗筷以及床边没倒掉的尿壶,都让我感到脏极。
叶天瑞对我笑笑,不好意思地说:“我还没来得及收拾房间,你先在床上歇一歇。我到隔壁买瓶酒,我们要好好聊聊。“我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