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现实主义文艺的创作中,对象的摄取点惟有现实生活,生活中的人是生活的主体,反映各种各样的人,也就是在反映生活。生活的自然形态是文艺的源泉,选进作品中描写则成了艺术的对象。作为文艺作品中的生活真实性,直接维系着艺术的生命。不论任何时代的文艺,具有生活真实性就有艺术的生命,缺少生活真实性就缺少艺术的生命。现实生活的客观是不能由人通过主观来制造的。现代主义以主体感受作为客观的实际存在,这是违反唯物论的反映论的,真的按照这样原则去描绘形象,是不会反映出生活的客观实际面貌的,因而也是没有生活真实的。所以现实主义的文艺创作,总是把生活的真实表现放在作品内容的首位。别林斯基在揭示现实主义艺术的这种特性时说:“艺术是现实的复制;从而,艺术的任务不是修改、不是美化生活,而是显示生活的实际存在的样子。”车尔尼雪夫斯基在谈到浪漫的幻想与现实的真实时,不仅说明了幻想对于生活真实的依赖,还特别强调了现实生活对于艺术的原生性的、丰富性存在的意义。他说:“有过一阵时候,当时人们把幻想的梦放得比生活中所表现的还要高出很多,当时幻想的力量是被认为漫无边际的。但是现代的思想家却比以前的人更注意观察这个问题,达到了和以前的绝对经不起批评的意见完全对立的结论。我们幻想的力量是极其有限的,幻想的创造比起现实中所表现的,也是极贫乏、极脆弱的。最热烈的想象也要被关于地球和太阳是横隔着千千万万里的概念,关于光和电流是极其迅速的概念所压倒;拉斐尔的最充满理想的人物,其实就是从活人那里描摹来的肖像;神话和民间迷信中最畸形的创造,作为怪物,也并不比包围我们的为自然科学家所发现的生物,有多大的不同;从历史,从注意地观察现代生活风习,可以证明,活的人们,即使他们并非是臭名昭著的恶棍,或者仁慈的英雄,他们所表现的罪恶,也要大大比诗人们所想象的一切来得更可怕,所完成的功绩,也要大大崇高得多。幻想应当服从现实;而且,它必须承认,它的最虚幻的创造也只有从现实现象所表现的东西上去抄袭。”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观点,从强调生活对于艺术的第一性意义来说,从坚持艺术当以生活现实为本来说,是有意义的,是正确的。我们从马克思和恩格斯对现实主义的生活真实性强调中,可以进一步明确现实生活在艺术作品中的位置。马克思和恩格斯在给拉萨尔的信中,都批评了拉萨尔以主观幻想中的理想化的16世纪封建骑士取代当时的现实阶级矛盾,随意比附德国19世纪40年代的革命失败的做法,并批评了他以“观念的无限的目的和妥协的有限的狡猾之间的辩证矛盾”为“悲剧观念”,并又以形象为图解的“席勒式”。马克思指出他的剧本的“最大的缺点就是席勒式地把个人变成时代精神的单纯的传声筒”,恩格斯指出他的剧本致命之处是“为了观念的东西而忘掉现实主义的东西,为了席勒而忘掉莎士比亚”。也就是说剧中充满了历史唯心主义的抽象观念,缺少的是“封建关系解体的时期”的“五光十色的平民社会”生活的真实性。马克思恩格斯在他们的现实主义理论体系中,始终是把“深刻理解现实关系”和“对现实关系的真实描写”放在审美原则要求的首要地位的。按我们的体会,其主要的目的就是为了求艺术反映的生活之真,有了这个前提才能实现艺术的全面社会作用。
现实主义的创作原则对于生活真实的地位的确定,同时就确定了创作主体的位置,这就是通过对于现实生活的观察、体验、研究、分析,正确地反映生活,创造出能推动变革生活的审美作品。这样,创作主体在创作中既不同于存在主义的“自我选择”,也不同于表现主义的“自我表现”,而是要倾听生活的声音,遵从生活的逻辑,以生活实践的标准,调整、纠正、改造思维头脑中违反实践规律的东西。恩格斯所说的“现实主义的胜利”,就是现实主义原则这种功能的实现。
恩格斯在给哈克奈斯的信中精辟地分析了巴尔扎克的政治思想与小说中的真实描写的矛盾关系,以及实现真实描写的客观制约力量之所在。恩格斯指出:“巴尔扎克在政治上是一个正统派;他的伟大作品是对上流社会必然崩溃的一曲无尽的挽歌;他的全部同情都在决定的要灭亡的那个阶级方面。但是尽管如此,当他让他所深切同情的那些贵族男女行动的时候,他的嘲笑是空前尖刻的,他的讽刺是空前辛辣的。而他经常毫不掩饰地加以赞赏的人物,却正是他政治上的死对头,圣玛利修道院街的共和党英雄们,这些人在那时(1830—1836年)的确是代表人民群众的。”在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中,具体表现确实如此。需要我们在认识上弄清的是,巴尔扎克作为封建正统派,何以能绕开他的全部同情,尖刻地嘲笑,辛辣地讽刺他心爱的贵族男女,并以毫不掩饰的赞赏态度描写政治对头共和党人?恩格斯对此所做出的科学说明,其核心观点就是创作主体的主观态度遵从了现实生活的逻辑,让头脑中既有的观念服从看到了的历史必然性。恩格斯就此回答说:“这样,巴尔扎克就不得不违反自己的阶级同情和政治偏见;他看到了他心爱的贵族们灭亡的必然性,从而把他们描写成不配有更好命运的人;他在当时惟一能找到未来的真正的人的地方看到了这样的人——这一切我认为是现实主义的最伟大胜利之一,是老巴尔扎克的最重大的特点之一。”同上书。在恩格斯所分析的这个非常典型的现实客观制约主观的实践经验中,我们看到的正是现实主义审美创造功能的胜利致用,一种审美实践原则,它使主体的自身思想情绪退居到服从生活必然的第二位,创造出形象大于思想的真实的艺术。所以,由此可以看到,现实主义的伟大胜利,恰恰是在证明,现实主义使主体遵从客观生活实践规律的制约作用,对艺术创作是十分重要的,艺术创作中丧失了这个原则,其形象创造的真实性的价值,以及审美效用的意义追求,都是无从得以保证的。
恩格斯对现实主义创作原则这一审美功能的揭示,也可以同样说明中国古典小说创作的许多矛盾现象。曹雪芹创作《红楼梦》,寄寓了他自己在封建末世匡俗无力、补天不成的憾恨,在“满纸荒唐言”的写作中,为自家的没落,为封建大厦的倾颓,流洒了“一把辛酸泪”,他不愿意叫他所心爱的男男女女一个个遭受被毁灭的生活命运,他甚至于也在对象化的实践中写了“探春理家”,表现了挽狂澜于既倒的抱负,但曹雪芹在实践的矛盾中,还是服从他看到了的历史必然性,按他所认定的“才自清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的原则见解,写出了现实逻辑的不可改变。一个诗礼簪缨之族,钟鸣鼎食之家,到头来“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是非现实主义的客观态度所不能做到的。在曹雪芹那里,“末世运消”不过是现实逻辑的必然情势一种传统的表现罢了。
四、通向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统一之路
现实主义原则的审美创造的基本表现手段,对于实现艺术真实地本质地反映生活,达到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的统一,具有巨大的潜能。
现实主义原则在表现手段方面,有三点尤其能代表它在审美创造上的特征。
一是细节的真实。这是现实主义的前提条件。细节真实的最大意义就是它能够传达出对象存在的具体性。“艺术的形式就是诉诸感官的形象。”而一切形象都是由细节构成的,就像生物体是由细胞构成的一样。没有真实的细节,就无法充实艺术的血肉,也就无法让人看到生活的具体构成。如果《创业史》中梁生宝买稻种一节,不细致描写他在郭县一家小饭铺付汤面钱时的动作程序,就不能充分显示这位汤河平原第一任互助组组长为集体办事鞠躬尽瘁的人格美,就会大大减弱形象的感染力。又因为现实主义强调的细节,富于典型意义,所以它涵盖的社会内容也就更加广阔,对于达到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的高度统一有着巨大的实践功能。只要我们品味一下梁生宝是怎样从破纸包着的一堆零钱中拣出一张五分票的细节,便立刻意识到刚刚翻身的贫农凑集一点钱是多么的不易!一着一式竟能唤起如此鲜明的时代感,不能不让人惊叹作家运用现实主义表现手段反映生活的工力。
二是个性描写。个性是具体生活的肯定形式,是生活本质的存在条件,一句话,个性是典型存在的具体方式,没有个性就没有典型性,因而也就没有艺术形象的概括性。文学主要是写人的,就人物形象来说,个性的核心是人的性格,它是人的全部内在性的综合表现,致力于个性描写,可以防止作家以主观臆想代替客观现实,从而确立现实主义创作主体客观地观察、表现的地位。不这样,就容易出现使个性“消融到原则里去”的现象。进行个性描写决不是搜求奇特,胡乱地利用个别事例,而是要在与事实的全部总和的联系中去掌握和描写个别。列宁在《统计学和社会学》一文中指出:“在社会现象方面,没有比胡乱抽出一些个别事实和玩弄实例更普遍更站不住脚的方法了。罗列一般例子是毫不费劲的,但这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或者完全起相反的作用,因为在具体的历史情况下,一切事情都有它个别的情况。如果从事实的全部总和、从事实的联系去掌握事实,那么,事实不仅是‘胜于雄辩的东西’,而且是证据确凿的东西。如果不是从全部总和、不是从联系中去掌握事实,而是片断的和随便挑出来的,那么事实就只能是一种儿戏,或者甚至连儿戏也不如。”
三是典型的概括性。它对于典型起着本质规定和内容的渗透作用,是典型形象社会意义的内在条件,具有非常丰富的社会内容。因此别林斯基在揭示典型形象特点的时候,说它“尽管有其自己的特点和个性,却同时包括了那可能有的、体现了某一特定概念的整类现象底所有普遍的、类别的特征。”具体到典型性格的概括性时也是同样的道理,所以巴尔扎克把典型也称之为“类的模特儿”。即使属于个性的特点,也无不渗透着多层次的社会因素。《人到中年》里的陆文婷是具体的、独特的,然而其社会概括意义又是极大的。她心里只想着病人,在工作上是位模范医生,可在家庭中却是不称职的母亲。她把全部心血都浇灌在社会主义参天大树上,却因此怠慢了在家庭中的职责,她没有为孩子、爱人做过一次像样的饭菜……正是这样一个性格鲜明的形象,才真正地概括了在党的培养下成长起来的一代中年知识分子的精神风貌。
现实主义创作原则对现实审美关系的意义,不单在反映,最终还是为了作用于现实,也就是说,要按着一定的美学原则,创造一个新的现实世界,从而激发巨大的推力。在今天就是提倡革命的现实主义,塑造社会主义新人,促进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的建设。诚然创作方法是应该多样化的,但完全与现实主义绝缘,则绝对承担不了无产阶级文艺的使命。有些人对现代主义出现的深刻历史原因缺乏了解,以致要在中国文坛上反历史地独树现代主义的旗帜,竟然还声言要“清除现实主义的影响”,这种观点是非常不实际的。全部文艺史告诉我们,现实主义的传统是根深蒂固的,它还在随着新的文艺创作实践在不断发展,发挥着它在审美创造中的特有功能,其生命力是无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