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仍然有点儿难以接受。线上的风雪咬人肉,线上氧气“定量”供应,可恶的“线”曾经吞噬过多少人的生命!他们却还是那样爱山,那样将感情的琼浆泼洒在线上!
我想起了格尔木大站站长马尚武。在青藏线上也许他是一个很平凡的人,但他的工作性质决定了他和战士们有那么多的故事。
老马是兵站工作的“总管家”,管着东线、中线和北线的所有兵站。我这次一回到青藏线,汽车部队的同志就告诉我:
近年来沿线兵站的住宿、伙食状况大有改观。就说吃饭吧,各个兵站都有自己的“风味饭菜”:纳赤台兵站的砂锅豆腐,五道梁兵站的煎饼,沱沱河兵站的烤饼,还有唐古拉山兵站的面条,都已经闻名于高原了。住宿情况从1990年起也有了明显的变化,汽车兵们再也不用带着沉重的铺盖上线了,每个兵站都实现了“旅馆化”。沱沱河兵站三层楼顶上那四个鲜亮的红字:“源头宾馆”,非常引人注目,几里地以外就可以一览无余。
我采访马尚武那天6月7日,正好是他的42岁生日。既然赶上了,我就请他谈谈生日的感想。
他说,他在山上呆了22年,虽然调来调去,却总也没有离开兵站工作的岗位。这22年中,除了一次到北京参加总后党代会外,再也没有出过潼关;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日月山、唐古拉山、挡金山之间的公路上打发掉的。
这样的生活肯定是很枯燥的,我想。
他不再往下说了,两个粗壮的指头捏着一支烟,不住地捻着、捻着,仿佛要从中捻出什么名堂来似的。
烟点着了,他美美地吸了一口,吐出一缕缕烟雾。他以十分喜悦的语气告诉我:唐古拉山兵站有了温泉浴池,去年修的,严冬里水温也有60度。
接着他给我读出了一个数字:200。最多的时候一天有200名战士在山上洗澡!
我顿觉浑身轻爽!这200多名战士把浑身的疲劳都洗掉在世界屋脊上了。
后来,我到了沿途的兵站,采访到了许多马站长的故事。
老马有个习惯:下到兵站后第一个要去的地方便是食堂和客房,看看过往部队的吃住称心不称心。如果这两件事在他眼里“不及格”,你即使是条泥鳅也休想滑过去!
第一个故事:从5度到15度。
他一走进唐古拉山兵站的客房,就感到满身上下都灌进了冷风。不对呀!这怎么能住人?他一看墙上的温度计:不足5度。真是乱弹琴!大站规定,客房温度不得低于15度,却让他们给“偷”去了10度!
他把兵站的两个头头叫来质问:“在零下三四十度的冬天里,如果让你们的儿子在结冰的房里过夜,你们会怎么想呢?”
支支吾吾地回答不上来。原来锅炉出了毛病。
马尚武到了锅炉房,只见两台锅炉只有一台烧着。另一台呢?他们回答:“坏了,修不好。”老马提高嗓门说:
“你们修不好为什么不找我?我要是连一台坏了的锅炉都弄不好,这个站长还当个什么劲儿?”
大站后勤处处长袁海珠连夜被请了上山,还带着两个修理工。锅炉很快修好了。
客房的温度恢复到了15度。这是马尚武用胸膛暖出来的15度呀!
第二个故事:“怪味”稀饭。
老马在沱沱河兵站就餐,端起碗喝了一口稀饭,感到甜丝丝、苦津津的,怪味!他用筷子一搅,碗里翻上来几片桔子瓣。明白了,他们是在用咸水煮饭,而为了压住苦味,在拿桔子罐头打“马虎眼”哩!原来,沱沱河兵站没有淡水,吃水得到150里外的雁石坪去拉。一台车从早到晚来回跑,也满足不了过往部队的用水。如果再遇上车子出故障或司机有病,断了淡水,站上便只好用当地的咸水做饭。今天这顿桔子罐头稀饭使马尚武的心里苦涩了好久,也发现了坐在格尔木大楼里根本不可能发现的问题。自己偶尔吃一顿又苦又甜的饭无所谓,如果拿这种“糖衣稀饭”经常去糊弄过往部队,就是一个不能容忍的问题了。他想,单方面地责备沱沱河兵站是不公平的,大站有责任,领导有官僚主义作风。马尚武回到机关不久,大站就给沱沱河兵站增加了一台拉水车,还配备了一名技术熟练的司机。
在青藏线上,军官对士兵的爱像昆仑山一样深重。这里有千年不化的“永冻层”,但永冻层下有喷涌的热泉。
我结识了一位团长,了解到他的许多爱兵故事,在这里随便说两个吧。
长江源头是永冻层地域,地形变异,常常裂缝,盖起的营房经常由于地壳陷裂而倒塌。这样,部队只能住帐篷,即使到了隆冬零下40多度的时候,战士们也只能在帐篷里苦捱。不光冷,而且风沙也很大,一刮起来,满帐篷都是沙子。
战士们只好用枕巾蒙着脸睡觉,第二天起床后,枕巾上的沙子足有一指厚!在部队住帐篷的长达两年的时间里,团长、政委和参谋长、主任以及后勤处长,也轮流来到这个“帐篷军营”里和大家实行“五同”。这些年龄比战士们大一倍还多的“老兵”,常常被奇寒和高山反应折腾得头疼、四肢无力,但是他们仍然坚持和战士们生活在一起。团长说:“我们不忍心把战士们扔在这里,自己去住大楼。”尤其叫战士们永生难忘的是:1988年夏天,总后刘安元政委在视察青藏线时特地来到这里,走进每一顶帐篷看望战士们,和大家一一握手,最后还和全体同志在帐篷前合影留念。刘政委临走前为部队题词:“赤诚奉献”。战士们很自豪地说:“连老将军都来过我们的‘帐篷军营’!”
一次,一个战士在唐古拉山施工时,因高山反应得了肺水肿,昏昏沉沉。团长便让出自己的车,送他到格尔木去住院。临行前,团长紧握着战士的手,说:“你不要紧的,咱们在格尔木见。”之后,他便乘坐大卡车下山了。谁知,刚走出100公里,到了雁石坪时,噩耗就传来了:那个战士死了!他匆匆赶去,看着战士早已闭上的双眼,拉着战士的手,痛哭失声地说:“你怎么能走呢?不是说好了咱们在格尔木见面吗?我这个团长没当好,没有救活你……”
这件事已经过去好些年了,这次这位团长给我讲起来时还止不住流着伤心的眼泪。我相信这眼泪是真的,这感情是真的。这里的一切都是真的。残酷、冷寞的环境是真的,在这种环境里人与人之间纯朴、无私的感情也是真的!
在高原采访中,我临时动意,想换个视角,让基层的同志说说他们的领导。
下面有关范银瑞政委的事,是一位宣传干事提供的。他说:
“我记得是从1986年前后开始吧,我们兵站部和所属各单位的领导们形成了这样一个不成文的‘家规’:春节期间到线上去看望指战员,和基层的同志一起过团圆年。你们大概想象不出,我们这些远离家乡、远离父母的战士们在冰冷的雪线上过年是多么难熬啊!这时候如果领导干部出现在线上,雪山就多一份人情,战士们就少一份忧愁。我们的范政委今年春节前夕,给老伴儿提出他俩一起到线上和大家过年,开始老伴儿还有点顾虑,一是感到自己一个家属上线合适吗?二是觉得我也有儿有女,平时他们东一个西一个各有各的事,难得有个团聚的机会,好不容易等来个春节可以坐在一起了,自己却要上线,孩子们会咋想呢?范政委的‘思想发动’蛮有攻势,他告诉老伴儿,春节期间山上的战士们缺少文化娱乐活动,看场电影都很困难,他们太寂寞了,咱们上去和他们包包饺子,聊聊家常,大家欢迎着呢!这样,老伴儿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欣然答应上山。”
“春节的前两天,范政委和老伴儿从西宁出发了。这时候在内地春节的气氛早就浓浓的了,可青藏线上却比平时显得更冷清更空旷。这大概是正常现象,内地越是热闹,就越是映衬出这里的荒凉。这两个特殊的客人自然给青藏线增添了意外的亲切气氛。他们在每个兵站、泵站、机务站都要停留,给指战员们拜年、问好。除夕夜,他们是在唐古拉山以南的安多兵站和大家一起辞旧岁。大年初一,他们来到了青藏公路制高点上的唐古拉山‘三站’,和指战员们迎来了新年度的第一天。”同志们忘不了范政委发表的那篇充满激情的新年祝词,他恭喜大家把脚下的世界屋脊作为新的起点,更上一层楼。他说,咱们生活在世界上最高的兵营里,这是一个让多少人羡慕的地方!我想,我们只有在新的一年里干出最出色的成绩来,才不会辜负这个崇高的地域称呼。同志们对于他的讲话报以热烈的掌声。
“初一下午,范政委和老伴儿告别了积雪半尺深的唐古拉山,返回格尔木。路上他几次让司机把车开快点。哦,他一定想起了自己的家,孩子们还等着爸爸妈妈过年哩!”
讲到这里,这位宣传干事停了停,望了我一眼,说:
“在内地的军营里,如果一个军长、师长带着夫人下部队,那是要遭到指战员们的嘲弄的。可是在青藏线上,当范政委和老伴儿不管出现在哪个军营的时候,指战员们都对他们报以长久的、发自内心的掌声,大家只差喊一声万岁了!”
续着范政委的故事,我还要补充一件事。也是春节的除夕之夜,在昆仑山顶有一辆北京吉普抛锚了,年轻的司机钻上爬下地修了近1个小时,急得满头淌汗,却怎么也修不好。
这辆车上坐着管线团团长姚太平,他本来是去给沿线泵站的指战员拜年的,没料到车子行至昆仑山出了麻烦……
除夕,昆仑深处夜沉沉。
我想,这阵子在唐古拉山顶的温泉浴池里,想必有战士正开心地击水、沐浴吧!
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泡一个温泉浴,那才叫惬意呢……
第四节醉沉心底
踏上青藏线,我就听到了一个新鲜的名词:酒文化。
“酒文化”的发明专利属于兵站部副政委赵信。赵信这个名字大概对不少人并不陌生,解放军出版社出版的长篇报告文学《昆仑英豪》就是他主编的,这本书在青藏沿线颇有影响,我们所到的地方几乎都可以听到指战员们在议论它。它翔实而生动地记录了青藏沿线部队世代创业的艰辛和乐趣。
赵信是从青藏线土生土长起来的秀才。1959年入伍后他在五道梁兵站拿了4年油枪,为数以千计的过往汽车加油。这4年中他所吃的苦,比他入伍前18年在甘肃临夏贫困山区所经受的艰难还要多。正因为这样,这4年成为他人生道路上成长的4块坚实的基石。前几年他又到华中师范大学学习了两年,攻下了大专文凭。赵信对谁都是这么讲:“没有青藏线,就没有我赵信。”
当“酒文化”这个词儿对我还是一种懵懵懂懂的梦幻时,我只好去请教他。他笑了:玩笑话。借题发挥!借题发挥!
他终于给我讲了“酒文化”的真实含意:高原上的春节免不了很寂寞,不少同志无处可去,无事可乐,便自己掏腰包买些酒聚在一起打扑克,输者喝一杯酒后要穿着新衣服钻桌子,地上泼着水,谁衣服上的泥水粘得多,谁就是最后输家,惹得同伴们哈哈一乐。他们要的就是这一乐。
这就是“酒文化”,文雅的名称与粗野的动作相结合的产物。不必过于认真地推敲它的严密性,我想只要它给青藏线人寂寞的春节增添了一层欢乐,就应该给它记功。
我问赵信:“你们兵站部的头头也参加这种‘体力劳动’吗?”
耿兴华回答:“如果你能在春节期间来到线上,就可以亲眼看赵信唱着青海花儿喝酒钻桌子了。”
只能是春节,平时他们够忙的了,根本无暇有这份闲心。
后来,我才知道这些头头们钻桌子各有特色,各属其派。像赵信那种钻法是属于说说唱唱钻,耿兴华是骂骂咧咧钻,范政委是痛痛快快钻,景主任是老老实实钻。当然,也有根本不喝不钻的,那就是后勤部部长黄倔头了。他在工作中原则性强,照章办事,这在兵站部是出了名的。即便是8小时之外的生活他也是很“正统”的,从来不抽烟,不喝酒,不看戏,不打扑克。赵信半开玩笑地跟我说:“不抽烟,不喝酒,死了不如一条狗。”当时,黄部长就坐在我身边,他听了连笑都不笑,只摇了摇头。还有一个始终与钻桌保持相当距离的人,那就是王根成部长,但是他有个与“酒文化”类似的理论:“要长寿,抽烟喝酒吃肥肉。”
人类的一切文化娱乐活动只能在社会实践中产生。“酒文化”在青藏线上这种特殊的环境中应运而生,我觉得一点不奇怪。青藏线人是很能喝酒的,对此我这次重返高原很有体会,即使到了昆仑深处的军营,你在吃饭时也能有一瓶茅台或五粮液摆在桌头。你如果不喝,那就不够朋友。“朋友来了有好酒”嘛。正是在青藏线上,我对“以酒消愁”这句话开始动摇。在我所接触到的高原人与酒的故事里总带有那么多开心的笑声。当然,笑后也难免留下几分苦涩……
这是一件流传很广的头号新闻:管线团的4个常委被一个从北京来的“毛丫头”灌倒了!
我来到管线团,问几位“团总”是否有这样一个“悲剧”。他们没有否认,只是辩解。政委张玉道说:“我们都很清醒,起码我们团长没有醉,他有过一口气喝30杯的纪录。”
团长姚太平的话就更表现了对那位“女酒仙”的不屑一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