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同志插话告诉我:“别听站长瞎说,什么‘自我感觉良好’?他有病,我们都这么认为。可他从来不检查身体,也很少去看病。医生经常催他去检查身体,他说他不会有病,检查那玩艺儿干啥?不久前,兵站部派医疗队上线再次给大家检查身体,他又躲得远远的不露面。他就是这样,好像医生是他的天敌,他怕医生就像老鼠怕猫一样。他肯定是有病的……”
关茂福问:“肯定?有什么凭证?”他狠狠地剜了人家一眼。
对方不再说话了。
我在沱沱河那天夜里,因为高山反应睡不着,早晨6点钟就起床了。刚走出客房,我就看见值班室门口蹲着一个人,嘴边闪着一明一暗的火星。我想:准是关站长!听人说他每天都起得很早,一起床就干活,就抽烟。他的饭量很小,每天抽的烟要比吃的饭多得多。
就在头天夜里,站上的丁医生以沉痛的口吻告诉我:前几天关站长出现了血尿,尿出的血足足有碗大一滩!大家劝他到格尔木去检查一下,他还是那句话:“自我感觉良好。”当天夜里,他同样一直工作到两点钟。
各种名目繁多的高山病像枷锁一样套在青藏线人的脖子上,如果没有那种“我要活,我要干”的精神支撑着这些孱弱的躯体,他们随时都会倒在雪原上的。我的脑海里留下了多少这样的形象,我终生敬重这些形象!
镜头1:在西藏边境的聂拉木县境内,夜色沉沉,一盏喷灯吐着蓝色的、微弱的光焰。喷灯上放着小铝锅,锅里的面条在翻滚,却怎么也煮不熟。这儿海拔6200米,属喜马拉雅山系,水的沸点为60度,食品都是半生不熟地就下咽。
围着喷灯而坐的是兵站部副部长魏广坤、汽车某团副团长白信歧、汽车某团副政委李荣池。高山反应一点也不饶过这些虔诚的老兵,应该有的反应他们都有了,一个个显得疲惫不堪、面容憔悴。
魏广坤:“生也罢,熟也罢,咱们都得吃点,要不身体垮了怎么完成任务?”
白信歧舀了一茶缸稀饭,用自制的小木筷在缸里捞了捞,硬硬的米粒根本不与水相粘。他把这缸稀饭递给副部长,又拿出了第二个茶缸……原来,兵站部的三个汽车连队将要到这儿来执行任务。这是一条新路、险路,有“进来出不去”之说。三位领导便,为先遣队来探路。近半个月中,他们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每段路都要亲自踏勘、丈量,发现了40公里的路面极窄极险,80处搁不下汽车的两个轮子。他们与当地军民联系,修宽、铺平了公路。
荒郊野岭,风吹日晒,再加上高山反应的折磨,使三个老家伙变得简直像野人。
镜头2:他是管线团的营长,每天的活动范围就是上下唐古拉山的100公里地段。15年来天天如此。如果有一天脚板不在这山路上磨蹭,不见见分布在山中的战士,他就感到失去了什么,他就咽不下饭睡不好觉。说也怪!高山症怕他,从不沾他的身,他可以大步流星地在山坡上追赶地鼠。终于有一天,也许是他上山后的第10个年头吧,他感到生活太单调,太枯燥,他很想见到妻子、儿子,做梦都想。可是,他们在数千里外的四川,见不着;怀念二老双亲,可是两位老人已经谢世,咽气前他也不在他们身边;他想逛逛都市的夜景,可是唐古拉山上除了风雪,还是风雪……
他烦躁过,诅咒过,没有什么用;伴随他的依旧是可怕的单调。于是从某一个早晨开始,他比部队早起床半个小时,跑步到江河源头的桥下,冲着积雪皑皑的山峰大声呼喊:“我——爱——高——原!”一遍又一遍,一遍比一遍声音洪亮。
他肆无忌惮地喊着,反正他的部属听不见,他们还在梦中。
每天这样呼喊过以后,他觉得心里很充实,日子也过得有意义了。不让他呼喊不行,因为他心里沉积的东西太多、太多了!
镜头3:青藏公路跨越过5700米的唐古拉山后的第一站,便是安多泵站。泵站旁边的山坡上有一个新堆起的小坟头,那儿长眠着副指导员张明义的不足两岁的儿子小龙。
兵站部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来高原探亲的所有小孩,都不得到格尔木以上地区去。因为前几年发生过好几起孩子被高山病夺去生命的悲惨事件。1990年春节前夕,张明义的爱人带着儿子从老家来到格尔木,住在招待所等候丈夫下山过团圆年。她几乎天天都打电话到安多,催丈夫快下来,说儿子想爸爸都快想疯了!张明义何尝不想早一天见到妻子、儿子?可是他不得不在电话里如实地告诉她:“春节期间站里没有干部,我恐怕暂时还下不来。”
她失望了。最失望的还是儿子小龙,他从离开家乡那天起,就一直念叨着要见爸爸呢!
她为儿子着想,顾不得许多了,就悄悄走出招待所,站在格尔木路口拦了辆汽车,带着小龙到了安多。
张明义自然抱怨妻子的莽撞,但是当他看到妻子那渴望见到丈夫,儿子渴求见到爸爸的眼神时,心头的气便消了不少。站上的战士们也替她说话:
“副指导员,你也太少点人情味了。嫂子大老远跑来看你,难道就为了听你的一顿批评?再不要怨天怨地了,咱们大家欢欢喜喜地过年吧!”
张明义总算点了点头,他盼望着这个年过得吉祥如意然而,可恶的高山反应终于还是向正在世界屋脊上过新年的小龙袭来!刚过了初一,他就发高烧,并不断地说着胡话。张明义夫妻俩仿佛预感到孩子要发生什么不测,赶紧找站上医生给孩子打针,但打了针也没用,高烧根本不退。他们又张罗着将孩子送到拉萨或格尔木去抢救,但已经来不及了……
第二天,小龙就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妈妈抱着孩子的尸体不放,她绝对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是真的!她对着儿子的脸,一边哭泣一边说:“龙儿,你没有去,你没有去!你睡着了,妈妈等着你醒来,你一定会醒来的!”
她把儿子的尸体整整抱了三天,也不肯放下。站上的同志也跟着她哭了三天。
张明义的心像被甲虫咬着了一样疼痛,他既不相信小龙会永远离开自己,又害怕听见妻子以及站上同志的那悲怆的呼唤和哭声。他强忍着内心的痛苦,还得劝说大家要“节哀”,要上班工作。谁也不听他的招呼,他只得拿上铁锹一个人到山上去给小龙挖墓穴……
这样的镜头还很多,它们留在我的脑海里,搅得我的心里没有一刻平静。
采访兵站部副部长包楚忠时,我的心情是很沉重的。兵站部范银瑞政委特地向我介绍过包楚忠的情况:心脏病、脑血管供血不足、高原性低血压……
他今年44岁,在兵站部领导班子中是最年轻的,去年才从管线团团长的位置走进了副部长的办公室。他要干想干的事情还很多,不少同事在他荣升副部长后羡慕地说:“铺在包楚忠面前的是一条彩虹路。”可是他这一身病……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有了这么多病的?”
“今年4月。当时我跟着车队正在线上跑,那天到了藏北高原的那曲镇,突然觉得不行了,心口疼,喘不过气来,浑身乏力。一量血压,低压40,高压50,我当场就昏了过去兵站立即采取了急救措施,才没使我倒下去。然后又把我送到西藏军区总医院抢救,病情总算控制住了……”
他还告诉我:这么多的病不可能是一天就染上的。特别是在高原这地方,任何一种高山病都会纠缠你几年、十几年,到最后变得表象化了,也难以医治了。他说,几年前他就感到身上常常不自在,只是一直未向别人说过罢了。
我对包楚忠的情况还是了解一些的。他参加了修建格拉地下输油管线工程的全过程。管线通过唐古拉山上下100公里地段的工程就是他担任副营长时完成的。他是总指挥,为“油龙”跨越世界屋脊立下了汗马功劳。此刻,我坐在他这间并不算宽敞的办公室里,却像走进了一个波澜壮阔的历史空间。
1080公里的“油龙”仿佛就盘绕在这间屋里。不!整个管线的设计全长并不是1080公里,而是1076公里;多出的这4公里是包楚忠一步一步丈量出来的!
那是1976年3月,管线施工进入最后一道工序:试压,埋桩。就是从管线的起点昆仑山口至终点拉萨,要对全部的管道进行试压,即最后的验收,然后封沟埋桩。这项工作的艰巨性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不能坐车,必须步行;二是要进行超负荷的手工劳动。无疑,又是一个硬仗摆在施工部队面前!
包楚忠站出来挑起了这副重担。
当时,在格尔木22医院工作的他的爱人毛玲,再有半年就要生孩子了。这之前,两人已商量好,他陪爱人回老家江苏度产假。基地指挥部的洪司令员得知这个情况后,当面对包楚忠许诺:试压工作过了唐古拉山以后,让他和爱人一起回家。这时占据包楚忠心头的已经是管线了,回家的事他没有更多地去考虑,只向爱人简单地说明了情况,就带领着试压队上线了。
这是一件多么细致、繁杂而又原始的操作!每80公里为一个工作段,采用往管道里面塞球的办法,然后再打进高压气来判断管子的密封程度。有时,球进入管道打不出来,他们只好将耳朵贴在管子上面,一段一段地探听。事后,包楚忠开玩笑地说:“我的耳朵都快要在管道上磨出厚茧子了。”埋桩的任务也不轻松,每公里一个桩,全靠用皮尺一点一点地丈量。管道从河里穿过,包楚忠就和大家一起下河;管道从山顶上跨过,他们就攀登高山。
有一次,他们干完活已经是晚上8点,回宿营地没有汽车了,几个人只好站在路边拦车。一辆又一辆汽车从面前驶过,就是拦不住。眼看夜幕越来越浓重,他们心急如焚,却没有任何办法。就在这时,一辆地方的车停下来加水,包楚忠走上前叫了声“老师傅”,好话说了几箩筐,司机却耷拉着眼皮理也不理,最后不耐烦地一挥手,开起车来颠了。无奈,包楚忠和同志们只好步行回营地。可以想象得出,在5千多米的雪地上已经干了一天重活的人,又要步行近50里路,该会是怎样一种情景!回到驻地已是12点多了,包楚忠正要铺床睡觉,忽然发现刚才那位地方的司机恰好在他们的宿营地借宿,几个战士正说说笑笑地给他烧火做饭呢!包楚忠心里的气不打一处来,他走上去还没有说什么,那人就赶忙站起来,耷拉着脑袋,摆出一副听候受审的可怜相。包楚忠强压着心头的火气,只说了一句:“你呀,你今晚吃了我们的饭,应该说说有些什么感想!”
那人始终没说一句话,可想而知:他那顿饭是吃得非常别扭的。
10月底,试压工作胜利地通过了唐古拉山。这时洪司令员赶到唐古拉山,对包楚忠说:“小包呀,我以前说的话不能算数了。国家要求管线必须在年底试通油,我们要突击完成收尾工程,你还得坚持把试压工作搞到拉萨。只好先让毛玲一个人回老家了,她的思想工作由我去做。”
司令员亲自打电话给医院,安排毛玲回家的事。这下可苦了毛玲,她等了丈夫半年多,现在还得只身一人回家。更要命的是,离临产只剩下十来天了。当她匆匆忙忙地赶回家的第五天,孩子就出生了,家里人说:“你没把娃娃生在火车上就够好了!”
年底,包楚忠完成任务,到了拉萨。
这时候,他们丈量出来的管线的总长度为1080公里,比设计图纸上的数字多了4公里。包楚忠脸上浮现出一种抑制不住的笑容,同时他也感到浑身乏力,头也昏昏沉沉的……
采访结束前,我问他:“现在身体弄成这个样子,你打算怎么办?”
他望望我,仿佛没有考虑就回答说:
“怎么办,我也说不清楚。在高原上工作的,哪个人身上不带着几种病?我才44岁。”
是的,他的病是气候恶劣、严重缺氧的青藏线对他的必然馈赠。他呢,还必须以忍耐的精神给这条线继续奉献。他已经在雪线上走了18年了!
我想起了一首似诗不是诗、像歌不是歌的顺口溜,悲悲凄凄,朦朦胧胧,怪揪人心的:
“一言难尽,二目无神,三餐不思,四肢无力,五脏翻腾,六神无主,七上八下,久久难眠,十分难受。”
高山反应就是这种滋味,每一个青藏线人都尝过它。
第三节冰下热泉
那天,我们的汽车刚驶进格尔木市的转盘路,一块木牌上的数字就明确地告诉我们:这儿的海拔高度是2800米。同车一位伙伴高兴地感叹道:“我们上山了!”
其实,格尔木根本不算山。几乎所有的青藏线人都这么认为。在他们的眼里,这个严格说来是个戈壁小镇的格尔木,是比八百里秦川还要坦荡的平川,是比内地那些省会还要繁华的“小上海”。他们心目中的山是指昆仑山,那儿海拔4700米;是指唐古拉山,那儿海拔5700米;是指喜马拉雅山,那儿海拔6千多米。“山人”有与众不同的山的概念,自然也有与众不同的对山的感情。
一位团长这样对我说:
“在线上呆的时间长了,一旦回到格尔木,看见那些树呀水呀楼房呀,心里那个美劲儿真难以形容。巴不得像抱着儿子似地亲亲它们。我想,这大概就像你们北京人在外出差时间长了,重新踏上长安街一样。可是,说来也怪,如果在格尔木果久了,心头又感到很寂寞很枯燥,像丢了魂儿一样,天天盼着上山!”
“这是为什么呢?”我问。
他回答:“军营在山上,我们的战士在山上,带兵人不能离开部队,心安理得地呆在‘小上海’呀!”
“可是,格尔木毕竟是你们的家,你们的妻子儿女都在那里呀!”
“青藏线人的家应该在线上,连我们的妻子儿女也这样说。”